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相遇 ...
-
转眼已是黄昏了。
阿拉因开始清点没有卖完的面包,然后将它们全部装进一个袋子里,关店后去后巷倒垃圾时,可以顺便将它们送给在路边饿了一天的孩子和老人。
今天又有大约超过十个以上的面包剩了下来,包括最受欢迎的番茄酱热狗卷和法式长棍——这在几个星期前是绝对不可能的,虽然就口味来说,这两种面包都挨不上档次,但是热狗能满足战中的人们吃上肉的奢侈愿望,而长棍则能实惠地填饱一家人的辘辘饥肠;所以由于两国时不时地炮火交战而不得不得背井离乡窝在这共和国边缘城市的人们,总是会在黄昏之间就将阿拉因的面包店扫荡一空。
然而几个星期前,在公国皇帝提出停战、并拟定和平交往条约的提议之后—— 一直处于败势,军备力量捉襟见肘的普米拉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即与公国停火,国内局势终于迎来久违的平和,而处在炮火惊恐中的共和国人,也陆续离开避难所,携妻带子回去自己家乡。
阿拉因的面包店,也逐渐冷清了下来。
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反正自己也已经在交战期间攒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而从广播中得到的消息的来看,共和国的未来正一天比一天光明,两国之间应该不会再有战争了——应该是的吧,据说公国的新皇帝是个和平主义爱好者——具体是个怎么样的人阿拉因没兴趣知道,总之爱好和平就行了,因为他爱好和平的理念可以让载着未婚妻归国的航船在傍晚的时候靠岸。
阿拉因一想到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久别重逢,心里就一阵激动,再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也不早了,他提起装着面包的袋子,把店面前的铁帘拉下,就朝后巷走去。
给贫民区的老人和孩子送面包——这倒是最近才开始做的事,战时每天供应给客人都还来不及,他自然是无暇顾及其他人的;如果有的剩,就给拿不出钱来买的人一些,如果没有,自然就不给了。爱心这种奢侈品,在自己都吃不饱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有嘛。
穿过后巷往深处走,是一个废弃的教堂,那尖尖的带着浓烈西方色彩的白色房顶曾在战争伊始时被公国的飞行舰炸毁,现在就是个黝黑的窟窿,远远看起来就像被摘掉了帽子的豆腐块一样。
教堂周围是个半包结构的废墟地,大概以前是后院的围墙之类的,总之现在它是那些无家可归的邋遢人的避风港;一看见阿拉因靠过来,那些萎靡不振的人,便像两眼发光的狼一样盯着他手中的袋子——散发着面粉和黄油香味的袋子,只等他稍微伸出手,不用开口说一句“来,请吃吧”之类的客套话,手中的袋子便被夺走,转眼间,抢占先机的人就已经把袋中食物哄抢到只剩渣子了。
比起积善行德之类的感觉,阿拉因每次看见这景象,倒觉得自己更像是圈养了一群野狗的狗主人。
啊啊,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呢。
他们是人啊。
阿拉因仰头看着天空,希望不知道存在在哪里的神能宽恕他时不时冒出来的罪恶念头。
都是因为战争的关系,罪恶和道德之间的界限早就模糊不清了。
人与人之间脆弱的礼仪和理智约束就更别谈了。
一个蓬头垢面,刚吃饱的男人抹了抹嘴,一把拖起身边还在啃食面包的女人,就往一块孤立的石墙后面走去。
他们都是人啊。
阿拉因忍住不去听那不堪的声音,走到几个无力去跟年轻乞丐争食的老人和孩子面前,从大衣下面拿出几个早就藏好的小泡芙,悄悄塞进他们手里。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呢?
++
海洋女神号终于在徐徐暮光映衬中靠岸了。
汽笛鸣响,海浪拍打,铁栈桥被放下,归心似箭的旅客沉默而脚步急躁地踏下船板。走动的人越来越多,铁链连起的栈桥也摇晃地更厉害,大家都紧握着两边的链条,起初的冰冷在众多人手温热后变得滚烫——真的是滚烫,下船的人心滚烫、底下接应的人心也滚烫,这情景和船在公国靠岸时一模一样,人民大多数都是一样的,然而当他们中的某些人成为统治者时,就无暇领会那份滚烫了。
“请稍等,女士,请出示您的通行证,我们会在广播中播报您的名字,等您的家人前来接应,才可以离开。”
拦住兴奋女子前行脚步的共和国检官这么说。
无论哪国,检官大多数也是相同的。
因为他们是没有滚烫之心的统治者的检官。
女人名字在广播中被大声播报了一遍,此时跟在她身后的队伍已经大排长龙,长龙不安分地扭动着,有慌慌张张找通行证的,也有来回探头寻找接应队伍中的家人的。
这班航船载回的人并不多,因为登船时发生了那样的小插曲——焦急等待家人归来的共和国人自然是不清楚的,阿拉因也只从身边走过的、已早一步团聚到一起的母女的交谈中听到了只言片语——不过没关系,等自己的艾莉亚下船之后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这么相信着,相信自己和未婚妻的重逢不过是早一步或者晚一步的问题,胸中的情绪越发激动澎湃起来。
但是,他所等待的人最终都没有出现。
即使和他一样空等一场的人为数不少,可看见最后一个乘客被自己的家人带走时,阿拉因心中原本期盼而激动的情绪,逐渐转变为诧异、失落、和难以言喻不安。
“这船的人可真少。”军检官回头看了眼落在昏黄中的海洋女神号,上面恰好下来一个船员,带着典型普米拉地方小村落的口音接口道:
“不少才奇怪呢,清晨离岸的时候,罗塞港整个都烧起来了。啧啧,那里还做什么港口呀,每天出入境都要死不少人,那么晦气,等停战协定签署之后,干脆建议他们改成墓区得了。”
“罗塞城整个变成墓区,那才更好呢。”
两个人低声笑了起来。
阿拉因可笑不出来,一听到海港又是死人又是火烧,心里不安的种子也跟着被点燃了,脚步化成一阵疾风,急速走到那两个军官前面插话问:
“请……抱歉……请问罗塞港怎么了?为什么会烧起来?有人死了吗?!”
“唉唉,你小点声。”船员看了他一眼,用力挥动着手掌做向下按压的动作,示意他降低音量。眼看为时已晚,躲不过众人的目光攻击,他便干脆放开声音解释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总之着火了就是着火了。大概是有人和军方发生了冲突,公国的那些军官嘛,对待共和国人就像对待狗一样,稍微不听话就开火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至于死人嘛,有冲突就肯定有损伤,打死一些挑事的也在所难免,一般平民不会有危险啦,你放心吧。”
那船员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强调他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一边又不断用那些看似好糊弄人的话语来安慰紧张的阿拉因和其他未等到家人的民众,总之就是一个劲儿扯淡。不过得到了“平民不会有危险”这句毫无根据的推论之后,多数被吊起神经的人还是慢慢安下心来,人总是下意识安慰自己往好的一面想,特别是得到其他人肯定的答复之后,即使是毫无理由也会强迫自己安心下来,不断用“平民不会有危险”、“军方只杀捣乱分子”、“我的孩子一定会坐下班船回来的”这样衍生句来巩固自己为忧心搭起的防线。
真的没事吗……?
艾莉亚很温柔,而且有点胆小,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应该不会有事吧……
如果看见有人开枪,她一定会蹲下躲开的……应该会,如果着火了,也会想办法逃走的吧,周围那么多人,也有人逃上船了不是吗?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她没有上船呢?真糟糕,我应该拦住一个人问一下的,现在只听那些军官说的话,根本无法确定罗塞港的火灾有多严重……
阿拉因低着头,心里有无限的疑惑和懊悔,却找不到解决的途径,只能跟着失望的人群,慢慢往回走……他多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下船踏板的声音传来啊,微小的,不稳的脚步声,说着“等等我、还有我呢”,然后在军官们的斥责声中缓缓从临检口红着脸走出来……
阿拉因极为低落地顺着这幻想回过头去,看向漂浮在海洋上的沉重铁块,希望能看见自己臆想中的身影——
“怎么回事?你怎么现在才下来?!”
“如果那么喜欢呆在那里就回去好了,送你回那个墓区!”
“赶快,把通行证拿出来。还有,告诉我你的名字,看看那些要失望而归的人里面,估计都恨不得你是他们的儿子女儿呢!快说吧,你的名字叫什么?”
然后那个小小的、穿着一身斗篷、从铁桥上不稳地落地站定的身影,缩着肩膀沉默了好一会儿,嗫喏道:
“瓦……瓦尼拉。”
“很好,听到了吗?这里有瓦尼拉的家人吗?来自罗塞城南的瓦尼拉!”军检官连广播都懒得用,直接就那么喊起来——反正在场的人也不多,如果这其中有他的家人,只要听到名字、看到身形,估计就会感激涕零地飞奔出来吧。
不过迎接这迟到归客的,只有夜色底下那一片出奇的沉默。
没有家人前来认领的旅客,即使持有通行证,也不能进入普米拉的城区。这是为防止恐怖分子在敏感时期趁机混入两国制造恐慌而定下的规则,因为就是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喜欢制造事端,然而规则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显然只是一张文书,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废物。
战战兢兢遵守规则却从中获得各种刁难阻碍的,也只有倒霉的民众而已。
倒霉的瓦尼拉。
军检官拿着他的通行证,决定再向那些驻足停留的人们复述一遍国境处的规则。
如果还是没有家人前来接应,那只能将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细孩子送回火海去了。
“那……”
“等、等一下!”一个笨拙声音陡然挤开人群,含混不清地回应道,“瓦尼拉是……瓦尼拉是我的妹妹!”
阿拉因一路小跑来到检官和小小的旅客之间,脸色不太自然,却又硬是扯着嘴角,竭力露出让人信得过的欣喜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