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丁十三

5、【五】

　　若不是峦留下的那件破旧外褂，岚几乎以为那个夜里来访的陌生人、头戴不月面具在神社的空地上跳跃的身影都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不过，其实也可以称之为梦吧。
　　就像是某些烂俗的爱情物语，或者说是关于妖怪的怪谈中，年轻女子在黑夜中救下身陷险境的旅人，春宵一度后对方却又在晨光中消失，是非常类似的经历。同样的话题在人类口中流传着，尽管事情的真相往往是偷情的男女在编造借口，但总是代代往复经久不衰。
　　不过若是硬要与传说中的那些痴怨女子相比，自己倒还算是幸运，至少能够在晨光明媚中与“梦中旅人”面对面分别，目送对方离开。
　　旅人。他是一位旅人。
　　当然，云游四方的乐趣一定远胜于停留在三隅这块弹丸之地。站在神社内的空地上，岚有一些低落。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祭祀的鼓点，还有竹刀敲击的啪啪声。别处的祭祀应该会更为热闹吧，舞蹈和乐曲也会更为宏大或精致。他是旅人，自然是要走的。
　　抬头看见秋天高爽的天空，或许自己有一天也能去别处看看呢？
　　可是一旦想到身边往来祈福的村民，岚的心里又柔软不舍了。这么多年来日日注视，虽然已经换了好几代人，熟悉的面孔时不时消失，这些人也还是让自己无法忍心抛弃。这种想法哪怕只有一点，自己都会羞愧内疚半天。
　　再一次跃上坐惯了的房梁，心情却不复往日的愉悦。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村落是如此之小，不大的神社空空荡荡，挂铃也安安静静。
　　若是峦在的话，一定要带他坐在这里喝酒。晚上可以去树顶，那里可以看到整个三隅的景色，而且是在景色最美妙的午夜时分。
　　一日一日，岚仍然注视着来往的男女，只是常常想着若是峦在要怎样带他游玩，想着想着也觉得颇没意思，隔日却又忍不住翻出来继续沉溺其中。
　　一场秋雨过后，气温也降了不少，神社的空地上满是湿漉漉黏在地上的深黄色落叶。岚依旧百无聊赖，心境就像天气一样冷冷的。这种时候来神社的人就更少了，他靠在木柱上，再次回想起那个梦一般的夜晚。
　　摇铃轻轻晃了晃，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行动时带起的风卷落了几片刚落的叶。

　　白色的身影歪歪地坐在木梁上倚着柱子，左腿垂下来，露出衣摆的白皙小腿随意地晃动着，挂在足趾上的木屐也摇摇欲坠。视线不知落在那里，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哼着不成曲调的祭祀乐曲。
　　峦循着气息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隐隐想笑，一扫连日赶路的疲惫。
　　自从离开后，峦一直记挂着消失在树丛的白影。穿过平原越过山脉，在遥远的小镇里四处闲逛时，眼前总是浮现那一双迷茫、失落却也会闪亮如星的黑眸。月光下的舞蹈刻印在了心里，每当身边经过身着白衣的年轻人，他总是会忍不住看对方的脸。
　　但是谁也比不上那个人，成熟的面孔上交织着深沉与天真，戏谑时眼神中泄露出狡黠，余光偷瞄时不自知的风情，上挑的嘴角像是一直在静默中诉说着千言万语。
　　回忆至此才发觉不经意间已牢牢记住了这么多细小片段，峦云游至今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与妖，不是没有见过美艳不可方物的对象，却不曾将任何事物放在心里。下意识地一次次抚上早已愈合了伤口的胳膊，那里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可是总有莫名的灼热感。峦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给自己下了什么少见的咒术，也许是在卷起自己衣袖的刹那，也许是在神社的舞蹈，也许是自己最后回头的那一瞬。
　　在不知第几个夜晚，那夜的满月收敛成弯弯的弦，峦仿佛在衣襟上嗅到带有秋收麦子气息的酒香，他终于转向了来时的方向。日夜不停，疾驰过无数山川河流，终于在一场秋雨后踏上了熟悉的道路。行人稀少，雨水冲刷出山林原本清冷的泥土的味道，他迈入在白日显得小巧的神社。

　　岚轻巧跳到来人的面前，抬起下巴有些挑衅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峦从走进来起就只顾着看他，岚情绪的变化丝毫没有逃过他的眼，还有衣服上灰尘的气味也飘散开，像极了刚刚失神中流露的寂寞。心里刺刺地痛了一下，面上却没什么变化。
　　“我想喝酒了。”低头迎上他的目光，峦脱口便是这句话。
　　岚呵呵地笑起来，半晌，转过脸用轻快地语气答道，“那酒可不多，我们要慢慢喝才行啊。”
　　峦略略放心，哪怕岚言语间沾染着丝丝缕缕的强颜欢笑，他也无暇顾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