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河流》扬舒舸

3、我爱你，不代表我愿意崇拜你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鲁迅《影的告别》

　　父皇领着侍卫赶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癞蛤蟆皇后的尸体，铺成着狼狈的丑陋。
　　然而父亲似乎只能够看见仲鲤。
　　仲鲤很轻地问父亲，“你还能跟我走吗？”
　　父亲在一片血泊中很单薄，他突然像年轻时的画像一样，风俊温和，不再咆哮着他中年不得志的焦虑。他的声音像泠泠的雪花飞舞：“你很美。可是你除了美丽之外还有别的很多，我承受不起。”
　　“我爱你那样美，爱你比任何人都刚骨都洒脱，爱你那么自然，你不同于我从小在宫里所见的任何一个做作的女人。我爱你独一无二。
　　“可是因为你那样冠绝天下，那样吸引了我。而被吸引的我，剥去头衔之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无力承担。
　　“我站在你的前面，可是你的光芒依然覆盖了我。你的光芒和你的军队一起照耀我的城邦，你从不说这些是你的功劳，可是你依然灼伤了我。
　　“你什么都听我的。可是很多时候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我只能看着你。任由你来决定。
　　“天下都在听你的，我命令你做一切，你按照我的指令做所有的事情，可是依然是我，显得像一具傀儡。
　　“我是你的王，是你的丈夫，可是你太强大，你不出声都轻而易举淹没了我的声音，我不知如何在你身边停留。
　　“于是我骄躁，我骄躁地甚至害死了天儿。
　　“我想，我和你，就这样算了。真的就这样算了。可是我舍不得。你已经成为我一种习惯，你给我的甜蜜和烦心，已经成为我不能摆脱的习惯。
　　“我终于，终于狠心粗暴地对待你，一次，就一次，可是你，杀了那么多的人。
　　“你杀了我的妻子和孩子。”
　　仲鲤的唇显得苍白：“我以为在你心中，只有我才是妻子，只有城儿才是孩子。”
　　“这是既成事实，我在遇见你之前就有家室有孩子。仲鲤，你这样寸步不让。”
　　“仲鲤，我爱你，并不代表，我愿意崇拜你。”

　　父亲转身离去，留下仲鲤一人在甜蜜到苍白的风中。

　　父亲焦躁的不仅仅是仲鲤杀了他的皇后和皇后身后的一众侍女，还有四方诸侯国重兵压境，要吞并他这无任何威严实力的皇城。
　　我们皇室早已败落，只是还守着神圣的甘花，一种有毒的神奇草药，百毒不侵，百病包治，除甘城外无任何地方可以生长，除甘家人外无任何人可以采摘使用。我们仅凭甘花保留着最后的寸土。
　　一直到仲鲤，战神仲鲤的出现，才挽回了多一点点的土地和尊严。然而，仲鲤一个人，如何对抗天下。
　　我们气数已尽。
　　很小的时候，父亲教我们念诗，
　　“迟日江山丽，
　　春风花草香。
　　泥溶飞燕子，
　　沙暖睡鸳鸯。”
　　那一天，一切都像诗中一样风和日丽。
　　只是我们看见,温热的土地上，躺着父亲倒下的苍弱容颜，在甘花周围。
　　那些凋落的花瓣，让我以为，是他的白发。而他流淌的鲜血，让我以为，是怒放的鲜花。花香溢满在骨中，心中，血液中，却唯独不在眼中。
　　父亲在皇城被攻破之前，就用皇城被攻破以后的选择，结束了自己的命运，以及软弱流连的爱情。他永远停留在懦弱的高贵中。

　　仲鲤苍白的对着死去的父亲微笑，我的母亲已不在她视线中。
　　母亲飘洋过海嫁至此地，在深宫中看见的却都是别人的你侬我侬。母亲俯下身亲吻我的头发，然后转身离去。人们说她出走了，她试图在众多军队围困中，跨过洛水回到自己的故乡。她的容颜，最终溺死在湍急的河流中。
　　我知道，她只是，因为被父亲放逐。她只是，被父亲放逐。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看着美得让我惊恐的仲鲤，纵使你永生不能够原谅她，可是至少她能够让你产生原谅的念头。而最痛的，莫过于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