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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一曲挽歌千行泪 ...

  •   晏巧蜓独自一人推着一辆三轮的平板车,默默地行在一片荒无人迹的山丘之上。平板车上静静地躺着一口薄木棺材,棺盖松松的扣着,随着不平的路面一颠一簸的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毖彼泉水,涓涓而流。
      有匪君子,靡日不思。
      恋之随之,不得永长。
      毖彼泉水,汩汩而流。
      有匪君子,华彩容章。
      忧之念之,使我颜黄。
      毖彼泉水,瑟瑟而流。
      有匪君子,如梦如怅。
      哀之悼之,使我断肠。
      哀之悼之,使我断肠……哀之悼之,使我断肠……使我断肠……

      一曲清厉的挽歌划过天际,晏巧蜓扬起脸庞,两行清冷的泪水终于沿着她的眼角倏然流下。双目紧闭之时,恰巧一粒石子使得她手中的推车一颠,竟引得棺盖“哐当”一声滑落下来。晏巧蜓闻音连忙睁眼,却见那本应承装着易休泫尸体的棺椁,竟是空的。

      然而晏巧蜓却对此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是早就知道这棺椁中并没有尸体一样。

      晏巧蜓要葬的,难道就是这一口空棺?

      只见她苦涩的微微一笑,澄澈而潋滟的双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随后轻轻摇了摇头,放下推车,走上前俯身将棺盖扶起,重又盖回到那一口空棺之上。一抬头,却看到面前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锦衣男子。那男子如幽魂般静静地立着,仿佛一直都在,却又一直都不在。

      晏巧蜓的脸上陡然闪出一丝恨恨的神色,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正是那个逼死了她的易公子的,陈溶世。

      你为什么还要来?!是你把易公子逼上绝路又一剑穿心,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收起你那一副令人生厌的痴情嘴脸吧!这世上之人俱是薄情寡义,都是辗转于这炎凉人世,你又凭什么还要装的和他们不一样?你凭什么不一样?

      “你来干什么?”晏巧蜓冷冷道,目中似有利剑激射而出。

      陈溶世低垂着头,默默地将牙齿咬的吱吱直响,许久才道:“送他。”说罢猛然仰脸,几步走到那口棺材边,伸出手来意欲抚摸那冰冷的棺盖。

      晏巧蜓眉头紧蹙,在陈溶世伸手的瞬间狠狠地挥掌打落他的手腕,重重道:“收起你那一套!”

      陈溶世被打得一愣,双手颤抖着,怔怔的僵在原处。许久,他才开口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易休泫身死,你也不能留在戏班了吧。”

      “多谢宫主挂心了,”晏巧蜓道,双目微抬,斜视着略有些阴霾的天空,语气淡淡的,“天大地大,我跟了易公子这么久,总算还是学了点谋生糊口的技艺,总不致流落街头,落拓度日。”

      看着晏巧蜓潋滟双眸里的淡然与坚定,陈溶世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他杀了易休泫的人,总算,没有杀了晏巧蜓的心。那日他本无意杀死易休泫,只愿他屈服,只愿他归降于自己,然而他没有想到那一剑,易休泫竟然避都不避。

      后来,他本想自裁跟随易休泫而去,让自己这沾满俗世尘垢,罪孽滔天的身躯也一同殉葬于那一场炫动天地的灼华桃夭。然而抬头,他看到了晏巧蜓,那个坚决坚定,坚韧的甚至有些可怕的女子。

      她还在啊,那么我,也有生存下去的理由了吧。陈溶世心中想着,双目眯起,唇角微扬,陡然振袖,腾身而起,面对着晏巧蜓与易休泫的那一口空棺,倒退着飞身而去,渐渐消失在远处的一片看不清,猜不透的晦暗之中。

      晏巧蜓凝视着陈溶世远去,默默地,继续推着那辆承载着空棺的平板车缓缓向前,默默地,一个人将这一口空棺郑重的葬下。

      ※※※※※

      晏巧蜓一身素服,黑亮的长发高高的束在脑后,用一条白绢缠起。她一脸凝重,手持着两片薄薄的鸣铁,口中低低的吟唱着一种类似梵音,却比梵音更为清苦的曲调。那情状,宛如一场脱尘,宛如一场遗世,宛如天际最后一只孤鸿的引颈一鸣,宛如古刹中最后一名僧侣的冥思打坐。
      她的周围,环绕着许多与她同样装束的男子,也都是默默垂首,低低吟诵。

      她的面前,是一口上等松木,雕琢精美,装饰华丽的……棺。

      她突然想到易休泫,生时那般受人追捧,而死后又何曾有人悼念,何曾有人送上这样一口好歹可以不那么寒酸的棺木了?她嘲笑似的撇了撇嘴,却又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表情便忽又郑重起来,还隐隐带着些悲戚。此时,她只是一个挽郎,而不是别的什么。

      然而晏巧蜓岂非是个女子?为什么,偏偏要去做这种只有落魄男子才会去做的事情?难道易休泫对她的影响竟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在她的内心深处,早已没了性别之分?

      她用她的歌声,哀挽着每一个逝去的生命,她用她的歌声,安抚着每一个飘离的灵魂。因为她曾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平等,最公道,最贴近于人之本真的。因为盖了棺,没了争斗,没了冲突,没了什么世俗礼法,没了什么道德规矩,反倒自由了,也更不那么……令人生厌。

      于是她宁愿选择寄身灵堂之中与亡者为伍,也不愿去妥协于这个虚伪的尘世。

      然而避了,却不是怕了,只是因为,《子衿诀》的使命,子衿一脉的存亡,还是压在她的身上的。她可以承受非议,可以承受歧视,可以承受屈辱,却惟独不能承受辜负,她惟愿人不负我,我不负人。

      我不与这世界争,这世界又何苦逼我?可若是真的逼了,真的到了那一刻刀剑临身,杀机迫眼,我又何妨去斗他个血溅荒天!晏巧蜓虽承载了易休泫淡泊的性子,却在骨子中多了一种,易休泫所没有的,狠厉萧杀之气。

      晏巧蜓下意识地用手肘压了压袖底藏着的那本泛了黄的小册子,目光微抬,扫过窗外静立的那一个身着宝蓝长袍的男子。那男子与她相遇的目光中隐隐荡出一丝笑意,然而这笑意,却很快便被一阵足以笼罩一切的惊异所代替。

      他,看到了什么?难道……

      晏巧蜓疑惑,向右侧头,果然见到一队身着蓝色劲装,腰佩圆月弯刀的男子出现在了门外,在那一群男子的前方,是一个一身黑衣的美丽女子,紧裹的劲装紧贴着她曼妙的曲线,脸上一层薄薄的黑纱在微风的吹动下一起一伏,使得那一张秀美的面庞若隐若现,然而她忽而露出的嘴角,却挂着一丝冷漠的近似于残忍的笑意。

      陈溶世的心陡然抽紧。

      他意识到,对于子衿,就算自己放过了,定水宫,以及这江湖中的其他人,也不会放过的。只因为他子衿悖了世理!管他什么善与恶,管他什么福与祸,管他这一套武功有多么幻化万千,管他这一脉有多么淡然于世!他们有罪,罪只罪在他们是阉人!罪只罪在他们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不一样!

      可是就算掌握子衿一脉的阉宦重臣曾经如何祸乱江湖,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前人的罪孽——如果真的仅仅是他们的罪孽的话——你又有什么理由强加于这些无辜的后辈身上?是否世理便是如此,如同所谓,妖就是妖,就算她从前没有害人,以后终究是会害人的。那么以此推断,是否便是,子衿一脉纵然此时并未祸患江湖,但有朝一日定会搅得天下大乱?
      可你又凭什么这么定论!

      想到这,陈溶世竟抱不平般为易休泫和晏巧蜓生气起来,微微侧身,面向那名黑衣女子。

      “若澜,你要造反么?”陈溶世冷冷道。

      那女子莞尔一笑,却又目色冷厉着道:“要造反的是你吧,大宫主。”

      陈溶世眉头猝然一缩。那女子接着道:“明明知道子衿一脉下落,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庇隐瞒。身为定水宫宫主,江湖之中坚,您说,这事儿您做的,是对,还是不对?”

      “亏你还知道我才是大宫主!”陈溶世怒道,“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此事如何处理我自有分寸,何劳你来费心!”

      然而陈溶世话音未落,那女子柳眉高挑地冷笑三声,随后道:“可惜现在,定水宫大宫主,已经不是你了。”

      “你!”陈溶世气结,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终究是自己违约在先,他又有何面目再为自己辩驳?当初是他答应了做斩妖盟的领主,是他答应了为天下安定而剿灭子衿余孽,可如今,又是他私自毁了这承诺。

      陈溶世虽知然诺之重,可是当初若不是年少气盛,若不是一心只为求得这江湖扬名,若不是奢望统领江湖,他又怎么会被这凡尘,这俗世,这所谓的道义追讨,所谓的天理昭昭而答应去伤害那些与自己无冤无仇,于天下其实也无损无害的人?

      看着站在自己周围,曾经忠心耿耿地宣誓效忠自己,然而转眼间便在副宫主的煽动之下意欲和自己拼命的年轻男子,陈溶世突觉一阵悲悯可怜。除了跟随,除了听命,他们可知所为什么?他们可知所追什么?他们可知所恨什么?他们可知……所爱,又是什么?

      你说你所作所为皆为正义,皆为江湖,可你的心却有几分澄澈悲悯普济天下的光明?然而一个内心阴暗的批判者,他的所作所为,究竟还能有几分,是有关正义?

      那女子注意着陈溶世神色的变化,心知这大宫主必是不愿妥协于自己,便忽的向前踏了两步,正正地面对着陈溶世,一双虽如秋水却中无波澜的眼沉沉地盯入陈溶世微眯的凤眼深处。

      两人就这样渊渟岳峙一般地站着,仿佛已视旁人如无物,虽未出手,彼此的衣摆却无风而动。周围空气中杀气骤升,就连头顶上照射下来的阳光都仿佛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感。显然,那女子与陈溶世,正在用一种不为人眼所见的方式,静静地较量着,是内力,又或许,是意志,是信念,是生而为人所最本质的那一部分笃定。纵然不可见,却依旧可以使人五内俱裂,一命呜呼。

      然而就在两人斗到最为凶险之时,突见一条白影自灵堂之内飞身而出,瞬间便到了陈溶世的面前。陈溶世微微一愣,大睁着的凤眼中的神色,渐渐由诧异转为恐惧。他怔忪地站着,甚至忘记了收回比拼内力时伸出的手掌。

      之间他面前的人牙关咬得紧紧的,修长巧挑的眉尖轻微的抽搐跳动,一条纤细的殷红自她的嘴角断续流下,一滴一滴染红白色的衣襟,而她的眼,却透着难以形容的平静,甚至,有一点点欣慰。她抽动着嘴角仿佛想要说什么,然而却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她的身子,绵软的瘫倒在陈溶世的怀里。

      “巧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陈溶世颤抖着问道,凤眼中泪光烁动,手指轻柔地抹去晏巧蜓嘴角的血迹,却被她突然吐出的一口鲜血染得衣袖鲜红。

      纵然是已经看出再这样斗下去自己必无胜算,可却是为什么,晏巧蜓要以生命为代价,去拯救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易休泫已因他而死,难道晏巧蜓也会……陈溶世紧闭双眼猛的摇头,好像是拒绝,又好像是愧疚。

      晏巧蜓艰难地一笑,抬起手无力地擦拭着陈溶世的眼角,口中缓缓道:“因为我要你活着,替我和易公子活着……”

      陈溶世闻言,紧闭的双眼猛然一睁。

      为你,和易休泫活着……可为什么,活下去的,是我。陈溶世不知怎的竟心里一阵委屈,真真的像孩子一般的委屈,那委屈中夹杂着他所一直不想承受的,不想承担的,却绝不可能推卸的责任和命运。

      晏巧蜓没有理会陈溶世的反应,只是眼神涣散着,痴痴地望着一片虚空,口中发出低低的,朦胧的清吟。

      夫绿蚁朱阁兮,结同心之茝。
      红心草生兮,忽而中野莽莽。
      酒醒觥兕兮,乍惊乎西楼蜃影。
      洗三牲之石兮,名讳不存兮!

      最后一曲挽歌,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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