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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流民 ...

  •   远远地就看到了村子的轮廓,因着黄昏光线不甚太好的缘故,只看得一片平地上零零落落插着几十户农家,不见一丝炊烟,显得格外荒凉。
      待走近了才发现,这些屋子大多都下了锁,落了一层厚灰。周遭的田地野草杂生,只有几簇弱苗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处,显然是许久不见人来打理了。
      见得如此光景,一群人不由面面相觑。按理说是南京近边上的村子,地理环境无比优越。但凡种点青蔬果菜之类的贩去城里酒楼集市,多少能换回点零钱。就算近些年来兵荒马乱,但南京总能偏安一隅不被战火波及,何以这么多户人去屋空,连祖承的家业都舍弃不要了?
      史德威耳尖,听到了几声顺风传来的嘈杂。他与刘端午交换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带着些许卫兵径自向出声处走去。
      艾晴川窝在车里枯坐,左右不见队伍行进,正当穷极无聊的时候,又睃见史德威带人不声不响地先走一步,自当他有什么好玩的物事需要隐瞒着自己,眼珠子一转,跟云裁吱会了一声,也蹑手蹑脚地跳下了车,偷偷尾随一行人身后。
      原来刚才他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坐落在外围的散户,真正的村庄龟缩在溪流的下游,被几棵晒蔫了的榆槐密密严严地挡在视线后面。
      此时被竹篱笆临时扎起的围墙外,或坐或躺了几十个人,为首的一名汉子正隔着墙门打躬作揖好言好语,然而村民们手拿镰刀铁锹相峙,竟是一点都不肯通融的样子。
      艾晴川最看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模样,还没等史德威他们走到跟前,就一个箭步冲到队伍之前,大声嚷嚷道:“你们这些人,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非得看人家给你们跪下来不可?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你们不让人进去,难不成要别人餐风露宿不成!?”
      史德威听到这熟悉的颠三倒四的话语,知道是刘端午没把这爱惹祸生事的小姑奶奶看住。本来想着现在边上听听动静知道下事情的究竟,现在既然身形已经暴露,也就不做听人壁角的事情了。于是率众从树影深处走出,对着两方人马各拱了拱手,并无多话。
      村丁们乍然间听到有他人出声,先是唬了一跳,尤其是见来人竟都像是一群身强力壮的汉子,更是吓得把手中的工具往前递了一递。为首的里正见此情形排众而出,颤颤巍巍地向史德威等人的方向迎了过来:“夜幕已高,却不知几位贵客远道而来,是为何故?”
      “想问你家买几只鸡,借个宿!”不谙世事艾晴川小姑娘回答得很顺溜。扬州到南京其实并不遥远,但也让人足足赶了两天路。每天吃的都是硬邦邦的,没什么水分但也不容易腐坏的干粮,她的嘴巴早就淡出鸟来了。
      闻言村里传来一阵嗤笑,有几个人交头接耳,说得都是嘲讽艾晴川不知民间疾苦的话。倒是里正更确信了眼前这些人显然非富即贵,倒决心开门迎客好好招待一番起来。
      “那他们呢?不让他们进去吗?”艾晴川指指被凉在一旁的人,秀眉微蹙。
      “贵人有所不知,他们是经外逃此的流民,并不是我们小王村上的人。”里正解释道。现在外面究竟乱成了个什么样子,相信这些贵人们应该比他更加清楚。
      “哦,流民啊。”艾晴川倒也不说什么了。当年她学习的历史书上,流民多半和暴动两字是分不开的。又联想到据说流民领袖黄巢是个放纵手下吃人的混/蛋,就很难对那些远徙他方的难民再生同情起来。
      在她浅薄的观念中,总觉得只要百姓勤劳刻苦,哪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遇到个风吹草动就要背井离乡,实在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
      见唯一一个有可能帮到己方的人不再多说,流民们并无失望之情,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打算趁天还未暗透的时候前去下个村庄碰碰运气。在他们与艾晴川擦身而过的时候,艾晴川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为什么要逃亡?难道逃亡的路上会比待在家乡更安逸吗?
      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地求乞食物?难道他们的身上没有携带干粮吗?
      饿殍遍野是什么概念?民不聊生是什么概念?天灾人祸是什么概念?苟且偷生又是什么概念?
      艾晴川愣愣地看着从她眼前蹒跚而过的骨头架子们,无数曾被她刻意回避的问题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爆炸开来,震得她目瞪口呆,又震得她心惊肉跳。
      “……史德威,你见过有人能瘦成这个样子吗?”目送流民慢慢走远,艾晴川呆呆地扯了下史德威的衣角。
      史德威怎么会没有见过?
      为了避乱求生,总有迫不得已而踏上流民之途的人。不管是单门独户还是成群结队,无不颠沛流离如惊弓之鸟,前途渺茫,生死难料。饥饿、疾病、劳累、战乱、劫掠、镇压,无一不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命。能活着走到目的地的,十个人中也剩不下两三个。
      而江南素来有着鱼米之乡,人间天堂之称,艾晴川自是不会知晓那些在历经了兵祸,干旱和蝗灾之后的地方,土地荒芜干结,白骨累累,人们如果想要拼死求存,只能将饥饿的目光瞄向自己的同类。
      史德威用淡淡的口吻讲述着自己曾在河南一带剿匪的所见所闻,讲那尸体在阳光的曝晒下腐烂腥臭引来恶狗竞相争食的场景,讲那饿红了双眼的难民把奄奄一息的同胞杀死吃肉的场景。知道是实情,所以那些卫兵包括村民们并没有多少动容,只有艾晴川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听到这么可怖可怕的事情,哭得泪流满面。
      “那……那些人……”艾晴川哽咽。刚才那些人面容枯槁,全身都瘦成了皮包骨头,更不见一丝多余的肌肉。他们的眼神冷酷晦暗,隐射着对人世的绝望,和对未来的无动于衷。
      “大概……撑不到扬州。”史德威并不想告诉艾晴川这样残酷的实情,但他不善于说谎。
      “那还不拦他们下来!”艾晴川再也忍受不住,拔起脚就向流民走远了的方向跑去。跑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就扔给史德威:“把这些给村子里的人!让他们尽量匀点吃食和房屋出来!!”
      史德威摇头轻叹,从荷包里抖出来几个小小的银锞子,怕是史杨氏担心艾晴川路途艰辛,所特意备下的吧。

      事情因艾晴川的执意插手又有了新的转变。
      在那几个聊胜于无的银锞子的帮助下,一行人和流民还是顺利地进入了村子内部。
      农村的夜晚向来不舍得点油灯,艾晴川把自己的那份干粮和水分给了饥饿的流民后就回到了自己的车内。翻来覆去总觉得良心上还是有种过不去的感觉,于是她就把朱雀从意识中挖出来聊天。
      朱雀并不惊讶,毕竟流民问题从古到今一直存在着,总有逼得人活不下去的情形发生,不过分为天灾和人祸的区别罢了。
      “有什么不同吗?”艾晴川不明所以。
      “譬如扬城,若是有了洪涝水灾,人们去北边躲个三两个月,待水退去了自然也就回来了。而北边并没有受灾,居民生活较为富足,自然也能比较好的接招呼些落难的不幸人。”朱雀用尽量浅显的语言试着让艾晴川听懂:“如果是战乱,当地的百姓也无法吃饱吃暖,从而会对这些远道而来且还要分自己一口粮食的人心生怨愤,所以扬城的人可能无论往北往南都找不到活路。这就是区别。”
      “就像刚才那些被拒之村外地流民?”
      “嗯。”
      艾晴川沉默了。
      她第一次发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论是许愿还是言语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第二天一大早,艾晴川就被悉悉索索的杂声吵醒了。
      昨晚胡思乱想到深更半夜,连梦里都在琢磨着如何勤政安民的法子,现在就觉得头大如斗,连多思考一下都会痛。
      掀开帘子跳出了车,才看到自己所处的这座村子其实是个典型江南风格的小庄子,傍水依树,风景好不美丽。只是房屋多有坍圮,显得灰扑扑的。
      走了两步,又看到了些早起的村民,一律是黑瘦黑瘦的老弱妇孺,见她看来就匆匆地垂了头,小步快速离去。
      看来这个村子的人也穷的可以,难怪昨晚不肯再收容多余的人。艾晴川琢磨着又向村口走去,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昨晚那些流民应该是安置在了那里。
      还没走几步,就瞧见篱笆门外围着一群黑压压的人,略略看去有四五十个之多。
      “你们这些刁民,说好的钱五百贯,精粟两百担和壮丁二十人,拖了这么久也不见交上来难道想抗旨不成!?”杵在人前的是一个品级小官,穿着一身褪色的官袍,架子却摆了个十足十。
      “各位官爷,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条生路吧,我们村的所有青壮汉子们早就送去了服徭役,又哪来多余的人手给各位官爷呢?这两年旱灾连着旱灾,几亩薄田都是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一点点用手垦出来的,得的粮食还不够自己果腹的,实在是……实在是凑不齐啊。”里正跪在地上,只差带着哭音喊出来了。
      然而小官却呸了一口,指着里正的鼻子骂道:“还说自己不是刁民,你们身为我南明人,却不知为我南明出钱出力,只知道一昧狡辩,简直是罪大恶极!”说着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官兵上前:“把这该死的篱笆拆了,我倒要一家一家的去搜,不信搜不出来!”
      官兵们素来蛮横惯了,见有人下令也就毫不客气地踹上了篱笆围墙,气势汹汹地向里走来,还不忘对着里正踢了记窝心脚。
      艾晴川气得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撸着袖子就要上前拼命。还没等她有所动作,有人就先她一步喝止了官兵的动作:“慢!”
      只见一个骨架子昂首站在了众人面前,虽然身无三两肉,又是破衣褴褛,偏生出种让人不得不畏惧的气势来。
      “你又是谁,敢管老子的闲事?”小官见手下停止了动作,颇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骨架子并不搭理,只是从贴胸处掏出一个被纸层层包住的物事扔于地上:“这枚玉佩是我族代代相传之宝物,用来抵那钱和精粟,值或不值!?”
      听说是传家宝贝,小官一个箭步分开众人把纸包捡了起来,打开一看竟是枚晶润剔透,雕工栩栩如生的龙珏,当下就塞进了怀里,眉开眼笑:“值,怎么不值,只是还有那二十壮丁……”
      “我算一个。”骨架子朗声道,复又向里正行了一礼:“华阳彭氏一族远徙来此,亏得您出手相助留我族人于此。彭某无以回报,唯有以身充数。”
      其他流民皆面露不忍之色。但知道他的牺牲是为了换取他们在小王村堂堂正正生存繁衍的地位,只有转头默默拭泪。
      “也好,赋税一事就这么算了,官爷我饶你们一回。”小官挑剔地打量了骨架子一会儿,觉得有总比没好,就扬手让身后的人把他绑了。
      古玉啊!
      黄金有价玉无价啊!
      看见那尖嘴猴腮的小官把玉兜进了自己袖里,艾晴川再也,再也看不下去了。
      “你们!你们他/妈/的给我站住!!”
      情急之下,连粗口都爆出来了。
      小官刚背转了身子,就被一股力道扯了回来,还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脸上就着着实实地挨了两下。定睛一看,才看到一张粉面含怒的俏丽小脸现到了自己的跟前。
      “狗官!还不把玉交出来!!”艾晴川也不客气,直接动手扯起了衣袖。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个小女孩吃豆腐总是不好意思的事情,小官脸皮涨的通红,却甩了几下都没把艾晴川甩开。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对艾晴川实施武力的时候,脸上又挨了一拳,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
      “殴,殴打朝廷,命,命官……”
      “就是打了,怎么着?”看到史德威带人匆忙过来镇场子,艾晴川耀武扬威。
      有了史德威的相助,接下来的所有难题便迎刃而解。小官再狂妄,却也不敢对一个有着从四品大官庇护的村庄出手,古玉也顺利地拿了回来,。不需要多催促,艾晴川很主动地坐回了车上。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南京了,她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荒/淫无度的狗皇帝才会纵容出这么一副民穷财尽,天怒人怨的景象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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