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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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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来同幻事,老去何须别愚智。
古人不住亦不灭,我今不作亦不止。寄语悠悠世上人,浪生浪死一埃尘。洗墨无池笔无象,聊尔作戏悦我神。
——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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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玉露,桂子飘香,正是天凉好个秋。
一早,开封府衙内,四品护卫的门“哐当”一声打开。一身着白衣之人迈出房外,慵懒的舒展着周身筋骨。
衙役李四陈九正巧路过,好奇的双双睁眼望去:展大人穿白衣,还不知是哪般的俊模样呢。
不想正中一记杀气腾腾的眼刀。
“妈呀!”两人当下落荒而逃,边跑边是不解:这煞星,怎会在展大人房中?
此事还需追溯到那日夜里,展昭赠宝刀与白玉堂,两人在院中畅快淋漓的比试了一场。事后,白玉堂豪情万丈道:“猫儿,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喵一声。”说完白五爷就有点后悔,只因那猫眼中闪过的,分明是猎物入套的狡诈。
昨日,展昭一人一骑,来向白玉堂辞行,说是暂去河中府半月,府中事宜和包大人的安全“全仗白兄帮衬”。
“所以说,猫这种动物就是狡猾。”白玉堂岔岔。笑话!五爷是什么人?那是言出必行,行之必果的锦毛鼠。说过的话绝不反悔,做过的承诺一定办到。当夜,白玉堂便风风火火的搬入展昭厢房,暂代“护卫”之职。
开封府内,众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巡街的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和一干衙役,整理卷宗和总领府事的有公孙策,处理杂物和清扫府衙的有张三李四王五,连厨房也有赵婶陈嫂忙着活计。
从上到下,从里至外,整个开封府,就他白玉堂一个闲人。
白玉堂初来乍到,是顶着“帮忙”的名义,也没有官职在身,众人自然不敢劳动他做这些“琐事”。于是,堤防刺客这般“重大”的任务就交由他全权负责。
只是这开封府在包大人的打理下,不能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算一方清平盛世。鲜有烧杀抢掠的恶性案件发生。朝堂之上固然暗潮汹涌,也不至于为此买凶杀人,即使有这个念想,也得问问四大校尉和南侠手中的利器不是?
如此这般,白玉堂在清闲了数日之后,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哼!”白玉堂心中已不知将展昭埋怨了多少回,“做事如此小心谨慎,当真是猫儿胆。”
“做耗子也没有你这般胆大的。”赵虎忍不住嘀咕一句,当即脚底抹油就溜。
白玉堂盗三宝之初,隔三差五的来找展昭决斗,没少折腾开封府的一班衙役,众人见到他都是能躲则躲,躲不了也得拉着展昭在场方可。此刻那人却似丢了魂般,闷闷的看着院中那些才露花苞的雏菊,全然没了平日里的逼人气势。
难不成今日转了性?——赵虎不解的挠着脑袋。
懒懒的靠在柱子边,白玉堂心头一阵失落:年头皇帝定下的半年限期,再过几日便到了。大嫂也捎来了书信,让他收拾收拾行李,中秋回陷空岛与众兄长团聚。偌大的汴梁城内,酒肆瓦子,秦楼楚馆也逛的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都是不入五爷眼的。如今连开封府衙都住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白少侠。”公孙策抱着一叠卷宗经过边廊,见白玉堂独自一人看着院中花草发呆,出言相唤。
“公孙先生。”白玉堂忙正身回礼。
若说整个开封府衙,能让白五爷以礼相待的,除了包大人,就只有这位主簿先生了。
看官可能要问,这公孙策是何许人?有何厉害之处?
倒不妨在汴梁城中街头巷尾的打听一番,上至八旬老妪,下至三岁稚童,都会瞪大眼睛:客官,您是外省来的吧?说起公孙先生,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阴阳五行通岐黄药理,学富五车且博古通今,有治世之才呐。京城中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为何,至今仍只是一名小小的刑名师爷?
客官这您就不懂了吧!公孙先生啊,不图名,不求利,只为辅佐包大人守住一方青天,自然不屑和那些权贵同流合污。末了,再添上戏文里腔圆音长,拿势做调的一句:好、一片、侠骨丹心,忠肝义胆呐阿~~
包龙图在民间素有清名,百姓自然爱屋及乌至开封众人,夸大其辞再所难免,但也不尽是虚言。
那公孙策一派书生装扮,道骨仙风。平素里与汴梁百姓接触甚多,加之医术高明,哪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尽心尽力,故而深得民心。比起包拯的威信,公孙策占了仁心二字。被庞籍称为开封府最后一个老实人。
虽说庞太师屡屡受挫于开封府的妙计,大多出自这位刑名师爷之手,但庞太师的识人不明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公孙策乍看上去的感觉确是老好人一个,往日他也是一直充当着老好人的角色,至于对象么,那就要看是谁了。
可白玉堂从不如此认为。就他看来,开封府众人都是黑的,只是黑的程度和方式不同罢了。
好比此时此刻,公孙策温文儒雅的笑容:“白少侠可是喜欢这满院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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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的文人雅客,皆喜梅兰竹菊。梅花独步早春,不染世尘;兰花清心似水,高雅脱俗;青竹挺拔刚健,有节有气;菊花凌霜不凋,气韵高洁。
菊,花之君子者也。而普天之下,以汴梁的菊花为胜。每逢八九月,每家每户,皆种菊赏菊品菊。“黄花遍国中,汴菊最为名”便是出自于此。
公孙策是文人,亦是爱菊之人。开封府的后院,撇去常用的药材,便是种了各式各样的菊。仲秋一过,黄白错落,争相绽放。除了公孙策的细心培育之外,其中不乏有花友的馈赠之情。
其中一人便是城西薛家分茶的东家。
公孙策与薛老爷子的相识,要从斗茶说起。汴梁百姓除了赏花,亦喜斗茶。斗茶之法在于以瓶煎水,待茶盏稍温,视茶盏大小,选取上好茶末放入茶盏,再注入瓶中沸水,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
而薛老爷子久居汴梁,且自小随父辈上山采茶制茶,对于茶道可谓是见解独特。自创立薛家茶铺后,一直亲力亲为,故而短短十余载内便名满京都。
铺中除去相熟的老伙计和茶博士外,不相干人等不得随意入内。使前来品茶斗茶之人,保有一方净土。用老爷子的话来说便是:“心不净,则气浊;气浊,则品之失味。”正因如此,薛家分茶几十载来并未攒下多大家业,却在同行中深得名望。
公孙策初到汴梁之时,闲来无事也常约三五好友,去薛家分茶斗茶。一来二往,与薛老爷子熟稔。两人都是清雅之人,故品茶斗棋,往来甚密。自前年长子薛怀执掌茶铺后,薛老爷子乐得退居家中,专心培育新菊,希望能在赏菊大会中一举得魁。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薛老爷子的突然仙逝是公孙策始料未及的。在薛家灵前祭拜完老友后,薛老妇人交给公孙策一株幼苗,说是亡夫生前所托,希望公孙先生能好生照看。
既是故友所托,公孙策自当尽心。只见那花苗不足一尺来长,叶形呈不规则状,栽种于普通瓦盆。花瓣初现,多轮而不露心。花冠严谨,卷曲如扁球。
“莫非。。。”公孙策心中暗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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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这看似无奇的花苗是传言中的绿牡丹?”白玉堂似是不信,欲伸手捏了叶子细看。
“不可!”公孙策及时拦下老鼠爪子,道,“此花娇嫩,受不得白少侠的‘小擒拿手’。学生曾经查阅过菊谱,确为‘绿牡丹’不假。”
“人言绿牡丹初开时,花色碧绿如玉,晶莹欲滴;日照之后,绿中透黄,光彩夺目,是菊中珍品。大嫂曾派人多方寻找,皆无所获。不想却出现在普通人家。”白玉堂奇道。
“白少侠此言差矣。赏菊如同求道。种之,赏之,而后品之。望其形,闻其馨,问其意,品其韵。在于从一而终的过程,而非只求一个结果。若是仅凭金银便可购得之物,又何谈稀有?”公孙策摇摇头,笑道。
“既是如此,那在下便要好好学学该如何‘求道’了。”白玉堂踌躇满志道,“这株绿牡丹就交给在下,定不负公孙先生所托。”
“学生先谢过白少侠的盛情。”公孙策轻捻须髯,笑道,“只是此花乃是学生友人所托,不敢假手于人。可近来开封府俗世繁杂,学生所求,是希望白少侠能代为照顾此片菊院。亦算是种‘求道’。”
言罢,施施然抱着瓦盆走了,独留白玉堂一人呆立院中。
满院菊花,或白或黄,迎风轻摆,开的灿灿然。。。
如此这般,白五爷当起了开封府内的“护花”护卫。
每日清晨,须将瓦盆从花房中挪至院中,落日之前,还须全数挪回。不可过冷,也不可过热。不可暴晒,亦不可缺光照。或是用花洒浇灌,或是用沾湿的棉布将叶子细细擦拭,里里外外,白玉堂忙的不亦乐乎。
以至于拿着长长的礼单来找白玉堂的白府总管,都需想想今夕是何年月?能差遣上这位白五爷的,除了江宁府和松江府的二位夫人,再无他人,开封府果然是能人辈出。
一日,白玉堂正在花房中翻土,忽闻院中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便是瓦盆碎裂之声。待他赶去院中查看,只见瓦盆已碎成几瓣,泥土也散落一地。歪倒在一旁,露出大半根系的,正是那株公孙策视如珍宝的绿牡丹。
顺着响动向屋顶望去:一只黑身白肚皮猫站在瓦砾上,烟金色的双眸居高临下的看着院中一人一菊和一地残片。
白玉堂顿时心头火起,想也不想,衣袖一摆,右指一动,一颗飞蝗石追着罪魁祸首而去。
那黑猫却好似有灵性般,见白玉堂一动,四肢一曲一跃,干净利索的翻了墙头,逃了个踪影全无。飞蝗石擦过猫尾巴,打在墙上,又咕噜噜的自瓦缝间,滚落到院中。
循声而来的还有开封府的主簿,公孙策。
对着杀气越来越重的公孙策,白玉堂抬头望望空空如也的墙头,低头看看残破不堪的瓦盆,和落于泥土上,那颗白得耀眼的飞蝗石。——想是跳进汴河也洗不清了。。。不晓得明察秋毫的包大人能否还他个清白?
臭猫!全是你惹得祸!——白五爷将牙齿磨得咯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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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白玉堂暗骂的“臭猫”,此刻正在百里之外的河中府。
半月前,河中府通判范仲淹修书一封,向包拯借调展昭来协助修堤抗洪。水利一事,关乎民生。当日,展昭带上一纸公文,骑上快马,日夜兼程赶往此地。
此时的河中府衙,已是空无一人。问及守门衙役,答道:“范大人在河堤督防,已经几日没有回府了。”
范仲淹本是秘阁校理,与包拯政见一致,故而两人常有往来。平日里谈论的皆是如何废除旧制,大胆启用新政。只因得罪刘太后和朝中权贵,被贬至此。后几次上书陈情朝中弊端,皆未被采纳。
展昭赶到河堤时,天已下起了蒙蒙细雨。只见范仲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身短装打扮,亲力亲为的和差役一起搬运土石,加固堤坝。见展昭近前施礼,用衣摆抹了抹手中淤泥,一把扶住了展昭悬在在半空中的手。
“展护卫远道而来,范某本应尽地主之谊。只是连日暴雨,上河水势已是猛涨,河堤危在旦夕,恕范某怠慢之罪。”
展昭道:“范大人客气!展昭前来为的是尽绵薄之力,如有用得到的地方,范大人尽管开口。”
范仲淹哈哈一笑:“不愧是开封府出来的人!既是如此,你先随我到处看看如何?”
言罢,拉了展昭一路沿堤坝而去。
“此处前年大雨被冲垮过一次,已被我用土石封上,暂无可虑。此处乃河道拐角处,重修过多次,仍有隐患。”范仲淹边走边指指点点,说与展昭听,“还有此处,最是凶险,河宽而入口狭窄。每逢大雨,河势上涨,若多几日,恐要冲垮堤坝。连累附近百亩良田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
“方才经过几处瓦房,可是流民所住?”展昭想起适才所见一些面容悲戚之人,不似差役。
范仲淹苦笑:“眼下只好如此。天灾虽猛,大不过人祸。朝堂连年拨出银两赈灾修坝,却年年涝灾不止,百姓失所,你道是为何?”
“范大人是说。。。”
“诶!”范仲淹一摆手,止住话头,“不说也罢。我曾多次上书圣上,也修书与希仁兄,至于结果如何,要看圣意了。如今我只希望能在灾祸到来之前,将此处堤坝修葺完毕,免去一场浩劫。”
“展昭一定竭尽全力,协助大人。”
但凡天灾,大多非人力可测。好比这水势,往往来的凶如猛兽,迅如雷电。
当日夜里,暴雨突然而至。水位猛涨,河堤几处告急。众差役却躲在高处营地,迟迟不愿开工。
范仲淹怒气冲冲的闯入营地:“为何没有人去河堤?熬不过今夜,数日来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差役们相互看了眼,皆低头不语,有个胆大的站出来道:“范大人,不是我们不肯去。您也看到了,为了修这个堤坝,我们前前后后折了几十个人。如今眼见着它要保不住了,弟兄们实在不愿把性命一块儿搭进去。”
范仲淹重重一叹:“你们也知性命攸关。可你们的命是命,百姓的命就不是命?河堤一垮,不止千亩田地要毁,数千条人命也要跟着去了!你们中大部分人都是生于斯,长于斯,那些人中哪些不是你们的父老乡亲,亲朋好友?你们就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送了性命?”
范仲淹拿起一把铲子,继续道:“人总会一死,但求死得其所。我范希文今日要与河堤同存亡。你们如不想被后世子孙所耻笑,就随我同去!”
言罢,大踏步的跨出营地直往河边去。营地中一时静默无声。
方才那个大胆顶撞的,犹豫了片刻,终是跟了出去,接着一个两个的都投入到暴雨中。
堤坝旁,展昭已顶着暴雨,带着众人往岸边堆沙袋和土石。见范仲淹领着众差役赶来,忙道:“范大人,这些是赶来相助的百姓,请范大人示下。”
“好!”范仲淹重重的拍向展昭双肩,向众人扬声道,“今夜没有官民之分,只有生死与共的弟兄!”
“生死与共!生死与共!”
誓言透过重重雨帘,穿过奔腾河水,响彻天地。。。
暴雨过后,必是光照四方。
后因范公治水有功,赵祯将其调回京都述职,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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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河中府的生死一线,汴梁城中却是另一番风景。
京中各家铺子已做足了准备,就等十五那日好好的接着举城同庆的热闹劲儿,打出自家的名望,一气将来年的单子拿下。若是能混个名次,或能赶巧遇上个外诸司的人,说个好字的,明儿就能打上“御用”的招牌也不定。故而,各家各户卯足了劲,事无巨细,皆要苛求一个形神俱备,内外兼修。
掐指算算也是,离中秋赏菊大会,不就剩下不足五日了么?
白玉堂在甜水巷漫无目的的逛着。街头巷尾,陆陆续续的挂起了自家扎的小菊灯,门前也插上了几株早菊。虽不比商铺上卖的,却是花了自家心思,皆有特色,倒显的与众不同。
可惜此情此景白玉堂无心观赏。
自那日以后,公孙策对于绿牡丹的看顾几乎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虽然错不在己,但每次面对公孙策,白玉堂都莫名的感到底气不足,遂以为陷空岛众人买礼物为由,避开见面时的尴尬场面。
想我堂堂锦毛鼠白玉堂,何时如此狼狈不堪过,且对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白五爷颇为烦躁。
正埋头走着,拐角处迎面撞来一人。好在白玉堂乃习武之人,反应迅速,两人一触即离。
“阿弥陀佛,吓死贫僧了!原来是白施主,多日不见,近来可好?”那人正是展昭的师兄,北婆台寺的主持明镜。
“还好还好,多谢禅师挂念。”白玉堂淡施一礼,见那明镜身披袈裟,手持锡杖,问道,“禅师可是要去做法事?”
明镜念了句佛号,答道:“今日是薛老施主的头七祭日,贫僧前去念一段往生咒,也不枉与他相交一场。”
原来已是过了七日。人常道:年难留,时易损。不仅仅对世人如此,对往生之人也是这般无情。
“原来禅师与那薛家也有来往。”白玉堂道。
“薛老施主慈悲为怀,对品茶和品菊见解不凡。贫僧私下曾向其请教过茶道和园艺。”明镜答道。
“可曾谈到,花若是伤了根气,当如何补救?”——也罢,死马当活马医吧。
明镜眯着眼,仔细打量白玉堂,似有所思。
白玉堂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正欲发作。只见那明镜狡诘一笑,满脸高深莫测:“白施主面带黑气,恐有妖孽缠身呐。”
想来,初见这和尚时,也是一句“妖孽缠身”。如今又是这一句,不过此刻,“妖孽”不应远在河中府么?——白玉堂不由“黑气”更盛。。。
回到后院,白玉堂琢磨着临走前,和尚的一番话:万物自有定数,故遇事不可强求而行。凡事皆有因果,种其因而得其果。白施主须知顺其自然,强极则辱。
释迦弟子都是这般说一半留一半的么?既是要顺其自然,多想也是无用。——白玉堂心道。
若说起开封府的后院,建立初始,设有南北厢房,作客房之用,平素少有外人进出。相对于处理日常公事的前厅,自是清静不少。
原本以展昭的品级,大可在京城中另觅宅院。但展昭虑及包拯的安危及处理公事的便利,且常年闯荡江湖,风餐露宿早已习惯,对于住处无甚要求,便请求与众衙役同住一处。众人思及展昭生性淡泊,选了南厢房一隅,收拾妥当,归其居住。
每日点卯前,展昭都会和众校尉在院中习武。名为切磋,实为指导。晚间公事皆毕,也会帮公孙先生打理院中花草。而今因其出差在外,平白生出几分冷清之感。
此刻院中站有一人,青衫罗裙,黛眉朱唇,虽无沉鱼落雁之貌,倒也生的清秀可人。只是怔怔的看着书房的方向,好似在等什么人。
“姑娘可是何人的家眷?还是前来鸣冤的?”白玉堂问道。
那青衣女子低头久久不语,久到白玉堂几乎快失去耐心时,才轻声回道:“请问公孙先生可在府中?”
“听衙役说,公孙先生今日去了枢密院,恐要过了戌时才回。姑娘若有急事,可留下只字片语,白某愿代为转达。”
那女子依旧垂眸道:“如此,便罢了,奴家改日再来。”说着,向白玉堂福了一福。
既然人家不愿多说,白玉堂也不便多问。推开房门,见身后动静全无,以为那女子还有话说,转头再看时,院中哪还有半个人影在?
一阵秋风掠过,莫名带出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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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策回到开封府,已过了掌灯时分。收拾一番打算沐浴更衣,却见白玉堂怀抱一酒坛来敲他的门。泥封出,红色字条贴着的正是“潘家楼”三个大字。
公孙策起身将白玉堂请入房中,笑道:“潘家酒楼的菊花酿可是千金难求。白少侠真是懂得享受之人。”
白玉堂岂是听不出其中的戏谑之意,哈哈一笑,拍开泥封,一时间酒香四溢。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在下今日特邀公孙先生共饮一杯,如何?”
公孙策道:“学生先行谢过。若为当日之事,白少侠大可不必如此。学生相信,白少侠与当日之事无关。”
“那这几日先生为何。。。”为何杀气如此之重,白玉堂暗自恼怒。
“这几日忙于公事,怠慢了白少侠,是学生之过。但学生可有为此事,来指责过白少侠一言半句?”公孙策笑容满面道。
论起诡辩,白玉堂也算是个中好手,多年来不曾遭遇劲敌。而今面对“温文儒雅”的公孙策,也只有缴械认输的份。
须知无招似有招,才是至高境界。
“对了,”公孙策赶忙岔开话题,免得开封府的家当惨遭池鱼之殃,“展护卫今日来信,说河中府的水患已得到控制。怎奈范大人盛情难却,恐怕要过了中秋方可回来。展护卫让学生代为转达,多谢白少侠的相助之情。改日必亲往陷空岛登门拜谢。”
那猫回不来么?白玉堂心中一沉,忽然觉得这二十年的菊花酿没了滋味。
公孙策看出些端倪,故意拿话激他:“恰好白少侠也要回陷空岛。半年不见,陷空岛众义士必是万分想念。京城与陷空岛两地虽然路途遥远,但人生漫漫,总还有相聚的机会。”
是么?那猫整日里这么个忙法,一年到头也歇不了几天。若是这样回去了,恐一时半会儿是见不着了。——白玉堂陷入沉思——只是为何单想到“见不着了”,会如此恼人?
不行!五爷与那猫胜负未分,怎可就此回去?不明白的还道是五爷我怕了那三脚猫!
白玉堂眼睛一亮,主意一定,迅速起身向外掠去。才一出门,又折了回来。正看见公孙策捻着胡子,含笑而视。
“咳咳。”白玉堂一清嗓子,面色微窘,“差点忘了要紧的事。今日有一绿衣女子来找公孙先生,约莫二八年岁。先生可认识?”
白玉堂不过是随便一问,公孙策却变了颜色:“白少侠何处遇到此女子?她可有说些什么?”
“后院遇上的,也没说什么。见先生不在,说改日来访。”
公孙策叹了口气,道:“白少侠请随学生来。”
两人穿过边廊,一路行至花房。公孙策见四下无人,悄悄落了门闩。
何事如此神秘?——白玉堂不解。
那厢公孙策小心翼翼的搬出绿牡丹。摔碎的瓦盆已被换过,盆内也添上了新土。只是那花看着有些不足。恐怕那日伤了根本。
自古红颜多薄命,不想花也是如此。——白玉堂感慨万千。却听公孙策轻声道:“出来吧,此处没有外人。”
只见一缕轻烟自花蕾中扩散开来,幻出人形,眉目渐晰,正是白玉堂院中所遇的青衫女子。
“奴家见过公孙先生,见过白少侠。”那女子上前,给二人见礼。
“原来公孙先生早就知晓。”白玉堂剑眉微挑,拿眼看向公孙策道。
“确是如此,只是此事说来无人相信,请恕学生相瞒之过。”公孙策对白玉堂一揖。
“不敢。”白玉堂道,“而今先生打算如何处置?”
公孙策叹道:“绿牡丹伤在根气。虽不致命,但也难现往日风采。恐怕无缘于今年的赏菊大会了。”
“其实奴家倒是知道一古方。。。”
“不可!”公孙策抢言道,“此方无异于饮鸩止渴,切不可用。”
绿牡丹淡淡一笑,满是决决:“绿牡丹今日来寻公孙先生,正是为此事相求。人活一世,花开一季,皆有所求。绿牡丹先逢薛老爷的知遇之恩,后得公孙先生的照顾之情,无以为报,本不该拂了先生之意。但与其苟延残喘,终日郁郁寡欢,倒不如死得轰轰烈烈,也算不枉活过一世。”
公孙策不忍道:“你可是想仔细了?或许还有别的。。。”
“奴家心意已决,望先生成全。”绿牡丹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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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那日,三秋恰半,谓之“中秋”。
城中百姓或安排家宴,团子女,以酬佳节。或登高赏月,逛夜市,酌酒高歌。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金风送爽,雨露生凉。巷街卖买,直到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晚不绝。
公孙策一早捧着那株绿牡丹去了花市。这种送他人赴死的场景白玉堂不愿去看,只记得最后一眼中,那花大如碗口,形如芍药,开的万物失色,却不失清雅从容,不喜也不悲,不生亦不灭。
如此也好,至少无所牵挂,去的自如。
等到华灯初上,开封府众人也各自散了,回家共度佳节。
只剩白玉堂一人,沿着城东随人流慢慢向西走动。
歌舞杂技,乐声和众人的喝彩声连绵不绝,不过在白玉堂看来稀松平常。汴水河边,挂着各式花灯,有小童扯着父母要猜灯谜的,有文人雅士作词对赋的,还有放河灯祈福的,也不过是寻常事物。
随处找了个做走马灯的小贩,画了一鼠一猫在面上,由着灯面转动,似那猫被老鼠追得苦苦的跑着,还有些意思。——白玉堂一手提了,晃晃荡荡,看着满是人挤人的场面,倒想寻些安静的去处。
只是这安静的去处,在节日里头,也是难以安静的。
平日少有行人往来的城西一角,此刻也是挤满了赏月的人。白玉堂皱着眉,正犹豫着是否回开封府打发这一夜时,忽闻远处一阵锣鼓,想是哪家的瓦子开戏了。于是“呼”的一下,人又都退了去。真是来如潮去也如潮。
只留一人一灯笼,独立于金梁桥上。
“西关南去是金梁,明月桥头踏晓霜”,汴梁八景之一的“金梁晓月”,极负盛名。讲究的是天上人间共享此景,又似镜花水月空一场。
想到此间,白玉堂不由的眯了眼向水中望去:
当空明月与水中倒影相映成趣。银色光环将人整个的笼了去,明晃晃的,不存半点瑕疵。冷清清的,却让人贪恋这份光明。
一如那人不急不缓的那声:白兄。。。
白兄?
白玉堂猛的睁开眼睛,晃了晃脑袋:莫不是产生了幻觉?
白兄!
待到那人走近时,白玉堂觉得若不是自己幻觉过了头,就是再次被公孙策给耍了。
“白兄果然在此。”展昭欣喜道。
辞别范仲淹从河中府匆匆赶回,展昭多少是带着点私心的。虽说挂念开封府众人是原因之一,但也多少存着些侥幸:若那白老鼠还留在汴梁。。。
可惜刚回到后院,就见自家房门四敞八开着,屋内漆黑一片不见人影。展昭失望之余不由自嘲一笑,摸出火折子一点,一下瞧见了悬挂在床头的宝刀,白鞘白穗,煞是惹眼。
也是,耗子在夜里怎能闲的住。不正该偷油打洞凑热闹的么?—一思及此处,展昭由衷的挂出了一丝笑意。
臭猫!亏你还笑得出来!——白玉堂想起了这些天遭遇,心中不免憋闷,正打算抱怨几句。却看见展昭面色不佳,风尘仆仆,已是出了一层薄汗。——必是赶路赶的急了,回府后也没顾得上换件衣裳跑来寻他所至。冲至脑门的怒气就那么一下,烟消云散了。
“猫儿的鼻子果然不差,知道五爷在此。”白玉堂心情大好,抱着双臂,一脸戏谑。
“老鼠的喜好猫自然清楚,否则如何逮得到。”展昭亦不相让。
兀然,远处几声巨响,展白二人回头看去,数朵烟花破空绽放,渲染着夜色如梦似幻。
白玉堂仿佛被盛景吸引了去,一时竟望着这片光影错落,久久不语。
此人今日怎么如此安静?——展昭心下暗奇。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难得人月两圆,闹中有静,就随他去吧。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和桂子淡淡的香甜之气,迟迟不散。。。
“猫儿,你可知,人活一世,所求何事?”
“展某不知。但展某却知‘有花堪折直须折’。与其老来伤悲,不如惜取当下,但求了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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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赏菊大会后,开封府毫无悬念的拔得了头筹。只可惜才过一日,绿牡丹便香消玉殒,如昙花一现,让众人唏嘘不已。
只有公孙策悄悄的将枯枝裁去,把瓦盆小心收起。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日,又是怎样的情形,谁能说的清呢?
开封府南厢房迎回了它的旧主。屋中一切照旧,唯独桌上添了一青花瓷瓶,瓶中黄白粉三色菊花开的正浓。展昭知是这些时日,白玉堂照顾院中花草的成果,心中不由一暖。
赶巧赵虎来寻展昭,指着这簇菊花笑道:“展大哥好巧的手,竟能将这三种菊花堆成猫儿脸,只是为何看着有点苦相?”
再看展昭,已是咬牙切齿:“白、玉、堂!”
“阿嚏!”甜水巷中,白玉堂舒舒服服的躺在白府中自斟自酌,猛的打了个喷嚏。
嗯,想必那猫已经看出来了。——白玉堂揉了揉鼻子,想道:不知白福那边如何了?大嫂一向心善,应该不会为难一个小厮。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