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丁十三

6、【六】

　　三隅是个小地方，他们几天便转遍了岚所能想到的每个值得游赏的地方，实现了在神社木梁上喝酒的想象。峦仍然不太说话，只有在麦酒喝到微醺时才会有些热度，眼中含着湿润的光泽，牢牢盯住岚。
　　岚遇见过许多途径的妖怪，听过他们口中所描绘的外面的世界，峦也会在他的追问下告诉他自己的经历。他一直不善言谈，无论多么美妙的景色、精彩的故事、刺激的经历到了他的口中都一一平淡下来。他会说，那里山很高，没什么树，挺好；或者那里有一大片湖，很大很干净；或者那个妖怪鼻子以下都被衣服遮住，然后被我打败了……他自己说着都觉得非常无趣，不过岚依旧会摆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微笑着给他倒水润喉。
　　岚很明白自己对于峦的依赖，与对待其他妖怪都不同，有一种不舍的情绪。他很喜欢从那人不变的表情中细细分辨其中的情绪，而且他几乎总是能猜对。峦离开时的低落和再次出现时的惊喜让他知道，自己对这个人是不一样的，但这是怎样的不一样他也不太懂。就像他不太懂峦返回三隅的原因，是不是只是为了喝酒，而微醺的表情背后又是什么。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提起过，两个人相处时大多是安静的，一遍遍地在山间漫步，长久地静立眺望，彼此却也都很愉快。
　　麦酒很快便见底，然而第二日夜间杯中换成溪水时，峦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岚勾起嘴角笑了，问道：“三隅这儿唯一好的大概就是这酒了，可是这酒也喝完了，你还继续留在这儿么？”
　　峦喝干盏中的水，却又像喝过酒似的那样盯着岚，只是眼神清明，轻轻说：“自然。”
　　岚张了张口，那一句“为什么”堵在口中怎么也问不出。点点头，为他续上水，心安了，还有什么也确定了。
　　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

　　之后他们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月分祭，只是渐渐不再纯粹模仿人类的表演。二人往往会真正地投入力量战斗或者进行些无聊的比赛，像是比较谁钓的鱼更多，或化成人形后谁会更受人类女性的青睐。遇上妖怪聚集的时候，也会热闹一整夜。
　　有那么几次，二人也离开过三隅，前往峦曾经到过的地方，见过宽广的湖泊和草原，到过茂密得多的山林和大型的集镇。回来后看见白笠们焦头烂额的样子，岚总会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或许白笠们会担心岚的一去不返，但峦清楚地了解他对这里的眷恋。岚对三隅以及附近的一切都有很深的感情。这与峦不同，峦至今所唯一牵挂的只有岚而已，所以他不懂，只不过因为是岚，所以他愿意去接受。
　　他们有时在山间巡游途中会遇到身处险境的人类或身负重伤的妖怪，岚总会伸出援手助他们一臂之力。还有几次遇到攻击，岚也从来不会置对方于死地，只是远远将他们赶走。峦每次遇到类似的情况都无奈地摇头，最后再打点好一切。
　　他懂，岚希望三隅永远平静下去，不要沾染上任何污渍。峦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会将那些祸害赶尽杀绝，但他也会远远地离开那里，并在回去之前仔细清洗干净。
　　岚也是懂的，峦将自己必须做却讨厌做的事情包揽了过去。他会站在地界遥望，在峦回来之时抚过对方的脸颊再说一声“欢迎回来，辛苦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后的又一个月分祭的夜晚，他们两人互相倚靠着坐在树顶上。
　　气候是一贯的舒适，明亮的月高悬，地平线附近有几颗星星。峦轻轻嗅着身边人的味道，清淡却将自己包围其中。他转头去看，对上默契地同样转过来的脸，柔和了表情轻轻吻上。温软的唇轻柔挤压，舌尖相触，彼此的呼吸落在对方脸颊，如同世间万物都不存在了一般。
　　峦突然觉察出一股带有恶意的气息，转过头仔细分辨着，眯起的眼中闪烁着杀气。岚却无知无觉，凑过去亲吻峦的脸颊，问着怎么了。峦微微一震，搂住他的腰没有说话。岚也明白了。
　　过了好一会儿，峦在那股气息离开后才放松了神情，看向自己臂弯间的岚。
　　岚仍旧是淡淡一笑，说：“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去神社的人变少了，大家开始迁往附近的城镇，所以……”所以变弱了，这句他没有说完，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峦冷冷地看着他，再狠狠将他按在怀里。心慌地无法自抑，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怀中之人可能会消失。
　　反而是岚更为平静。他抬起头，吻了吻峦的下颏，在月光下绽放出昙花一般美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