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清梦》鼠三月

82、私心 止止复何云，物情何自私

　　今年冬天出奇的冷，北风呼呼地拍着窗棱，太后患病一月有余，莫姚时时在宫中照拂，好不易如此一日闲晨，好似偷来的光景，莫姚实在不愿起床，赖在胤禩怀里，静待天光。今日休沐，胤禩乐得享受眼前的缱倦缠绵。
　　到底是偷来的时光，屋外青梅轻扣门扉，“贝勒爷，福晋，宫里来人说太后昨夜起烧了，病见沉了。”
　　莫姚缓缓坐起，轻轻一声叹息，本就是只手可数的日子，片刻发呆后，就要下床，胤禩动作倒快，已立在床沿抱她起身，拿了外裳将她裹好，才移步开了房门，吩咐丫头们侍候莫姚洗漱更衣。
　　临出门，胤禩一把将莫姚圈在怀里，细语道：“莫想太多。”倒引来莫姚无数伤感，能不多想么，眼见着新年将至，太后的大限该是到了，康熙朝的大限，这身前身后人的大限呢，左不过十年的光景，这流水带走的光阴，会如何改变每一个人。
　　到宁寿宫的时候，太后已服药睡下了，莫姚仔细问了是何境况，就坐在床前的绣墩上就近看顾太后，太后睡相倒是安稳。纵然身在天家也敌不过岁月磨人，太后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细说着日暮苍山的悲哀。
　　正兀自伤怀，却见太后眼角的泪光，取了帕子轻拭，太后醒了，待看清是莫姚，太后嗔怪道：“你这丫头，昨日日落才回去，这才半日，怎么又进宫来了，哀家这都是老毛病了，不急这一日半日的。”
　　莫姚笑着将太后扶起靠在床头，又亲自侍候太后用了茶水，才道：“皇阿奶又说违心的话了，才半日不见，若不是想我这丫头，莫姚这帕子上是什么。”
　　却不想听得太后一声伤叹，“才梦里见着顺治爷啦！”
　　虽有些气息不济，太后固执地絮叨起往事来，科尔沁草原，初入紫禁城，新皇登基……晃晃六十四载，人生无常看得太多，如今甚是平静，生死不过天命而已。“很快就要去陪顺治爷了，倒是你们这些小的看一日便少一日，你初入宫的模样哀家还记得清楚，身边总有老十三和老十四跟着，神气活现的，真真三个活宝。”
　　正说着，就听太监传话，皇帝进了暖阁，月前风寒未愈，天寒湿潮，康熙双脚浮肿，足不能行，听说太后醒了，强由太监们扶掖着过来看望。
　　莫姚行礼，“儿臣见过皇阿玛。”
　　“起来吧。”说罢，皇帝坐在太后床沿，紧握太后双手道，“才进门听见皇额娘说话，倒是有些精神了。”
　　太后眼望莫姚，“亏着丫头陪着，还不是说说这些小的，哀家这把老骨头才有些寄托。”
　　康熙点头称是，“她倒是有孝心的”，又转头道：“说说吧，你这样诚孝，朕该赏你个什么恩典。”
　　闻言莫姚只得又跪下，神思所想却是一桩毫不相关的朝事，前日翰林院检讨朱天保上疏奏请复立胤礽为皇太子，被康熙斥为不忠不孝之人，命人诛之，还连累父兄内弟一干人等受连坐之罪，也不知到底这背后谁是始作俑者，如此行事究竟是要保胤礽还是害胤礽，其实无所谓是何结果，月前西藏战事焦灼，拉藏汗肯乞天子发兵以援，胤礽以矾水作书，让普奇保举自己做大将军事败之时，胤礽已是落幕之人，东山再起皆是妄谈。更或是试探，储位空悬了五年，康熙口风甚紧，从不坐实任何消息，眼见着皇帝年近古稀，天子虽称万岁，可自秦皇以来，中国的皇帝长寿者不多，短命的却不少，时光和死亡是这世间少有真正的公平，皆惶惶不可预料，也难怪无论是跑道上的选手，还是在场外欲待摇旗呐喊的啦啦队，都急不可待地想要一窥天机。
　　只听莫姚说道，“莫姚深受太后恩泽，实不敢领什么恩典，若非说有所求，恳请皇阿玛开恩，胤祥久困府中，太后患病亦未能床前尽孝，求皇阿玛恩准胤祥进宫探疾。”
　　“哼！他倒是有心的很，你倒是仗义的很，来人，去十三阿哥府传朕口谕，‘尔实非忠孝诚义之人，切勿心存妄想，否来日父子之情亦无存矣’。”
　　只见康熙嘴角冷笑，满是不屑，龙颜恼怒的神色倒是好过方才，何处来的父子残情，莫姚心寒至极，痛心蹙眉，胤祥究竟做了何事，招来康熙这般旷日持久的质疑和嫌恶。
　　太后顿起了咳嗽，皇帝不可置疑地说道，“念你一片孝心，此事朕不怪你，你先下去吧，朕与太后说些体己的话。”
　　莫姚只得应诺，以头点地，胤祥，是莫姚对不住你。

　　连着两日，莫姚时常端坐失神，此刻便呆坐在太后床前的脚踏上，双目空空，不得一物，太后连唤数声，才将她神魂召了回来。见此，太后摸着她的头道，“你这孩子心眼太实，凡事看开才好，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哪里都能操心的周全。”
　　莫姚苦笑，何尝不是如此，刚想说什么，只听得太后说道，“记得顺治十一年的时候，哀家第一次见到顺治爷，是在太皇太后的慈宁宫里……”
　　怎地又突然说起往事来，前两日不是才，莫姚不解地望着太后，可太后眼望着紧闭的花窗，眼光好似穿过了窗，逾过宫墙，旁若无人，不受搅扰，面上神采奕奕，满目流光。
　　莫姚暗道不好，连忙唤来小太监，“快去请皇阿玛来，跑着去，快。”
　　傍晚残阳似血，宁寿宫的屋瓦一片幻色，只片刻夕阳落入景山不见踪影，天黑了。

　　仁宪皇太后殡天，康熙恸哭流涕，亲手剪了一截发辫安发在太后身边，为随时就近致哀祭奠，甚至在苍震门内设帷幄，饮食起居皆在此处。
　　王公宗室奉御旨，一日三次于宁寿宫举哀，数日来胤祥一次也不曾出现过，逾月的劳累伤怀，连日的满心愧疚，莫姚跪在蒲团上，心思一沉摇摇欲坠，再无心力支撑，倒在祭殿之内。
　　醒时，人躺在床上，眼前是贝勒府里熟悉的床帷帐幄，温暖的怀抱内，忍不住潸然泪下。近日她的伤心事不过两桩，尽心尽孝，她有愧的绝不是太后。胤禩默默将她抱紧，“十三弟在府中不分晨昏举哀尽孝，那份心意，太后在天有灵必能感知，也会体念他的孝心和难处。人同此心，十三弟也知你本是好意，不也传书来说，让你不必替他难过，更不要愧疚。”胤祥的手书，莫姚字字难忘，‘错之始皆在吾身，帝之惩皆因吾之过，若非吾过，岂有今日之果，帝志岂因汝而变，汝不必自责，你我之心岂因此而蒙尘。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莫姚低声啜泣，久不能停。太后临终所念不是故土家乡，却是未许她半点真心的世祖皇帝，英雄美人，情关难过。只有自己知道，那蒙了灰尘的好意，权衡了爱人还是朋友的取舍挣扎，最终变作了落井下石的真心，自己终究难过情关。

　　新年里，紫禁城不见半点喜色，就是上元节也停了筵宴，在众人的反复劝慰下，皇帝终是点头往汤泉疗养生息。
　　莫姚整日都是恹恹不济的模样，胤禩干脆将聚宴推了干净，只得二人彼此相伴，望能解她心中抑闷。
　　时将二月，寒气袭人，莫姚临窗而坐，北风呼呼过耳，枝头半分春意也无，莫姚心里清楚风云即将再起，色楞领了皇命会青海之力发兵西藏。
　　直至百日服满，莫姚终在送殡的队伍里见着胤祥，遥遥相望，那双眼里满满深信的情谊，眉宇间无处安放的哀伤，要往何处去寻昔日炯炯的神采。几乎不能对视，别开头去，莫姚满胸皆是郁郁不解的心虚，暗室私心，只怕这一世都不得解脱。

作者有话说

　　史实，朱天保奏请复立胤礽为太子是在康熙五十七年二月，矾水时间也是在康熙五十七年二月被提起 ——出自《清史稿》，《康熙朝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