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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意难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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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福旺瓷器行是什么来历,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原本是山西一家小商号,今年春天刚换了东家,现在开始做大生意。”月影有些犹豫,“听说现在的东家是太后的亲侄子江锦祥。”
这倒是了,这么大的后台,难怪有胆子倒卖私盐。名义上做瓷器生意,在瓷器里装上盐块,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京城。
杨怀瑜冷笑一声,“朱信平日喜欢舞文弄墨,不会没看过《龙图公案》吧?如今我朝比前朝律法只有更严,他倒不怕掉脑袋了。”
月影道:“朱信说,咱们只管出银子,其余进货、运输、贩卖全都是福旺瓷器行经手。就算被查出来,也有太后的侄子顶着。”
“由他顶着?那枫霜阁的名头怎么就跑到皇上耳朵去了。皇上现在不办,多半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若太后发了话,她侄子准保第一个就把咱们拎出来顶罪。”
月影低了头,不再答话,只听杨怀瑜自言自语道:“朱信都这般年纪了,怎会这点事都想不通,即便他一时糊涂,镜叔跟丰宜难道都看不出来?”
话语虽轻,可听在月影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般,震得他几乎站不稳。他想起,来郾城前,凌萧跟他说过的话,“枫霜阁不等于姑娘。我们的职责只是保护好姑娘。”
镜叔跟朱信是南宫家旧部,关心的是报仇与重建;而凌萧与他是受丰姨娘恩惠长大的。他们本不是一路人,只不过因为杨怀瑜才有交集。他一直没有分清这点,所以对以往的决定从未有过怀疑。
如今细细想来,无论丰宜的刺杀之举还是朱信的谋利之道,无疑都是在将姑娘逼上险境。
月影吓得脑门沁出一片细汗,脸色也有些煞白。恰此时,门口传来“剥剥”的叩门声,采芹推门而入,回道:“姑娘,外头来了个女客,说是姑娘让她带茶来,在垂花门等着。”
杨怀瑜收了信笺,说:“把人带来吧。”
月影趁机告退下去,恰与来人对了个正着。
那女客容貌清丽,步履轻盈,神情却极为冷淡,一张脸跟冰块雕出来似的。
见了杨怀瑜,女客并未施礼,冷冰冰地看着她,甚是无礼。杨怀瑜毫不在意,只顾看着面前摊开的玉簪花样子,这还是早晨采芹想替她绣条丝帕,特地拿来让她选的。以前她的帕子均是十一瓣倒座莲花花样,如今都不能用了。杨怀瑜想起韦昕派人送来的那两条帕子,神情便有些恍惚。
女客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不错,姑娘好定力。”
杨怀瑜慢慢抬起头来,浅浅一笑,“你身上没有杀气。何况你若动手,我虽然未必打得过你,可逃命总是没问题。”
女客左手一翻亮出印信,“我是青楠。我家大人吩咐我给姑娘带句话,盛京的事,姑娘放心,他都处理好了。至于郾城这边,姑娘若没事,还请早日回京。我家大人请姑娘在……”青楠满脸通红,顿了一下,才又道:“我家大人请姑娘在极乐坊听曲子。”
杨怀瑜“呵呵”笑道:“这个好说,只要你家大人亲自弹琴就行。”
“休得羞辱我家大人!”青楠气极,手中短刀便向杨怀瑜刺来。
杨怀瑜侧身躲开,叫道:“采芹,送客。”
未等采芹答应,青楠折身就走,头都没回一下。
见青楠出了门,杨怀瑜重新坐下,不由地想,“韦昕说都处理好了,他是怎样处理的?”
盛京,御书房内,暖意融融。
景德帝看着身穿素白锦袍斜靠在软椅上的韦昕,细细打量了一会,问:“如此说来,这枫霜阁与锦祥之间还是爱卿牵得线?”
韦昕捧着温热的青瓷茶碗,微翘起兰花指,摇摇头,待啜了一口宫内特有的雪山红芒,才答道:“牵线倒是没有,只不过给他们指了条路子,想发财就得搭上江大人。”
景德帝点点头,“难怪他们这么大胆子,却原来是爱卿在撑腰。”
韦昕笑得有点赖皮,“微臣不也是靠皇上撑腰吗?”这一笑,韦昕眉眼闪着光彩,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明艳不可方物。
虽然看多了韦昕的面容,景德帝还是愣了片刻,才关切地问:“爱卿脸色看不错,宿疾应该痊愈了吧?”
韦昕“砰”一声放下茶碗,双膝跪地,“臣谢皇上恩典,若非皇上每月赐药,臣,臣恐怕早是隔世之人。”
景德帝连忙起身搀扶,“爱卿快请起。这几年,爱卿为朕,为万晋王朝也受了不少委屈。”
韦昕复坐下,正色道:“臣食皇上俸禄,理应为皇上解忧,为黎民造福。臣不委屈。”
“既然不委屈,爱卿还得再辅佐朕几年才行。”
韦昕无奈地答:“臣遵旨!”似是极不情愿。
景德帝面上有丝愧色,“朕知道爱卿为难,只是目前的境况若爱卿不再,朕实在难为。不过朕替爱卿找了个帮手,有些事,爱卿就不必亲力亲为了。”说罢,挥挥手,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门口出现一个青色的身影——
那人趋步上前,伏倒在地,“臣萧如是叩见皇上。”声音清亮爽朗,一听便让人心生好感。
景德帝挥袖虚扶,“平身。”
萧如是谢恩起身,又作势给韦昕施礼。
韦昕并未劝阻,只笑,“你我同朝为官,无需多礼。”
萧如是尚未弯下的腰,立刻挺得笔直,就势坐在了皇上右侧,恰与韦昕相对。
韦昕便趁机把他打量了个仔细,只见他发如乌缎,鬓似刀裁,俊俏里带着几分冷肃,可这样一张冷脸上却偏偏长了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硬生生抵消了冷肃,反增添了三分风流。一身缀着鹭鸶补子的青色官服,又平白使他多了些庄重高贵。
又是个谜一般的人物。
如果说,百官之中,还有谁让韦昕看不透的话,除了杨重运就是眼前的萧如是了。杨重运是因为长年浸润在官场里,养成了泰山崩而行色不变的泰然;而这个萧如是,身上则带了太多特点,让人一眼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景德帝见两人坐定,欠身对韦昕道:“萧爱卿聪明能干,但阅历尚浅,只要爱卿指点一二,定能成为爱卿的得力帮手。如此,爱卿就无需太过劳累了。”
景德帝此番言行,用意极深。
其一,他欠身朝向韦昕,看着跟韦昕很是密切,可话语却都是夸奖萧如是的。如此不偏不倚,巧妙地平衡了臣子间的关系。
其二,韦昕先前跟景德帝谈到南宫祖屋的地下宫殿,话中透露,南宫的宝藏可能尽数用于地宫了。按两人约定,若韦昕找到了宝藏,就可辞官归乡。景德帝不愿放他走,拿话将住了他,可终归不想被人认为自己言而无信。这番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只要韦昕把萧如是培养起来,那么他就有希望解甲归田。
其三,是说给萧如是听的,只要他好好干,来日便可代替韦昕之位。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韦昕猜到了,萧如是也猜到了。
出了御书房,两人一前一后往文华殿走。拐过墙角,韦昕停下步子,懒洋洋地问:“萧大人在翰林院做了什么,怎么就让皇上看中了?”
萧如是眯起桃花眼,回答:“都是分内之事,诸如修史撰文经筵侍讲之类。不过,前几日,下官跟皇上提起,万晋王朝已有百年,不如编撰一本《太祖皇帝传》,以名垂后世万古流芳,皇上立马答应,还道韦大人学识渊博定有好建议。”
韦昕挑挑眉,“萧大人提议甚好,此事宜早不宜晚,索性这半年,萧大人就全力做此事,其余诸事就不必管了。”
说罢,催促杜离,去请林淮扬喝茶。
萧如是看着韦昕远去的修长身影,桃花眼更弯了几分。
林淮扬并未在五军都督府,听说去了顺天府。韦昕颇觉无趣,借口身子不适,早早退衙回了家。
杜离见他面色不虞,早早吩咐人沏了上好的云峰茶候着。韦昕没喝茶,披了青莲色灰鼠皮斗篷来到花园里。
韦府只种草木不种花,虽是深秋,因有大片苍松翠柏,所以花园里仍是郁郁葱葱,生机一片。月湖上的残荷已尽数拔去,湖面平如镜。
中秋那夜,就在此处,黑衣人自树后出来,悠然道:“首辅大人好气度,好兴致。”
彼时,皓月当空,清辉万里,他清楚地看到了黑衣人垂在身侧的手,白皙纤巧。绝对不会是练剑的男子的手。
竹篱茅舍里,白纱后面伸出来一双素手托着茶盏,玉指尖尖,蔻丹未施。那一刻他的心里隐约有了某种想法。
望江楼,他第三次见到那双手,十指交握,关节发白。他确信杨怀瑜就是赏枫亭用剑指着他的那个黑衣人。
所以,第二日,他借用鬼怪的传说布置了侍卫突然袭击。却没想到引出了真正的“鬼怪”,没想到引出了裁云剑。
她就是自己苦苦等了十五年,找了十五年的人?韦昕曾无数次想像那个人会是男还是女,会长得象南宫诚还是罗文凤?
可他却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皇上钦点给自己的未婚妻室。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对她动心了。在南宫祖屋的地宫内,看着她脸上的悲凉,眼中的倔强。那一刻,他莫名地有种拥她入怀的冲动。
活了二十四年,平生没有对女人动过心,仅有的一次却是因为她。
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是他的对手,是他救命的良药,而他竟然动了心。
韦昕苦笑,笑容牵动嘴角,强抑制住的咳嗽扑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竟是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
青梧看着他苍白的手,青紫的脸,低声道:“大人,皇上刚遣人送了药来。”
皇上又送药来了吗?
韦昕回到书房。青花瓷的药碗静静地放在书桌上,汤药还是热的,有白汽氤氲。
韦昕端起碗,仰头喝了。汤药并不难喝,里面放了银耳与蜂蜜,甜糯爽口。杜离接过药碗下去了。
韦昕瞧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低低道:“这药再喝下去,我就真的要日日混在极乐坊了。”
青梧听了心内恻然,微低了头,飞快地拭去眼角一滴水珠,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如平日般沉稳,“大人,属下到暖香苑找个姑娘来。”
韦昕面色平静,好半天才答应一声,“好!”
是夜,夜色凄清。一弯新月孤单地挂在天上,梧桐树的枝柯在蛸纱窗上投射出纷乱的影子。
屋子里红烛摇曳,脂粉香浓。雕花木床上,帐帘低垂,偶有娇吟轻喘声低低自纱帐中飘摇而出,带来满室春意。
床上的女子,身子半伏在男子胸前,乌黑的青丝缠绕着垂落下来,洁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韦昕精致的面容逐渐显出不耐,终于在女子双腿缠上他的时候,翻身下床,顺手掩上了半敞的中衣。
女子愣在床上,不可置信地看着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门外有浑厚的男子声音响起,“姑娘请穿好衣衫,我这就送姑娘回去。”
女子这才回过神来,一边穿衣,一边哼唱着,“你原来是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蜡枪头。”
门外的男子声再度响起,“姑娘切勿多言,免得平白送了性命。”
女子撇了撇嘴角,虽然不屑,却终究不敢多话,老老实实地整好裙裾下了床。青梧推门而入,将她双眼遮住,塞进马车里。
书房的另一侧,转过屏风,是重重纱帐,里面热汽氤氲。
韦昕赤/裸着身子浸泡在里,一头墨发已然湿透,散乱地垂在肩头,衬映着面色愈加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睁开眼睛,眼里的星光,深不可测。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他都将慢慢地报复在杨怀瑜身上。
韦昕无意识地眯了下眼睛,嘴角绽出一个冷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