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丁十三

2、【二】

　　从自己有记忆起，峦就一直生活在一片白茫之中。
　　晴朗的白天，阳光照耀在地面，反射出没有温度的光线，偌大的地域只有自己独自徘徊。相比之下，他便更喜欢夜晚，地面泛着莹莹的光芒，抬头是墨蓝的天空，明亮的星星汇聚成河流波光潋滟，仿佛触手可及。
　　他常常沿着陡峭的山线一路向上疾行至山顶，沿路掠起一阵雪花，然后站在那里随便向某一个方向张望，看着云海在脚下翻腾，一天就这样迅速过去。有时天气不那么好，夹杂着雪或雹的风狠狠席卷而来，他也会跟着奔跑，掀起衣袖，好像在玩耍又好像在舞蹈。
　　从有意识起，峦就一直形单影只地生活。

　　时间对峦而言是多余的存在。他并不知道自己诞生的年岁，不知道四季的变化。他只是默默地行走或伫立，在旷然的天地独行。
　　直到有一天，几个包裹着厚厚兽衣的人相互搀扶着来到。黝黑的脸颊上有冻裂的痕迹，眼睛眯缝避开雪地反射出的刺目的白。嘴唇因为劳累和呼吸困难而变成紫色。他们一直坚持向上登攀，偶尔举目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峦静静站在不远处观察他们的挣扎，当其中一人终于瘫软倒地时，他才慢慢地靠近。
　　他伸出手托起那人的脸，知道他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便领着他们来到雪线以下的草地。那些人惊疑不定，却也急着抢救同伴，峦便趁此时细细观察从来没有来到过的地方。
　　没过脚踝的草丛，有昆虫和小型动物穿梭其中，附近稀疏的树木蔓延至山下形成一片墨绿的树林。凝神倾听，随风中而来的是各种动物的鸣叫，还有穿过植被摩擦产生的悉索声响。阳光不再那么刺眼，反而是将人全身包围住的温柔触感。
　　虽然有些吵闹，但也的确是很让人舒适的地方。

　　被峦救下的是几位猎人，他们结伴上山是为了寻找传说中可以救人性命的花。在他们觉得将要命丧于此时，雪白长发只着单衣的峦出现并将他们带回人世。这座高山本就处于极北之地，周游四方的猎人知道峦一定是这座山所孕育的神明。
　　但峦也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跟着猎人前往病人家中，驱赶了在那里纠缠的妖怪。这时候，他才开始真正接触这个世界，这个人类与妖怪相互隔绝却又交织在一起的世界。
　　拿走一套黑色的衣服，峦开始四处云游。

　　他不喜欢说话，在山顶上度过的漫长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记。他经过无数山川、平原，见过无数温和或凶狠的妖怪，偶尔会碰到能够触碰他的人类，但也只是礼貌寒暄便离开。
　　他也常常需要面对凶险的情形，想要夺取力量的妖怪会埋伏、跟随，有时那些具有能力的人类也会设下陷阱。他也都沉默地一一应对，他是天生的神明，少有能够伤害到他的力量。
　　他那个时候其实很疲惫。先是被人类所骗差点被封印，艰难逃离后又遇到围追堵截的妖怪，经过一番缠斗也受了伤才摆脱了追踪。然而这时已经入夜，他忍痛在陌生的山林间穿行，走向远处的光亮。他能感受到这座山纯净的生气，这意味着山中定有一位有能力的神明。
　　峦从树林的阴影中走出来，暴露在摇晃的灯笼中，但是人类并无法看见他。远处人群聚集的地方有一座高台，上面进行着祭祀表演，鼓点和简单的乐曲穿过人群和山风断断续续钻入耳朵。越过高台，他在人群中分辨出那一张他之后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年轻男子俊秀的脸上却有少年一般纯真的表情，眼神明亮，嘴角有微微的笑意，简朴的单衣在他身上也变得高贵起来。身边围绕着喧闹的男男女女，可是他本身仿佛与周围一切隔绝了一般，安静又有些寂寥。
　　峦看见那人的目光追随着舞蹈中的人，然后便落到自己身上，轻轻柔柔的，像是好久不见的山顶上夜晚的雪地。
　　峦默默地与他对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