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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浅吟低唱动乾坤 ...

  •   易休泫微眯着双眼,目光涣散的,似是看着台下攒动的芸芸众生,又似是什么都没有看着,只将自己与面前的一切化作一片虚无。长长的睫毛在眼前连成一幔稀稀薄薄的帘,阻挡住尘埃入眼,阻挡住心思外泄。

      没有人懂他,而他,却懂这个世界。

      眉峰微抖,他忽一振袖,一股柔力带动着白色微粉的水袖便自他的身侧迅疾击出,狠狠打在台侧一面牛皮鼓的正中央。闷闷沉沉的响声自鼓面荡起,震得人心跳骤停,又在戏园子里飘飘荡荡地经久不息,使人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鼓声渐息,戏台两侧的胡琴同时吱呀响起,瞬间刺穿了空气中黏滞的沉闷,带出一股直冲云霄的劲势。他桀骜地仰头,修长的颈项挣出衣领,微露一横硬挺挺的锁骨,头上的凤冠环佩叮叮当当的撞击清吟,隐隐透着一股梵音低唱的韵味。

      他满意的瞥过台下出出进进的市井小民脸上的痴迷,唇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随后朱唇轻启,贝齿相击,低声吟唱起来。

      “你看那世事凄凉,端的不过是些蜚短流长;
      腰里缠着十里春香,怎的也漫不过水榭楼台歌舞潇湘。
      月儿茫茫,歌儿惶惶,人儿断肠,怎个不肯还我真模样?
      淡淡生涯,暂暂花殇,总归是一场梦寐一场荒。”

      戏文虽有些丝丝的惨惨淡淡,然戏台下的看客却仿佛并不在意个中滋味,依旧摇头晃脑的跟随着跌宕起伏的唱腔,犹自陶醉着。易休泫流淌出唇齿的声音悠悠长长,却又绵绵密密的钻进了台下众人的心里,那种水袖舞动的风采,步曳生姿的韵致,使得大家都忘了,易休泫,这个敛尽风华貌美绝伦的曼妙的人儿,竟是个男子。

      是的,他是个男子,然而在大多数时候,他却是以女子的面容示人,那番错乱了性别的魅惑,仿佛是这场无聊沉闷的人世中横亘而出的一场注定夭折却是谁都不得不承认的,幻灭了现实沉重的一场无涯的生。

      于是他就这般戏谑着,串着一出出荒诞的戏词,看着一场场更为荒诞的真实。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我都是戏子,只不过我演的,是戏中戏,而你,端坐在台下饮着茶嗑着瓜子的看客,自以为超然物外的看着与自己无关的风景,却没有想到,自己早已沉陷在不死不休的戏文中,纠缠翻滚,跳不出藩篱。

      霓裳羽衣金雀钗,凤冠霞帔玉搔头,这绝代的喧哗伴着内心里的沉寂,就好像这个喧嚣吵闹的世界,一片浮华之下,只有逼人的冷漠衰朽。

      一曲唱罢,他挥了挥衣袖,几步便踱下了戏台,只在一片不舍与沉醉的唏嘘声中,留下一个瘦削单薄的背影,吝啬地不给一个惊艳的回眸。

      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戏台之下,一群贩夫走卒的包围之中,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在他转身的瞬间,唇角溢出不辨善恶的微笑。

      ※※※※※

      晏巧蜓侧身而立,看着梳妆镜中那一张不辨雌雄的绝美的脸庞,不禁唏嘘轻叹。美是美的,然而是不是真的有人,懂得欣赏呢?易公子这样敛尽芳华的摆肩振袖,是不是真的有人,陶醉其中?

      易休泫仿佛感受到了晏巧蜓的心思,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晏巧蜓单薄的肩膀,右手拾起梳妆台上刚刚洗好的布巾,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最后一丝油彩。

      如果人间失去脂粉的艳丽,还会不会有动情的演绎?易休泫自嘲的笑了笑。

      正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身后紧掩的房门被一股大力推开,一阵让人不安的压迫感也随之涌入。

      那种冰冷的,带着些微水汽的压迫感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就算易休泫不用回头也猜得到,是他,是他来了。

      定水宫,陈溶世。

      溶世,容世,而名唤溶世的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能容忍世间的一切看不惯,不舒服?然而人,却总是习惯把自己看不惯而引起的不舒服当成杀死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的理由。一种近似无赖的理由。然而这并不是最无赖的,真正的无赖在于,明明自己喜欢着,爱慕着,却又将得不到所引起的不甘心堂而皇之的搭配以所谓世理道德的抨击。

      留不住他,就握碎他。

      只见那陈溶世一身宝蓝长袍,黑缎束腰勒得他的腰身细细的,一双黑色缎面翘尖靴挑衅似的向前伸着。此时,他正抱臂斜倚在木质的粗糙的门框边,一双凤眼斜睨着梳妆镜前背对着他的易休泫。

      易休泫双眼闭了闭,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之后,缓缓转过身。

      “放过我,就这么难么?”易休泫开口道,就连语气,都是那么袅娜。

      “进我定水宫,就这么难么?”陈溶世不答反问,微眯的凤眼闪着挑衅的光芒。

      “除非我死……”易休泫紧绷的唇角溢出一丝孤狠,两条修长整洁的眉毛突然一挑,接着狠狠道,“就算我死了,我的尸体,我的骨灰,我的一切,你都休想带进定水宫。”

      陈溶世嘿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若死了,《子衿诀》怎么办?”

      易休泫粼粼的目光一颤。

      他这一生,经过的苦,受过的罪,远非常人所能想象,他的这一场生,本就是一场耻辱。对于死亡,他早已没有什么恐惧,没有什么抵触,相反的,还隐隐有着一点向往,一点对于这场充满着各种痛苦纠缠的人生的解脱的迫不及待。

      然而引刀一快又有何难?难只难在这一场使命,这一场承载,这一场信任。《子衿诀》尚无传人,他又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辜负,师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泪横流的那一场托付,颤抖着双手的瘦硬的一握?

      想到这,易休泫的眼神猛然一厉。

      躲了这些年,藏了这些年,也该有个了结了。而他也看得出,若不杀了这嚣张跋扈的定水宫宫主,自己便永难摆脱这跗骨之蛆一般的纠缠。更何况,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子衿诀》的秘密,这么多年守口如瓶,不过是因为想把自己收入定水宫罢,倘若自己执意不肯,也难保哪一天这陈溶世不将这秘密泄露出去,到那时,子衿一脉,以及《子衿诀》中的秘密,便再难保存了。
      易休泫冷笑一声,淡淡道:“是,我是不能死,那么,就只能你死了。”

      陈溶世嘎然一愣,他没有想到,戏台之上一向温温婉婉的易休泫,原来也可以这样的强硬起来,这样的爆射出一股撼动人心的清刚之气。

      只是回想当年注意到,喜欢上这个普通的戏子,不就是感受到他骨子里不同于扭捏伶人的那一股子清刚?于是从第一面起,每到易休泫登台,陈溶世都从无缺席的隐藏在戏台下细细的欣赏。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曼妙的男子,竟然是千年隐秘的子衿的传人。

      相传子衿一脉的开山祖师也就是《子衿诀》的作者,是秦朝的宦官赵高。他以残缺之身创造出一种独一无二,并可以独霸天下的武功,然而却因这种武功阴气过盛,且有赵高在将《子衿诀》传给后人之时所立下的门规,致使几千年来子衿一脉的传人皆是宫廷之中受宠至深的阉宦,而这些阉宦更是每每身居庙堂,却翻覆江湖。

      直到当今皇帝登基。因皇帝在做太子之时险些遭到宦官谋害,所以对宦官十分痛恨,因此子衿一脉就此失势,甚至连这一代的子衿传人也流落江湖,销声匿迹。

      大隐隐于市,易休泫辗转市井,翩跹戏台,若非陈溶世的无意窥探,他的身份,怕是永远都不会被公诸于世。

      可是偏偏,可是偏偏!这不能不让易休泫对陈溶世生出一丝恨来。

      易休泫牙关紧咬,定定的看着陈溶世,手指却在快速的捣弄着水袖,直到三尺多长的粉白色袖头全部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陈溶世见易休泫已在蓄势,自己虽没亲眼见过《子衿诀》上武功的精妙,却对其千万种幻化早有耳闻,自然不敢轻视了面前看似瘦弱的易休泫,便也习惯性的转了转右手中指上的银戒,随即将手搭在腰侧的一把剑上。

      定水剑。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刀是断不了水的,剑也一样。然而定水剑却能!一剑斩下,水分两边,久久不合,世人只叹这剑是柄绝世利器,然纵然是绝世利器,握在俗人手中又岂能有如此之势?陈溶世极少出世,然而就在他极少的这几次出世中,未尝一败。

      这蓄势待发的一战,竟是发生在两人俱是不知对手深浅的情况之下。

      然而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易休泫猛然水袖一震,那三尺长的衣袖便鞭子也似的向陈溶世的咽喉间击去,这一击带动起呼呼风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直扑陈溶世面门。陈溶世不敢怠慢,连忙身体后仰,靴底打滑,向前擦出尺余距离,斜斜避开易休泫的水袖一击。易休泫不待招式使老,手臂柔动,仿若无骨,身子疾速旋转,而两条本是柔软的水袖此时却如刀锋般向陈溶世扫去。陈溶世朗眉一挑,右手旋腕,锵然之间,定水出鞘。只见一道隐隐泛着潋滟水汽的银白剑光霎时耀过眼前,使得易休泫不禁闭了闭眼。

      然而正是这一闭眼,却使他已有些慌乱的心神重又镇定下来,那一股怒气所驱动的水袖也减缓了舞动的速度,昔日背得滚瓜烂熟,却又时常不懂施展的那几句口诀,此时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这是否,就是所谓的临阵彻悟?

      慢不断线,快忌浮躁,肩肘相随,指腕取巧,有去又还,上下对照,内刚外柔,力发于腰,以袖为客,气畅韵到,若翔似行,妙用三梢,曲度典雅,宾主恰好,神貌行一,目送手摇。

      这一首《水袖谣》,正是《子衿诀》的第一章,也正是最适合易休泫的一章。那一份水袖摇曳的灵动,恰是流淌出他那一番绝代的风流。然他毕竟无心武学,纵是《子衿诀》再怎么高深莫测,若未曾领悟,又岂能对敌?这临战时的恍然,其实也并非像传说中的那么有起死回生力挽狂澜之效的。

      陈溶世定水剑舞得精妙绵密,参差差池,不多时已寻得易休泫水袖摇摆间的空隙破绽,陈溶世微微一笑,剑尖向上毫无征兆的猛的一挑,只听“嗤~~”的一声,易休泫一条丝质水袖竟被瞬间斩断!易休泫惊得双目一瞪,噔噔噔向后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

      不敌,终究不敌。虽然未死,但易休泫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这一刻,他突然恨透了自己!

      他恨自己学艺不精,辜负了师父的一片信任;他恨自己不甘沉沦,非要在戏台上舞动一曲霓裳曼妙;他恨自己自以为精明,乃至暴露了最最隐秘的身份;他恨自己还是太过寄希望于这个世界,还是相信这世界会放过他!

      他生为贱民,且天生即是阉人,整个童年,都是在旁人的鄙夷和白眼中度过。所幸的是十五年前,他遇到了他的师父,一个从宫中逃出来的失势宦官。当他得知师父即是子衿一脉的传人之时,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将会因此更改,他甚至幻想过自己可以扬名立万,重振子衿,可这世道,可这人心,可这冷冰冰的世态炎凉,却使得他根本走不下这个戏台,走不出这片隅之地。
      只因他是贱民,只因他是阉宦!于是千人唾骂万人鄙夷,于是这茫茫人海,滔滔尘世,就没了他的空间,没了他的天下,没了他为人一世常人一般生存下去的权利!

      然而贱民何罪,阉宦何辜?本已承受了常人所无法体会的痛苦与屈辱,终生生活在无法弥补的缺失中,为什么还要对他们斩尽杀绝?为什么要伤害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不理解,为什么不宽容?

      对他们,你恨,你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恨从何来,请检讨!同生为人,偶临人世,为什么某些人就有权去歧视另外一些人?

      又或者,也许你对别人的歧视,也正是你对自己的蔑视吧。有些自傲正是因为自卑,有些狂妄正是因为心虚,你杀死了别人,也正是,杀死了自己。

      人心,哈哈,人心!

      陈溶世看着易休泫的脸颊一阵红一阵白,若柳叶一般的双眉渐渐蹙成剑一般的硬挺,便已知今日之事,易休泫已下了狠心,自己与他,不死不休。可我又何曾想你死了?只是你不从我,我又有什么办法?这一切,是你逼我的。

      陈溶世想着,忽的剑尖疾旋挽出一个剑花,直向易休泫的心口击去!这一剑来势之疾,杀机之盛,直压到易休泫眉睫!谁料易休泫面对这致命的一击竟是不闪不避,相反,他的嘴角,竟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剑尖刺入消瘦却如玉的胸膛,一股温热的红色瞬间汩汩涌出,浸的易休泫一身戏服分外的妖艳。这是一场多么彻骨的绝美!也是在这一瞬间,陈溶世定定的立在原处,一双好看的凤眼,隐隐闪过一滴泪水反射的光。

      易休泫跌倒在地上,任由鲜血自自己的胸膛和口中涌出,却依旧浑然不觉一般的含糊地缓缓吟出一曲唱词。

      这,是他传奇一般惊艳的一生中,串的最后一曲词了吧。

      且问苍天同世人,何故逼我太深深,
      横霸江湖与天下,不容戏子暂寄身。
      终日怒吟世间礼,几时守得自家身?
      今日我且衔恨去,尔等且待后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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