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梦》佩兰

26、26

　　碧华湖，曲水舫，一青衣客独坐舱中，品酒自斟。舱外丝竹弦弦，烟波袅袅，有歌女抚筝清唱凤箫吟。

　　长行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目断王孙。

　　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青衣客且听且自醉，忽而举盏迎向来人，又手一滑，杯中芳醪尽洒。“师兄，莫怪我这杯酒不敬你，是你来晚了。”

　　杨箫劈手夺过舒锦手中的酒杯，捏成粉齑。他面如沉水，透着凝重地怒意，“不要叫我师兄。”

　　舒锦轻捋衣袖，遮去双手，笑意不减道，“师兄何必如此绝情，这恩怨要待明日一战方了。今夜旧梦相叙，不妨同醉一场，再让我多叫一声师兄又如何。”

　　那笑容里隐着几分坦然，几分真切，若非这一连串的变故仍历历在目，当真叫人无法相信如此温和雅致的一个人会做出勾结魔教杀害自己的师父的罪行来。

　　杨箫沉吟了片刻，才在对面坐下。他眉心拧成一团，一直得不到舒展，面上的不郁之色也始终不曾消散过。月光笼在他身上，添了两鬓的斑白。

　　这些日来，他日不得歇，夜不能寐，没有一刻不再记挂一人的安危。只是偏生又不能多提，唯恐弄巧成拙，只能盼着初七一战，凤沧暮能顺利将凤绮罗救出才好。

　　而今夜正是初六，舒锦飞鹰传书，约了他独自前来画舫一叙。

　　杨箫本不愿来，他素来敬舒鸿易如父，舒锦的所作所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若要忆及旧情，被情同手足的师弟背叛，师门上下皆遭迫害，则更是无法谅解的事。

　　但在师门兄弟之中，杨箫与舒锦的感情却是最好的。他俩年纪相仿，又几乎同时拜入师门，可以说是看着彼此长大的，感情自是比后入庄的师弟们要深厚。

　　故而他收到信后辗转思付再三，仍是决定应邀见上一面。他宁可相信舒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需要解释，也不愿真的走到彼此挥剑相向的绝境。

　　“阿锦，你可知悔？”杨箫的话里已是透着几分沉痛。

　　舒锦微微一愣，旋即又笑道，“不悔。我所做的，全都不悔。”然而同是一样的笑，比之初时，个中意味已是变了几变。

　　杨箫听他言不悔，顿时怒火中烧。“师父待你恩重如山，你就薄情寡性如此回报的么！”

　　“啪啪！”舒锦拍了两下巴掌，面上却是说不出的嘲讽。“好个恩重如山，可这恩我是半分也不想要。”

　　杨箫轰然起身，已是恼怒至极，只恨不能一掌劈醒这个师门孽徒。但舒锦的下一句，又使得他冷静地听了下去。

　　“师兄在天冥教的密室中想必是见过墙上的那些画了，这会儿也该猜的出，我与天冥教的关系吧。”舒锦敛了笑意，眉宇间尽是冷漠地疏离。“哼，真是可笑，说我勾结魔教，我本就是魔教中人，又何来勾结一说。”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画轴，摊开来，画上的青衣女子与舒锦有九分相似，只是多了几点轻愁和女子少有的英气。“她就是舒阡尘，舒鸿易那个潜入魔教的妹妹，也是我的亲娘。”

　　舒锦不称舒鸿易为师父，也不称其为义夫，看似大不敬，实则已是怨怼颇深。

　　当年舒纤尘并非是为了师门而潜入天冥教，而是因为爱上了当时的天冥教教主冥翎。舒纤尘与冥翎相遇甚早，在天冥教入关前，两人就已许下了山盟海誓之约。然而雁山一战时，舒纤尘一剑刺中了冥翎要害，虽不至于伤其性命，但也成功逼得天冥教功亏一篑。

　　此后舒纤尘虽放弃一切跟随冥翎回关外，尽心服侍冥翎，但雁山一战已成心结，冥翎对往昔的爱人已由爱生恨，不仅百般折辱她，甚至对两人的孩子也是不闻不问。舒锦几度险些死在襁褓之中，冥翎也故作不知。舒纤尘久卧病榻，心灰意冷时，将舒锦托付于故人带回御剑山庄交于舒鸿易，半年后病殁。

　　但事实上舒纤尘并未死，只是因气血沉菏而陷入假死。冥翎将其放入冰棺中，三年后方才将人救活。只是舒纤尘醒来后已不记前尘，而冥翎也不欲她记起，竟隐瞒了舒锦的存在。待舒纤尘生下冥韶后，已是舒锦被送回御剑山庄五年后的事了，此时他方知他的亲娘尚在人世。

　　舒锦念母心切，急欲想见舒纤尘一面，但舒鸿易坚决不许，甚至为防他逃跑，将他关在天风塔一关就是十年。此间庄中子弟只知舒纤尘是为练功而闭关修行，谁也不知他是被锁了手脚关在塔中。而待舒锦从塔中出来时，舒纤尘与冥翎皆已过世，他始终是没能再见到生身父母一面。

　　“舒纤尘为保我的命而将我送走，却又遗忘了我。舒鸿易抚养了我，却因不能谅解舒纤尘当年的选择而不许我见上自己父母一面。至于冥翎，他心里从来就没我这个儿子。他们都自认是为我好，其实他们只是为自己好，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寻个心安理得的借口罢了。谁又真的为我着想过，谁又真的想过我的感受，他们谁都没有！”

　　“我就是杀了舒鸿易又如何，我就是要将天冥教与御剑山庄都搅得不得安宁又如何。他们都欠了我的，就本该偿还。”

　　舒锦温和的面目此时已全部隐去，眼中是近似疯狂地嘲弄与冷瑟。他半生的命运都被掌控在那些自认是为他好的人手中，而这些人，偏偏又是他最亲的亲人。

　　杨箫听他一点一滴的娓娓道来，心下又是惊愕又是恻然。

　　御剑山庄中多是身世坎坷的子弟，有能看得开的，也会半开玩笑的互相提起，唯有舒锦从不触及。他人只当是他是难以释怀，而今听来，才知他的这份怨怼早已变成了无法宣泄的恨，埋积已久。

　　然而不能谅解的事依然无法谅解，这些并不能成为舒锦残害师门的借口。杨箫不会因此而原谅舒锦，舒锦也不欲拿这些来博得几两并不值钱的同情。

　　今夜的叙旧，仅仅只是一个了断，将过往的师门情意断个一干二净。明日天涯海阁一战，将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谁也不会再顾念旧情而手下留情。

　　临别时，杨箫道，“你不要为难绮罗，此事与他无关。”

　　舒锦失笑道，“我当师兄是真的不关心小侯爷呢，原来还是在心里惦念着呢。师兄放心，小侯爷是个宝，我可不敢真动他。”

　　杨箫又道，“冥韶曾说他要用优陀罗来救你的命，你可是中了什么蛊？”

　　舒锦笑得更欢，“师兄怎么连我也惦念上了，明日一战可千万别手下留情啊，不然那小侯爷可就是我的人了。”

　　杨箫颦眉不悦，但舒锦已踏步而去，在湖面上如鸬鹚般轻盈地滑行，青衣渐行渐远。

　　舱外歌女乐声一直未歇，此时已换了首不知名的小曲，将琴弦撩拨的声声脆。

　　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

　　风不动

　　人初静

　　明日落红应满径

　　送春几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