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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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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一阵低沉的敲门声响起,未及严落川反应过来,便见一名手持托盘的锦衣少年推门而入。那少年正犹自垂着头,直到跨进两步之后,才猛然看见僵立在面前的严落川和燕儿,不禁手上一震,险些把一碗温热的莲子粥打翻在地。那少年大睁着双眼,显得说不出的错愕,而隐隐的,又有一丝微不可见的落寞。
严落川愣愣地盯着那少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这个时空里,他甚至连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又觉得那少年的眉眼莫名的亲切,仿佛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见那少年皮肤微黑,长发如缎,稚气犹存的脸上,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活力与欢跃。俊美的脸庞焕发着一种让人舒适的磊落飒然。一弯眉,清俊中挑尽潋滟;一汪眼,率真里不乏温柔。
两人对视着,倒是燕儿首先反应过来,不动声色的从严落川的怀里挣脱出来,接过了那少年手上的莲子粥。那少年这才转开视线,唇角微微上扬,对严落川道:“大哥,你醒了。”严落川微怔,然而多年做演员的经验使得他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神情镇定的没有一丝破绽。李元吉,这个潋滟率真的少年,原来就是李建成的三弟。那么,他……就是我的三弟,是么?想到这,严落川不禁温暖的一笑。
“大哥,你快坐下,伤口又流血了……”李元吉注意到严落川浸湿绷带的鲜血,连忙扶着他坐回到铜镜前的椅子上。两张俊逸阔朗的脸庞同时映在泛着黄色光晕的铜镜里,引得严落川一阵恍然。一个阔落飞扬,一个清俊飒沓,却是,那么相似。血不相通,脉不相连,却仿佛是天生的兄弟。
突然,严落川从面前的铜镜里,看到了自己床边的桌案上,摆着两碗没有动过的莲子粥。联想起燕儿憔悴的脸颊,李元吉方才刹那间的失落,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微一思忖,随即回头,对侍立在一旁的燕儿道:“燕儿,你先出去好么?我想让元吉帮我换药。”燕儿眼帘低垂,手指搅着衣襟,闻言点了点头,便碎步走了出去,反手将房门轻轻掩上。
随后李元吉便从房间角落的一个柜子中取出一个方形的小箱子,箱子打开,里面尽是一些瓶瓶罐罐。他按次序从左到右数着:“一,二,三,四。”旋即拿出第四个描着靛青花纹的药瓶,打开来闻了闻,又重新盖好。他拿出一条折叠的十分整齐的洁白的绷带,带着刚才那个小巧的药瓶,回到了严落川的面前。
严落川透过铜镜注视着李元吉的一举一动,只觉得他沉稳得,不像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也许古代的人都会比较早的成熟,尤其是作为唐国公李渊的儿子,跟着大哥东奔西走,这样的生活,也由不得他稚嫩。
李元吉熟练地解开严落川身上缠绕的绷带,小心地避开伤口,却还是扯得严落川一阵剧痛。严落川闷哼一声,李元吉的手便颤抖一次,而李元吉的手越是颤抖,严落川便越是感到疼痛。没过多久,严落川便痛得满头大汗,李元吉也已经紧张地满头大汗。看着李元吉带着心疼与愧疚的神色,严落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强自微笑起来,
“你喜欢燕儿是吧?”严落川突然说道,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情绪。李元吉剧震!手上一抖失了准头,竟将一整瓶金疮药都倒在了严落川的伤口上。严落川痛得眉尖战栗,却还是尽力舒缓着自己。“大哥我……”李元吉急得连连摇头,一时语塞。
喜欢,可喜欢又有什么用呢?燕儿姐是大哥的女人,从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就算要放弃自己喜欢的人,他也不能够伤害他的大哥,绝对不能!李元吉紧皱着眉头,修长飞扬的双眼急促地闪烁着,牙关咬得紧紧的。
严落川没有再说话,只是笑着,那一刻的笑容里,是李元吉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种了然,与亲昵。于是,两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可是气氛,却在不经意间慢慢温暖了起来。
换完了药,严落川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心情不由大好。此时李元吉也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一边轻弹着自己衣衫的下摆,一边道漫不经心地道:“对了大哥,魏先生说,等你醒了之后就要来见你呢。”严落川充满兴趣地挑了挑眉,道:“哦?魏先生?魏徵?”李元吉点了点头,道,“你在瓦岗平乱受了伤后,还是魏先生护送着你回来的呢。当时瓦岗已经是强弩之末,魏先生便投奔了咱们。谁知你一回来就昏迷不醒,直到现在还没和魏先生说上句话。”
“这样啊……”严落川手指轻抵着嘴唇,自言自语道,“魏徵,说真的我还真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风采……”旋即他抬起头,对李元吉道:“元吉,你去告诉魏先生,说我已经醒了,而且精神好得很,随时都能见他。”
李元吉乖觉的点了点头,便站起身走了出去。在他刚刚关上房门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间里面的严落川急急地喊道:“还有,元吉,记得再拿点吃的来,你大哥饿了!”“唉!”李元吉也高声应道,声音里,跃动着从未有过的轻快。
严落川站起,向右撤身,打开了一扇柜门,随便抽出一件淡黄色的丝质长袍披在身上,便又回身坐了下去。层层叠叠的绷带紧裹着明显消瘦了的身体,明丽的鹅黄衬着苍白的脸色,丝袍遮掩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也是那么嶙利的触目惊心。然而在这萧索的外表下,却透着一股发自灵魂的,不可抹灭的风概。
他凝视着镜中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眼若龙潭,逞千年之阔;眉扫寰宇,弥两仪之宽。鼻脊秀挺,唇角含风,挥袖江湖之走马,直视万里之乾坤。
其实……也没那么糟,是吧?他微笑起来,唇角狭长飞扬,剑眉舒展。
“大公子……在下魏徵求见。”温润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着几下清晰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严落川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门口道:“魏先生请进。”话音刚落,只听“吱”的一声,房门被缓缓地推开,黄昏的金黄色光线瞬间倾泻进来,泼洒在严落川的面前,给他的苍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炫目。
严落川不禁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的眯了眯眼睛,然而就在那一片朦胧虚幻的暮色中,他看到了一个人,正款步走入,虽看不清样貌,却仿佛挟裹着一道慑人的风采。待那人回身合上房门,略显疲沓地缓缓转过脸庞,严落川才得以看清楚这个在史书中,电视中,被书写演绎了无数次的,传奇一般的人物……魏徵。
不修边幅,不饰装容,虽土木形骸,却自有一派凤仪。一头蓬乱散发遮掩下,是一双睿智冷峻的眼,带着仿佛能够洞穿一切的萧索默然。
魏徵……严落川在心里再一次默念这个名字。就是他,将要跟随自己整整十年;就是他,辅佐自己创下不朽伟业;就是他,在自己与秦王的权利角逐中尽心尽力地为自己谋划。然而也正是他,在瓦岗倾颓之际顺势投靠于自己;然而也正是他,在玄武门事变之后又被秦王收归帐下;然而也正是他,在自己的幕僚纷纷持戈意欲为自己报仇的时候当起了李世民的谏臣。也许严落川不能责怪魏徵的背叛,只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惊才绝艳却又深沉似海的人,究竟是否值得信任,又是否值得托付?
“大公子。”魏徵沉声道,听不出任何情绪。严落川恍然,随手指了指身边李元吉方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也是沉声回应道:“魏先生请坐。”魏徵微微颔首,右手轻撩衣摆,施施然端坐下来,最后还不忘悠然将撩起的下摆在膝前展平。
落拓的外表,儒雅的举止,本来会是十分滑稽的搭配,然而此时结合在魏徵的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浑然天成。
严落川微不可见的讥诮地一笑,显然,不知不觉的,他对魏徵,已经有了一层深深的戒备。他眼帘低垂,沉吟了一会,道:“敢问魏先生,瓦岗如今情势如何?”魏徵眼神一偏,神色流露一丝惭愧,淡淡道:“瓦岗寨自李密火拼翟让之时,实力便已每况愈下,加之几天前公子的讨伐,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足成事。”“哦……”严落川了然地点了点头,再次露出一抹哂笑。不过他相信,在判断形势这件事情上,魏徵还是值得绝对信任的。
“魏先生就没想过要辅佐瓦岗重振?”严落川道,依旧低着头,目光却向上斜挑着,逼视着魏徵浑如一潭深水的眼睛。魏徵没有理会严落川的无理,摇了摇头,道:“天地不仁,故,以武犯禁。瓦岗起兵之时乃是正义之师,以为天下黎民请命为宗旨。可自翟让死后,李密的行事却远远背离了这一初衷,好勇斗狠,争权夺利,终归沦为平常反寇,祸国殃民。”“然魏先生的意思是……起义军本当如何?”严落川截口道。魏徵缓缓抬起头,道:“自然是带领百姓推翻这垂死的朝廷,建立一片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呵呵……”严落川再不掩饰他内心的嘲讽,冷冷道:“也许这就是所有革命者的初衷吧。然而你们又知不知道,革命本身就是烧杀抢掠的代名词?又或者,即使知道,也不肯,不敢承认罢。”
“大公子!”魏徵闻言霍地站起身道,“既然要反抗,既然要推翻,那便一定要付出代价!流血牺牲,白骨遍野也是为了最终的胜利,为了以后的百姓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
“魏徵!”严落川也是激动地猛拍桌案道,“你既承认物竞天择是铁一般的规律,就不要假惺惺的宣扬什么人道关怀;你既认为烧杀抢掠是创建称雄的必须,就不要虚伪矫情的区分每场战争的正义与否!那种仁义,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终究过不了自己。纵然过了,也只是因为谎话说得太多,连自己都相信了吧。”
魏徵一时哑然,犀利如他,善辩如他,竟然在严落川抚着胸口,带着喘息声的质问中哑然失语。他感觉到,有一层虚假轻浮的遮掩,已经被戳穿了,他正面对着,千万人早已经司空见惯的鄙薄丑恶。他定定的看着面前坐着的略显苍白的年轻人,突然泛起一股往生皆废的感觉。俱往矣!来者尚可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