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影》七许

18、谋定

　　僵硬着身子跟着楚云洛回到蓝影阁，影的眼泪终于失控：玄冰，为何你还是能这么轻易就牵动我的情绪？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影立刻惊恐得尖叫起来：“不要碰我，不要……”
　　影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手从肩上打开，全身抽搐。这几个月的伪装，她以为自己早可以从容应对，她以为自己可以坚强面对。但，事实上，她无比厌恶别人的碰触，哪怕是不经意之间的都会让她恶心呕吐。
　　去他的淡定自若，去他的云淡风轻。
　　影在这一刻，只想着痛痛快快地，只为自己大哭一场。
　　抛开一切美好表象，现实总是，残忍的让人无尽绝望。
　　影像个失去所有的孩子一样瘫在地上，喉咙哭到沙哑，已发不出声音，一个轻轻拉动她手臂的动作，影跌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重重的叹息声自耳边散开。

　　“洛，我以为我可以忽略那些曾经受到的污辱，我以为随时间流逝，从前所有的事物都会烟消云散，消失在过去的某一点。我以为我的报复，只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被人玩弄。我以为……”影依偎在楚云洛温暖的怀抱里，哽咽着无意识的低喃。
　　原来，她一直没有忘记。
　　原来，影一直在参与其中。

　　“小影，别怕，都过去了，过去了……”
　　影抬起头，对上一双充满怜惜的眼睛。楚云洛，原来你也早已知道，是吗？知道影的真实身份，知道影所遭受过的屈辱，知道影的开心只是因为她不开心。
　　呵……影，瞧你多傻，原想着可以爱上的人，却永远不能为自己所爱。原想着可以欺瞒的人，却从开始就故意被欺瞒。
　　到头来，自欺不成，欺人更加失败。
　　影，你还有何能力来好好活着？

　　面对影双眸中令人心痛的质疑，让楚云洛情不自禁想要疼惜。这样水一般柔的女子，只应该是百媚千娇在众人呵护之下长大才对。
　　而他，明明知道她承载着无尽的背叛与伤悲，还费尽心机接近她，妄想她会爱上他。然后，他便可借助她的势力完成自己的报复。
　　是的，报复。
　　他没有一天不在恨，恨自己的爹娘，恨他那亲爱的大哥，恨幕云城，甚至整个世界！只是从前他只能把这种仇恨深深埋藏在心里，是影的出现，唤醒了他内心强烈的渴望，身体里禁锢已久的复仇血液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汹涌澎湃。
　　他曾发誓：既然上天如此待他，他便要让整个世界作为陪葬！
　　而影这个女人，显然可以成为自己最大的助力。

　　但又从什么时候，自己对影的感情开始变质？是她方才那一句“洛，我们回家”开始？是自己不辞劳苦找来最灵巧的工匠为她制作短笛开始？还是看到她明知自己处境危机却仍一副巧笑颜夕的模样开始？抑或是，当他看向她第一眼，说出“离影”这个名字之时，他就注定要万劫不复了。
　　既然下地狱，那再多一个人也无妨。楚云洛在心里轻笑，影，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爱上我。那些曾经辜负过我们，欠了我们的人，我们一起慢慢讨回来！

　　楚云洛轻轻抱起影，将她放到床上，然后笨手笨脚帮着盖好被子。
　　“乖，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轻柔的话语令人安心，或许，等睡醒了，蓝影阁，依旧会是原来的蓝影阁。影这样想着，却不经意的看到坐在床边的楚云洛眼中那一抹无比真切的，一闪即逝的温柔神色。
　　影终于听话的闭上眼睛，转过身背对着楚云洛，嘴角微微上翘，显露出一丝微笑，温柔？楚云洛，有时候费尽心机算计他人之时，要懂得别在此中迷失了自己。
　　或许是哭的太久，现在的影只觉心身疲惫，不一会便沉沉睡了过去。

　　“玉儿，看到这张纸上面的内容了么？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些名字，倘若有一天娘无法保护你，记得，还有这些人可以帮助你。”
　　“玉儿，不要报仇，娘的一生已经结束，不想让仇恨继续毁了你的幸福。”
　　“玉儿，要记得，可以爱上一个男人，但，别让那个人完全掌控你。心，要永远给自己留一份。”
　　“玉儿，玉儿……”
　　娘，玉儿在啊，玉儿不吵着要这要那了，你醒醒，玉儿害怕，娘……

　　“娘！”影尖叫着惊醒过来。
　　窗外，月光如水一般清泻在大地上，地上一片银霜。
　　脸颊冰凉，双手轻轻抚上去，影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全是泪水。原来，人在梦中不快乐，身体也是会有知觉的。
　　娘，你可知道，自你离去，在女儿心中，就不曾体味何谓幸福。

　　忽然，隐隐约约，淡淡虚渺的笛音，随着轻风传送到她的耳边。乍听之下，沉而不钝，轻而有质。影心里暗赞一声，反正睡不着，索性披上衣服，走出房间，去寻找笛音的来源。
　　出了蓝影阁，距离愈近，听的愈清晰，笛声逐渐变得凄婉哀伤，如泣如诉，似是讲述一个郁郁不得的人儿，在得知遭最心爱之人背叛抛弃之时，那种悲愤，失望，却又恨无可恨的心境。
　　这样决绝的感情，于影，再熟悉不过。

　　距离蓝影阁不远的假山造景，此刻被月亮一照，显出从容肃静。向前看去，眼角有个影子一闪。假山旁边立着一个高大身影。
　　“大公子这么有闲情逸致，居然在这里吹笛赏月。”看清是谁，影不由出口讥笑，早知晓除了他没有别人会想到用这种方法引她出来。
　　“小影，你今天见过玄冰了？”
　　楚云寒停下吹奏，并不理会影的嘲讽，开口问道。看向她的眼神波澜不惊，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料定影会出现。
　　“果然在大公子的地盘上，什么都瞒不过。”影无奈地耸耸肩。
　　“你终于肯大方的承认了？我以为你会说你不认识他。”楚云寒脸上的笑意渐浓：“还是你以为既然见到了玄冰，就没有必要继续伪装了。你做这么多，就是想引他来找你么？”
　　“呵呵，小影从来就没有否认过什么，不是吗？”影不屑道，你又没有问过我，难不成还要我自己傻呵呵跑到你身边告诉你啊。
　　再说，若不是想让玄冰轻易查出她身处何处，让他看清事情的真相，让他明白当日在凌风堡究竟是谁人陷她于不义，让他了解伤她有多深，影又何必在幕云城装疯卖傻的过几个月？

　　“也是，小影想做什么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楚云寒语气故作惆怅，转瞬神秘一笑，摇摇头叹道：“也不对……我其实该叫你一声——幻玉！”
　　“哦？”影淡笑，神色从容自然，不慌不忙的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玄冰已经来到幕云城，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也许，是该到摊牌的时候了。算起来她在幕云城耗费的时间已经够多。

　　“不算太晚的时候，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幻镜城。”楚云寒低头看看手里的笛子，忽然递给我，“这首曲子，还是你吹的比较有韵律。是什么名字？”
　　“《恨相思》，我娘用她的一生谱写了这首曲子。”影淡淡答道。双手接过，手指触摸到笛子的感觉，让她倍感亲切，“我只是无聊之中吹过一次，没想到你居然记得丝毫不差。”
　　影的娘亲，爱那个人到恨无可恨的地步。
　　“难怪当日听得让人思绪深陷其中。”楚云寒低声感叹，惆怅万千：“小影一定没有意识到，你在吹奏那首曲子之时，面容满是哀伤。”
　　影在心里微微叹息，如果没有在幻镜城遇见，如果他没有插手她与沈良的恩怨之战，说不定楚云洛就不会怀疑到她与幻镜城有任何关系，更不会为设计她而不惜赔上一个凌风堡，离间她与玄冰。
　　想到这里影不由苦笑。她宁可当初一丝感情都没有倾注在里面，就不会为自己带来后面的那些噩梦，那么，影还是影，固守延续十年的爱恋，安安分分的做着自己的杀手。
　　楚云寒，你这个人，哪来那么大的野心？倘若没有那些过去，你说不定该是影最好的知音。
　　可是现在，影只当你是时刻会伤害到我的敌人。

　　“从七年前接管幕云城开始，我就一直在暗中查找江湖上那个突然消失的神秘组织——幻镜门。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幻镜门虽然消失，但它在江湖中的势力一向错综复杂，绝没那么轻易跟着消失掉。我希望有一天它能为我所用。”楚云寒忽然迷起眼睛，开始缓缓讲述：“而幻镜门一消失，幻镜门便不复当年的风光，再也无力控制大局，即便城主沈良也无力挽回它的没落。这就只说明一件事，沈良也没有得到门主令！那么，最有可能拥有门主令的，便是幻紫衣的女儿——幻玉。可惜幻玉在幻紫衣死后便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劫难，又没有丝毫自保的能力。连楚云寒自己都曾设想过，幻玉，是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直到在幻镜城相遇，沈良对着她一心求死，他仍只是怀疑影与幻镜城或许有一些关联，于是不惜放弃凌风堡，使计让玄冰疑她，然后再拉拢她，没想到……

　　“但你没想到我从开始就不愿被你所利用，一句失忆堵住你所有的要求。更没有想到，我——根本就是幻镜门的新任门主！”影冷笑，“这个江湖，容不得笨蛋的生存。”
　　就连沈良，口口声声承诺她会了结一切，却又故意引导楚云寒，让他怀疑到她的身份特殊，利用他人来对付自己，在临死之时还带给她一个更大的麻烦。
　　这个江湖，还有什么可以值得让人期待？！

　　“楚云寒，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或许，现在我们可以合作！”影轻启朱唇，一字一句说道。
　　她本无意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但现在已被迫身陷其中，那，就别怪她。别忘了，幻镜门的每一次的起伏，都会是一场江湖浩劫。

　　“哦？我以为你至少对他是有一点感情的。”楚云寒先是一愣，即而饶有兴趣的看着影。这个女子，总是给他意料之外的回答。
　　怀疑是吗？影粲然一笑，“楚云寒，你会爱上对你别有居心的人吗？”
　　楚云寒定定望着眼前这个让人无法琢磨的女子，他就不相信，玩阴谋诡计，她能玩的赢他？
　　于是片刻，楚云寒轻笑，缓缓吐出两个字：“不会！”
　　“对，你不会，而现在的我，更不会！”赢依旧浅浅的笑，“更何况，我如果和你作对，无疑是在帮他。可我偏偏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欺骗我，将我当傻子一样玩弄。所以与其如他所愿，倒不如选择同你合作。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我只有……”
　　影故意停顿，长叹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楚云寒，她打赌他一定会同意，没有人愿意在自己处境艰难的时候再多添一个敌人，尤其是他根本摸不清这个敌人的底细。

　　“好！我们合作！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小影如此为我着想的提议呢？”楚云寒大笑，“那么，可否让我见识一下传言中可以号令幻镜门所有成员的门主令呢？”
　　影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音来：“堂堂幕云城城主，不会也和江湖中那些蠢货一样以为区区一个如同破铜烂铁般的令牌就能使那么多人甘心俯首听命吧？”
　　如果幻镜门中人果真如此肤浅，那影这样一个在他们眼里丝毫没有威慑力的黄毛丫头又如何能令他们心甘情愿为她办事？
　　门主令，不过是一个传递命令的信物罢了。
　　“至于我如何号令他们……”影凑近他身边，神秘的笑笑，“这，是只有幻镜门门主才有权利知晓的秘密！”
　　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不会透露给任何人。
　　然后，影望着楚云寒万分无奈的神情，得意的大笑。

　　“还有，记住我说的是合作，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而不是傻呼呼的被你利用！所以不要在背后做什么我不喜欢的事情。”影提醒此刻有些得意忘形的楚云寒。
　　“当然，也别把我想得太宽宏大量，我是一个很小气的人，有仇必报。我这样做也只是想把自己的敌人留给自己。在清除了你的敌人之后，我就可以安心对付你，而不用担心被别人打扰到。伤害过我的人，我也会亲自让他尝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

　　楚云寒脸上的笑容一滞，沉沉的眸子望向她，忽然开口问道：“冷漠的小影，狠毒的小影，理智的小影，调皮的小影，悲伤的小影，微笑的小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影，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最真实的呢？他突然很想知道。

　　影一怔，随即展开笑颜，不答反问道：“楚云寒，当日那么算计我，现如今的你，可曾有一丝后悔过？”
　　能问出这个问题，楚云寒，是不是就代表着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已有不同？从前的影于你来说只是陌生人，那，现在的离影呢？

　　“小姐，小姐……”远处忽然响起蓝凤焦急的声音。
　　影看着一脸愕然的楚云寒，微笑：“看来我得走了，万一被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理会他的反应，她将笛子塞到他手中，转身大步离开。

　　“幸好，我没有爱上你。”身后传来楚云寒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话语。
　　幸好？也许吧。影暗自笑笑。
　　“彼此彼此。”她没有回头，向后微微招手，继续朝蓝影阁走去。

　　此刻，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