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迹》莫飞

5、雪迹（5）

　　雪迹（5）
　　“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我推开咖啡厅大门，对王凯微笑着说。
　　他抬眼四顾环望了一圈，点点头，“你表姐的咖啡厅?是那个传奇表姐欧子旬吗?”
　　我失笑，“对,没错，那个漂亮到成为传奇的欧子旬。”
　　他也笑，淡淡的。
　　“你们姐妹俩都一样呢！”
　　“啊？”我有些不明所以。
　　他只是望我一眼，“那边那个人好像是在叫你。”
　　我别过头，看到远远地就在朝我挤眉弄眼的阿让，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啊呀！这不是我的亲亲小雪雪嘛？”阿让居然夸张地给我做西子捧心状，“这么久都不来看人家，人家好想你，我知道了！”他哀怨地看了一眼我身边的王凯，“人家现在年老色衰，你嫌弃了，对不对？对不对？你这没良心的！”
　　“坐吧！”我朝王凯示意。他隐含着笑意看看阿让，
　　“可以打断一下吗？”
　　“干吗？挑衅我啊？你这个奸夫！哦！”
　　我拿起一瓶汽酒砸了一下他的脑袋，“你给我适可而止。去！帮我调杯七色彩虹过来，你要什么？”
　　“一样。”
　　“很好，两杯七色彩虹，再给我两份草莓烤饼，还不快去！”我指示阿让。
　　“吃这么多？”他咕哝着，“除了这些，难道就没别的话跟我说了吗？亲亲小雪雪？我真的受伤了哎！”
　　“哼！”我冷笑，“这样也受伤？我告诉你什么才叫受伤！”
　　“什么什么？”他好奇地靠过来。
　　“你不是问我还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嘛？”我好整以暇地调整坐姿，“刚才我点的东西，记你帐上。”
　　“啊！”他惨叫，跳开一步，惊恐地看着我，“适可而止啊，小表妹。我年纪大，经不起敲诈。”
　　“管你，自作孽！我要的东西等一下送到18号桌来，快点，不许偷懒哦！不然我叫子旬炒了你！”我志得圆满地离开。

　　“死阿让，”我恶狠狠地把远在吧台那道阴霾地眼神瞪回去，“真是小气！今天总算让我整到你！”
　　对面的王凯忽然失笑，“能看到你这样顽皮地和人打闹真好。你总是一个人，不太喜欢和别人太多接触的。”他抬眼看看我，忽又补上一句，“以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自在，或者说有些恼，想也不想便回道，“你不也一样？每次休息都是呆呆的望着天，也不和别人说话啊！”
　　他居然加深了笑意，“原来你有这么注意我么！”
　　我愣住，毫无还击的能力。因为猛然发现，的确，那张仰望着天空的漂亮的侧脸，六年来在我心中竟然丝毫没有淡却，我不可思议地瞪着对面的他，倒抽一口冷气。

　　“阎！”刚踏进工作室，就看到阎易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乐器中间，随手到处拨弄几下。
　　听到我唤他，他只是别过头来微微颔首。我总感觉今天的阎易有一点落寞，可是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寂，他问我：“一雪，你有想过未来吗？”
　　我一怔，反射性地重复，“未来？”
　　“是啊！”他的语气变得沉沉的，起身拉开窗帘，满地的阳光。
　　“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这应该是靠自己去创造的吧！可是为什么，人越来越长大，反倒越来越无能为力了？”
　　“阎易...”我走上前，“出了什么事吗？你的未来？你不是一早就开始为它努力了？你看看这个房间，你的梦想不是正在慢慢实现？”
　　他的目光仔细地巡视整个房间，摇摇头，“我也曾经以为是这样，可是，这不是我的未来，而是我们的未来！你懂吗？”
　　我不懂，困惑地看向反常的阎易。
　　“一雪，”他叹口气，“你最后还是会离开nono的，你不属于这里，不是吗？”
　　他转身离开，那背影蕴藏着一股哀伤，这样的阎易，是我不曾见过的。

　　“咦？小表妹？今天怎么没带奸夫一起来啊？”不知道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多久，忽然被阿让的戏谑拉回现实。
　　“回来看你这个被嫌弃的‘老情人’啊！你死到哪里去了？”我有气无力地回道。
　　阿让的眼神飘过转瞬即逝的黯光，他诡异地笑一笑，在我对面坐下来，“五年了，你都变得这么大了，还是一样伶牙俐齿，呵呵！”
　　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不知道再过五年，小雪还会不会改变呢？变的让我认不出来怎么办？”
　　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慌，挥手拍掉他让我紧张的动作，“干吗啊你！学人家玩深沉啊？我当然不会变啊，又不是你这样的老骨头，每年都会老化...”
　　他开怀地大笑，“小雪，这么些年来，最让我快乐的就是你这个小表妹了！”
　　“可惜，要很久不能和你斗嘴了，大概一开始会很不习惯吧！”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阿让就用一种绝决的神情看着我，“下个月，我会离开这里，去英国。”
　　我震惊的望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为什么今天看来会这样的决然和哀伤？就象上午阎易的哀伤那样触动我的心。阎易说我会离开nono,阿让呢?阿让也会离开？李开罗曼咖啡屋，离开....子旬？
　　“为什么？？”我话出口才发现自己话语中浓浓的鼻音。
　　“我也有我的责任，我不能为了自己孤注一掷的一份感情赌下一生。我已经赌了5年，这已经是一种奢侈了。”他埋下头，我只能看到他额前的那缕红发悄悄的颤动，“当初，我给自己的时间只有五年。既然输了，就该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做该做的事情，去尽自己的责任。”
　　“英国么？要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顺利的话，3年就可以完成那个我5年前就应该完成的学位了。不过，我自己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回到这儿来。”
　　“阿让.......”我抑制不住地开始哽咽。
　　他默默地起身，走开几步，忽然微笑着别过来说：“小雪，记得不要变太多，我不想回来的时候连你都不认识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从一开始我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阿让会离开子旬。当五年前，刚去英国念建筑学才一年的阿让选择休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站在子旬面前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童话，我以为这个世界还是会有永恒，我以为阿让和子旬终究会有阿让追求的未来..呵！未来，又是未来，莫非未来真是那么不可测，真是谁都无能为力的？
　　阿让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我奋力地眨眨眼想看清楚，却让始终控制着打转的泪水滑下来。阿让终究离开子旬了，真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感觉自己一天之中好象老了几岁，自己都忍不住为自己哀悼。想好好睡一觉，可是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阿让那哀伤的眼神，渐渐地又和阎易重叠起来，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坐起身，怔怔地看着钢琴，妈妈当年一定也有过和阿让一样的眼神吧？阿让说他赌了5年结果输了，妈妈赌了足足12年，何尝不是一败涂地呢？一定有着比阿让更浓重的绝望....
　　“一雪？”门外冯姨低低地唤。
　　“冯姨，进来吧！门没锁。”
　　她依然是一贯的温柔的微笑，“你吃过了么？”
　　我因为没什么胃口，就随便地点点头。
　　“又到子旬那儿去了呀，要是饿了冰箱里有你爱吃的红豆面包，你爸爸出差特地带回来的。”
　　我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
　　看到冯姨的笑容，我忽然脱口而出：“冯姨，你年轻的时候，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么？”
　　冯姨的脸色骤然尴尬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傻的问题，“对不起。”
　　她摇摇头示意没事，大概感觉气氛的改变已不适合寒暄，便也知趣，“你等一下饿了去吃面包就好。还有，你爸爸说明天一早有事情要跟你商量，你别太早走了，啊？”
　　他有事找我？我一下子感觉全身的战斗细胞都开始复苏，怎么，终于要打破冷战了么？！

　　早上5点，我就开始刷牙洗脸准备出门。哼！笑话，他当我是他的客户嘛？！居然还要预约通知！
　　一切就绪，刚走出房门，却看到他居然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见我出来，他苦笑，“我就知道！”
　　“夏总，不是只有你这样的大人物才忙地，我也很忙，抱歉请你下次提早一个礼拜预约！”我恼怒地迈开步子。
　　“你！”他震怒地把报纸一摔！怎么？要露出真面目了吧？我冷笑，看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他忽然低下头叹口气，“一雪！你到底要爸爸怎么样？”
　　我扭过头看着窗外。
　　“算了！反正这高复班你也是念得一塌糊涂，爸爸知道你根本不想念大学，没关系！”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接下来的话震住，“我已经为你联系了美国的一所私立大学，你先准备一下，两个月后那边就开学了！我会送你过去。”
　　“一雪，你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念完书回来爸爸会为你安排一切地……”
　　“不！”我惊恐地尖叫，挣开他的双手。
　　我紧紧地瞪着面前的这个人，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不要！我不要去美国！我不会去！我的人生不会再让你左右分毫！”
　　“夏一雪！停止你地无理取闹和任性吧！”他惊讶地看着我地反应，也开始发怒。
　　我不会去的！
　　“你做梦！”我咬牙切齿地迸出这个词，甩门离开！
　　我曾经因为相信了一些根本不值得相信的东西，做过一回蠢事，休想我再做一次傻瓜，夏继泉，你休想！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中考失败。说是失败，倒不如说是我故意考砸了。把自己的学习弄得一塌糊涂一直是我对他最大的报复！象他这样的一个圈子里全部都是伪君子，在他们心目中除了名利和面子，没有任何值得关心和在意的事情。大家碰了面不是夸耀最近接了比多大多大的生意，就是炫耀自己的儿子念什么学校拿什么名次，哼！好！我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夏继泉有个没本事的女儿，让所有的人都能把他比下去，让他颜面尽失！自从有了这层认知之后，我不再好好念书，也不再弹钢琴。
　　中考失败后，他果然一脸阴霾地整整一个月没有理睬我，让我狠狠地痛快了一个月！他以为只有他可以掌控一切，可以带给别人伤害，哈！我骨子里也流着他的血，绝对不会比他逊色！我故意每门都只考了20分，我到要看看神通广大的夏继泉能怎么办？他在朋友面前掉面子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吧？
　　原本以为大家都睡了，谁知道进门才发现冯姨和他都在。我不在意地往房间走去。
　　“小雪！”冯姨叫住我，有些迟疑，“你爸爸等你等到现在呢！”
　　“怎么？怕我自杀阿？”我挑衅地看着他，“还是怕我受到打击自甘堕落去从事不良职业？”
　　“混账！”他操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狠狠地砸下去，那整块玻璃骤然裂开，四散在地。冯姨被这场景吓呆了，几秒钟之后才抓住他的手，“继泉！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呢？小雪只是个孩子！”
　　“你走开！”他甩开冯姨的手，愤怒的瞪向我，“我夏继泉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废物！真是丢尽了我的脸！你自己都不会觉得羞耻嘛？！真是气死我了！！我辛辛苦苦为你想办法求尽了人情，你这废物只知道每天出去鬼混！”
　　“继泉！小雪只是个孩子，你好好跟她说不好吗？”冯姨朝我摆摆手。
　　“哼！”他重重地望沙发坐下去，“我帮你联系了去N中念高中，这是你老子我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人家能答应你进N中这样的名牌高中是给我一点薄面，你给我出息点！再像现在这个鬼样子，你也不要去丢我的脸了，直接去死算了！”
　　我愤恨地仇视他，夏继泉，你可真有本事阿！
　　“没想到我的父亲大人这么有本事，可惜我天生是个废物，进这种名牌学校也还是个废物！行！你说地嘛！去死嘛！我就听你一回话，就算去死我也不会去念那个狗屁名牌学校！免得丢你夏先生的脸！”
　　“夏继泉！你以为你是什么！”走进房间的最后一步，我停下来，冷笑着回头，“你他妈才什么都不是呢！”
　　长久以来，我憎恨着的就是他这种高高在上，我憎恨着，也拚尽全力地反抗！
　　之后，基本上只要我和他同时出现在家里面，家里就总是不得安宁，我和他之间的战争愈演愈烈，家，就只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我倔强地反抗几乎让他的怒火逼近临界点。我怕这样下去，一虹和冯姨会受不了，决定去子旬那边暂住，也省得一看见他就吵架伤精神。
　　趁着中午这个空隙，我回家去收拾一些衣物。一般来说，这时候只有冯姨会在家午睡，我轻手轻脚地进屋，怕万一吵醒了冯姨会耽误时间。匆匆包了一些衣物，关上房门准备离开，却忽然听到一声叹息，顿时一惊！他在家？！
　　他们的房门细细的开了一道缝，我满以为会是两个人，偷偷窥去，却只见他一个人坐在床边翻看着一本陈旧的相册。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那是小时候我们一家人的相册！
　　他摩挲着一张相片，有些无奈地喃喃自语：“哎……紫绪，你说这一雪究竟是哪儿来的倔脾气呢？她以前……一直很乖很听话的……是因为恨我的缘故嘛？”
　　“我欠她太多，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把她带大的……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这孩子我该拿她怎么办哪！”
　　恍惚间，我似乎觉得他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很多，我想起以前一家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妈妈去世后我就不停地和他对立反抗，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他也变了！他老了……我长大了……只有妈妈，不会再变了……
　　我默默地离开，没有惊扰到里面的他。
　　两个月后，我什么也没说，进入了N中就读。
　　我那时候想，或许我不应该那样叛逆，毕竟，他是我的父亲，尽管她可能做错过事情伤害了我和妈妈，但是终究，他是我的父亲..........直到进入高中后不久的一天，我无意中听到的他和冯姨的对话。
　　我记得好清楚，一字一句都好清楚！
　　他说：“我的女儿怎么会比别人差？看到没有？我要让别人都知道，就算我夏继泉的女儿是个白痴，我照样能让她进名牌中学，名牌大学！”

　　“就算是白痴他也不在乎啊！”我低低地嘲笑自己，看着面前妈妈的笑容，“妈妈，我真的很讨厌他，我恨他！真的！你是不是也一样恨他？”
　　“我不会去的！”我埋头在双膝间低喃，不想听到自己那么明显的哭声，“我不会再像小时候那么傻了，他不会变地，他永远都是这样的……我不去……我不会去……”
　　“别哭了，天都快黑了……”
　　我诧异地抬头，“王凯！你怎么在这里？！”
　　他忽然蹲下来和我平视，伸出手想抹去我脸尚未干的泪水，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在看到他晶晶亮的眼睛时顿住，任由他动作。
　　“其实我很少哭的，”我声明，“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在我哭的时候出现？这样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会吗？”他在我身边坐下。
　　“会，当然会。”我强调。
　　他却只是看看我，并不说话。
　　“上个礼拜之后你就没有再来找我了。回国之后生活很精彩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说明点什么，却不由自主地语带指控。
　　他有些讶异，“我有啊！不然你以为今天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不是来看张阳的吗？”
　　“我也没有必要每天来看他吧！”他笑。
　　“我也不是每天都……啊！”我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你每天都会到这里来？来找我？！”
　　他似乎对于我的反应有一些困惑，转而又懊丧地说：“可是，那天分手的时候，你没有给我你的联络方式阿！我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念书，这一整个星期你们都没有去新浪……”
　　“天哪！你为什么不去罗曼呢？”他居然天天到这里来找我？如果不是今天心情不好跑到妈妈这里来，搞不好我要明年妈妈的忌日才会回来！
　　“那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我不喜欢跟他们讲话，这儿……还有张阳的。”他的回答带着略微地孩子气，看来他还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不合群，不喜欢到处交朋友。
　　我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笑。
　　“你为什么而哭？”他终于问我。
　　我想了很久，问：“王凯，你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么？”
　　他又开始抬头看天空，傍晚的天空已经慢慢地黑下来了，昏暗的光线中，他自言自语，“是因为这个啊！”
　　“来，站起来！听我说，”他拉住我起身，扳过我的身子面对面，用一种感觉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
　　“回来吧！一雪！和你的钢琴在一起，就是你的未来！才是你的未来！”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