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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云涌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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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匆匆结束行围,兼程赶回永安拜阿昂地方,急报说十八皇子胤衸脚伤不愈,患上炎症,高热不退。
胤衸被安置在龙帐里休息,这也是太子年幼时才有过的待遇。隔着一道屏风,旁的皇子们都候在外间,能清晰地听见康熙柔声细语,哄胤衸喝下一碗苦药,就连热敷换帕的事也不愿假手他人。胤禄无比艳羡地向里间探头去望,从不知脖子能伸得这样长,胤禑一个掌风,才将他惊回原地。十四不发一语,沉默着凝神静气,胤祥今日值守大营,来得迟些,心细地发现太子不在。
胤褆走进里间,“皇阿玛保重龙体,稍事休息,儿臣替皇阿玛看顾十八皇弟。”
“不必了。”声音很是坚决,又听得那威严的声音说到,“老十三,太子呢?”
胤祥躬身向内答到,“回皇阿玛的话,方才儿臣巡营时,见太子那里传了太医。”
“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李德全去太子那里看看。”
皇子们齐声道,“儿臣告退。”还未出得帐门,又听康熙说道,“你也下去吧。”
胤褆有些不情愿的声音,“是,皇阿玛好生休息,儿臣告退。”
胤祥送十五、十六回帐,才往太子营帐去,见李德全独自一人过来,正想开口询问,却见李德全一个劲地摇头,“十三爷,太子不在营中,奴才正要回去复命。”
“那就不耽误李公公。”
到了太子营帐一问才知,太子骑马去了。胤祥在营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太子才姗姗而归,外袍半敞着,内里中衣还有未干的水渍,该是汗渍。
“臣弟见过太子。”
“十三弟?”胤礽下马,马鞭向后一扔,边走边整理衣袍,随后的凌普带着一脸讶异,看他腿脚还有些不灵便,没接住那鞭子,想来是半月前皇帝那顿板子,还未复原。
京里的李太医像特快专递一样被御前侍卫及时送达,开方子用药,胤衸的高热退了,情况稳定下来,许是因为老来得子,康熙对胤衸的病慎之又慎,决意返京,缓缓行路,每日不得超过二十里。发回京中的手谕竟不依制,没有封固,监国的胤祉三兄弟甚是惊讶,封皮上还有康熙御笔,“此乃喜信,故不似往日将信封固,徒费时尔。”信中更言及,胤衸病愈,自己如获新生,足见皇帝老来舐犊之情。
入夜后,皇子们都依例到御帐问安探视。康熙正亲自给小十八喂药,碗见底,从李德全手里接过绢子替小十八擦净嘴角,取了冰糖放到他口中,才满意地笑了,帐子里满是慈父挚爱,却被迟迟而来的胤礽破坏殆尽。康熙颇为不满,不待他请安,便道,“都跪安吧,若是人到了,心不在此处,明日便不必来了。”
皇子们面面相觑,继而齐声道,“儿臣告退。”
胤礽没走,低着头立在帐内,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呵斥和责备,抬头不见康熙,只有李德全还候在那里。
“太子爷先回去吧,万岁爷要安置了。”
胤礽回到自己帐中,有些坐立不安,左思右想,暗叫糟糕,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如今皇父的态度。唤来侍候的太监,说道:“去把凌普叫来。”
“是。”
翌日,申斥还是来了,御前侍卫吴什传谕诸皇子及随从诸大臣,“近日闻诸阿哥常挞辱诸大臣、侍卫,又每寻衅端横加苦毒于诸王贝勒等,……国家惟有一主,诸阿哥擅辱大小官员,伤国家大体,此风断不可长.伊等不遵国究,横作威势,致令臣仆无以自存,是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出。岂知大权所在,何得分毫假人?……纵臣仆有获罪者,朕亦断不轻宥,然从未有轻听人言横加寥辱之理。嗣后诸阿哥如仍不改前辙,许被挞之人面请其见挞之故,稍有冤抑等情即赴朕前叩告,朕且欣然听理,断不罪其人也.至于尔等有所闻见,亦应据实上陈。”
众人听得明白,心中自然分明,有胆有势经常打人者,首当其冲便是太子,只是此番当众皇子大臣之面明宣上谕,莫不是皇帝心中已另有计较。
跪在地上的胤礽突来一阵眩晕,闭目,双手撑地,良久没有领头接旨,引得在场之人忍不住面相觑之,倒是胤褆适时端了皇长子的架子,开口道:“儿臣领旨,必当谨遵圣命。”
众人随即附和道:“儿臣/臣等领旨,必当谨遵圣命。”
胤祥上前去扶太子,胤礽方才回神,面色还好,只神情有些恍惚。
“太子身体可有不适,可召太医来看看。”
“十三弟!哦,不必了,想是昨夜睡的不好,休息休息就好。”
“臣弟送太子回去休息。”
已走远的十四不知何时掉头回来,“十三哥,不是说好一块儿去看小十八么?”
胤祥正要开口,就听胤礽说道,“本宫不碍事,你们且自去。”
“臣弟告退,太子好生休息。”还是十四抢先拉着胤祥告退,走了。
“何处来的乐声?”
“回爷的话,想是太子爷帐中,这几日皆是如此,还有……”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还有什么,说。”
“这两日小人曾见太子夜禁后独自在行辕内走动。”
“去往何处?”
“万岁爷行辕。”
“还有何人看见。”
“不曾,只小人一人所见。”
手起刀落,一招毙命,那侍卫被缓缓放倒在地上,两眼圆睁,不能瞑目,咽喉处咕咕涌着艳红的鲜血,被人拖行着消失在渺茫夜色之中。月色下那些被血染红的绿草,闪着魅惑的光,像是来自幽冥深处的召唤。一刻之后,清水洗净了草皮,洗不去的也业已铲除,于无天无光之处焚烧殆尽。
若说一月前的康熙绝不像年逾五旬的老人,龙精虎猛,围场之上不逊于晚生后辈,饶是对阵正值壮年的胤褆也是不遑多让。而此刻眼前人,眼窝深陷,脸上满是倦怠,皮肤也失去了光泽,紧致的发辫中新生的白发分外刺眼,只是一位垂暮的老人,悲伤的父亲,怀抱着高热又起,混沌昏迷的小儿子,口中轻声哼唱:“酸枣颗颗,树叶多多。清早几起听掐莱去,额娘生我,就一个哟。下山来呀喂秒秒呀,金盆里洗,银盆里卧哟……”
时值夜半,却有回声自帐外传来,如此清晰,又像是帐内而起,康熙眼中精光一闪,大呵一声:“谁?”循声冲到帐边,手抚着帐上裂隙往外探看,正对一双留恋未去充满惊恐的眼睛。
胤礽手握一把匕首,依然停在那里哼唱,“酸枣颗颗,树叶多多。清早几起听掐莱去,额娘生我,就一个哟。下山来呀喂秒秒呀,金盆里洗,银盆里卧哟,”这是幼时阿玛哄他入睡的摇篮曲,只是五岁之后再没有听过,每一句都刻在脑海里,以至此时随心附和,不愿离去。
“回皇上的话,侍卫们已将太子带回大帐看管。”
“太子如何?”
“太子一直不说话,到大帐时,太子突然挣脱,还打了几个侍卫,又突然停下来,大笑不止,要喝酒,喝了酒就大声唱歌,如今想是累了,已睡下了。”
皇帝的眉头扭在一处,片刻又问,“太子身边的奴才可处置好?”
“已分别看管,侍候的人也另做了妥当安排,唯有凌普不知去向,已派了人去寻。”
“拉锡,你亲自去追。”
“是。”
“儿臣见过皇阿玛。”
“起来吧。”
“太子的事你可知晓?”
“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太子绝无谋害皇阿玛之心,今日之事应是另有隐情,”胤祥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包,承上御览。
十四半夜被帐外的喧闹声吵醒,披衣起身,被身后一双纤瘦的手臂揽住腰,只得回身说了几句蒙语,掀帘出了帐外,却被侍卫拦住。
“十四爷,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在行辕内擅自走动,非奉召不得外出。”
“出了何事?”
“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请十三爷来叙话总行吧?”
“奴才不知十三爷在何处,此刻是直郡王负责行辕守卫。”
十四左右看看,没有相熟的侍卫,无从探出究竟,想来是出事了。
今夜无光,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里避而不见,星星也遍寻不着,小太监手里打的灯笼在夜风里来回摇晃,灯火也跟着忽明忽灭,李太医没看清脚下,一个趔趄,幸好同行的侍卫一把搀扶,不至摔倒。
到了龙帐,李太医请过安,李德全递过来一个绢包,打开来,手摸,细看,再闻,“回皇上话,此乃寒食散,是伤寒病人用的散剂,并不和十八阿哥的病症。”
“与十八阿哥无关,你只说除了治伤寒,此药可还有他用?”
李太医才知并不是胤衸病有突变,本就是弥留,恐怕药石无灵,只是这“寒食散”倒与平常的略有不同,手指沾了些,含于口中,细尝,李德全适时递过来茶碗,漱了口,方说道,“回皇上的话,寒食散,于伤寒病人有补益之效,于常人有壮阳,强力,安神,镇心之用,但服散后会燥热不堪,需穿薄衣,急走,吃寒食,饮温酒,凉水沐浴,方能行散。魏晋时,风流文士常服此散,以此做行乐之用。”见皇帝听得仔细,李太医又道,“只是此散中还多加了麝香和麻黄两味药,有兴奋之效,正好与服食寒食散的功效相悖。”
康熙的脸上浮现难解的表情,沉思,了然,不屑。恰巧拉锡回来复命,贴着康熙耳语,又承上两封手书。
手书展开,康熙面有怒色,隐而未发,只让李太医跪安,又向李德全挥挥手,李德全会意散退了帐里的奴才。
康熙才大声呵道,“老十三!”
“儿臣在。”
“昨夜行辕可是你值守?”
“回皇阿玛的话,是儿臣。”
“夜禁后若想出入行辕,该如何?”
胤祥虽不明所以,还是据实以答,“需儿臣手令,方能出营。”
康熙扔下一页纸,“这可是你的亲笔。”
胤祥拾起那纸,仔细端详,那字迹与自己分毫不差,却不曾见过,“回皇阿玛,这字迹确与儿臣相似,却不是儿臣所书。”
康熙又扔下一页纸,“可认得这字迹?”
胤祥拾得细看,脸上大惊,太子亲笔,收信人竟是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
还来不及说话,又听康熙说道,“若不是你亲手所书,想必这也不是太子亲笔,为何凌普正是带着这封信,又用你的手令出了行辕?”
胤祥答不上来,只得以头点地,“儿臣不知,儿臣绝无半句虚言,儿臣也相信太子绝无此心。”
只见侍卫吴什捧着个木匣子进来,康熙不再理会胤祥,吴什请安,回话,“回皇上,林太医已于自己帐中服毒而亡,奴才在那里搜出了这些。”吴什递上匣子,里面装了许多小瓷瓶,“回皇上,奴才已请太医查验过,瓶中皆是寒食散。”
吴什出帐,再进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太监,胤祥认得是太子帐中的奴才。
“奴才叩见皇上。”
“你在太子帐中所司何职?”
“回皇上话,奴才是贴身侍奉太子爷的。”
康熙扔下去一个小瓶,“可知这是何物?。”
那太监拾起瓶子,打开闻了闻,“回皇上话,这是太子日常所食散剂。”
“太子何时起开始服食此物?”
“在京里就偶有服食,出巡行围以来,日日不曾断过。”
“可知此物何用?”
“太子夜里睡得不好,说是用来安神的。”
“可有效?”
“开始时还好,月前就不好使了,太子爷便每日加了剂量,越吃越多,可每夜仍是睡不安眠,奴才们怕太子发火,也不敢劝。”
“可知太子从何处寻得此物?”
那太监面色犹疑,支吾不言,还拿眼偷瞧胤祥,吴什喝道,“皇上问话,据实以答。”
太监才吞吐道:“在京时奴才不知,只出巡以来,都是十三阿哥把东西交给奴才,奴才再交到太子手中。”
“你胡说,何人指使你诬陷本阿哥?”胤祥激动地要站起来,旋即转身跪好,“皇阿玛,儿臣之心天地可鉴,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绝非儿臣所为,请皇阿玛明察,还儿臣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