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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鬼媳妇 ...

  •   立新在丈夫病重以后,精神就出了些问题,她并非是疯了,天天仍旧工作、照顾家、照顾丈夫......然而她完全不能接受现实,也不能接受丈夫真得要离开她了,她拒绝接受可能将要继续过没有丈夫的生活,这在她来说,就算事实比天大,人力决不能改的,那她也不要接受,就是不要接受。

      病友先他丈夫去了,对方的妻子小张跟立新一起照顾各自的丈夫,探寻治疗办法,互相鼓励......曾一起走在这条如此艰辛和苦痛的路上。小张心神俱疲,整个人已经崩溃,孩子还小,又没有兄弟姐妹出来主持事情,立新义不容辞,帮着处理了后世,她陪着小张走过了每一步。

      夜深人静,她想着丈夫马上也要这样一步步的消失,她忽然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因为万一丈夫只是昏过去了,万一丈夫还会醒过来,万一丈夫还能再活过来.......可怎么办?

      立新接丈夫出院了,跟医生说是丈夫的父母要接丈夫回老家,要在家里送走他,在乡下办事......立新确实带着丈夫回了老家,立新爹妈都不在了,老房子没人住,立新找人修理一新,丈夫停止了治疗,倒过去那种一日比一日衰弱的步伐似乎慢了下来,似乎平静愉快了许多,几乎像个正常人的跟她一起过着乡间的小日子,只是没有什么能力,非常体弱而已。

      立新几乎有幻觉,觉得丈夫一天天好起来了,他们就一起在乡间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再不用害怕,再不用恐惧,安心极了,知道彼此会一直在一起。然而,丈夫毕竟走了,在梦里平静的走了,不像小张的丈夫,走的那么挣扎和痛苦,溃烂和流血......立新的丈夫只是叫不醒了,不肯起来吃饭。

      立新一面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面不接受是怎么回事。她几天不合眼的盯着丈夫,怕他忽然会醒来,怕他忽然醒来,只要有人给他口水喝,他就活转过来了,结果因为没人就会耽误了时机。所以立新就这么盯着,盯到她明白丈夫不会醒来,真的是死了。她决定保护好丈夫的身体,因为万一丈夫虽然死了,不知哪天遇到什么办法,能把他的魂叫回来,他就又能活,没有身体,他就彻底没机会再回来活起来了。

      于是,立新用了各种办法,守护着丈夫的身体,保守着秘密,等候着奇迹、非常遥远的奇迹或许到来。冬天过去了,立新知道丈夫不会再睁开眼,她把丈夫装了一口最好的棺木,她早偷偷准备好的,把丈夫埋在了后院里。立新要在这里守着,每天进出看着,等哪天,或许丈夫的鬼魂会来找他,告诉他时机到了,只要翻开泥土、打开棺木,她就能把那个心爱的人还温热的身体抬回家,给他揉胸口,给他灌热汤,然后他就活转了,然后他们也不回城市了,他们让孩子在城市读书,放假来乡间跟父母一起,她和她的爱人,就一直好好生活......

      立新不是不知道人世间并没有这样的奇迹,可是她又想着或许有呢,没有这个疯狂的“或许”,立新没有办法活下去。她知道她应该坚强,不应该扔下自己的事业,不应该把孩子交给自己的父母,应该勇敢的担负起责任,继续走未来的路,谁知道不会有幸福的未来在前面,她本来就是个如此有力和能干的性格。

      但,立新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她跟别人不一样,她的丈夫跟别人也不一样。她跟丈夫的魂灵是揉在一起的,没有他,立新就凋谢了,那种失去的痛,立新是受不住的。立新陪着丈夫,是留着自己最后一点儿生命之火,她是在骗自己,她不想自己也去死,丈夫就没机会回来了,她就想要从前跟丈夫一起的生活,老天不给,她也不承认不接受......她就是要从前的生活,有丈夫和自己共度的生活。

      有村民知道立新在院子里埋了丈夫,但不知为啥,最好多管闲事的人也没多说什么,立新家这处孤零零的院子就这么孤零零的呆在村庄里。立新常常出来买东西,寄信,她也不用手机,只是偶尔给父母写信问问孩子,她跟路过的人友好的打招呼,一如从前的她。

      村人感受的出立新脸上身上笼罩着奇怪的信息,那是忧惧、癫狂、悲愤、绝望、梦幻、恐慌、期待、坚决......等等浇铸成了一个似乎随时要静默中爆炸的星球。村人不怕她,但也不把她当正常人,他们觉得立新似乎已经跟鬼魂定下了约定,也不知怎的,村人在背后逐渐开始叫立新“鬼媳妇”,看见她,会跟旁人说:“鬼媳妇来了。”

      立新听了,反而很高兴,她愿意丈夫是存在的,跟她一起存在在这个乡村里。大家这么说,好像丈夫,不管是鬼是人,反正是村子的成员,而她是鬼的妻子,出来办事,跟大家说话。立新虽然不说,但这些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民却知道了她的心意,所以,渐渐的,大家就都当着面叫她鬼媳妇,“鬼媳妇,你寄信啊?”,“鬼媳妇,吃过啦。”,“鬼媳妇,去哪儿啊?”

      立新会高高兴兴的说:我家那死鬼,让我给孩子写信;我家那死鬼说要吃鸡大腿;去镇子上给我家那死鬼买冬衣......

      立新给的都是正确答案,她每天要给丈夫做三餐,跟生前一样,一顿不少,她坐在坟头上,跟丈夫一起吃,按着季节、按着丈夫生前的口味,换着来;她每天给丈夫收出一套换洗的衣服,放在坟前,晚上收起来,又放上睡衣,第二天,会把昨天的衣服和睡衣都洗了,又换上新的。

      所有的生活细节,立新都找到了办法权且,让一切跟丈夫在的时候保持了同一的生活节奏,立新种地,家里吃的大部分菜都是立新自己种的,菜地就从坟头连着延伸出去,立新跟丈夫吃好早饭,再给丈夫倒好茶,就说,你休息休息,我翻地,你看着我。累了,立新就坐回坟头,也喝杯水,并跟丈夫说会儿话。她会埋怨丈夫说:你真没用,全要我一个人弄,累死了。你好意思吗,让个女人养活你......等等等等,就跟一个妻子会跟丈夫说的话一样。

      家人了解立新的性格和她的过往,不想催促她,觉得这样未必不是一个好的恢复过程,村民也在等,等着什么时候这个城里女人会离开。立新不许孩子来看她,她也不跟孩子说话,除了写信安排些重要事情-那是她不能回避的责任,除此以外,她对孩子,孩子对他,都是不存在的。立新恐惧家人的出现,会打破她的幻境,会让她好不容易获得的喘息和平静又被撕裂,她不可能再承受一次这种撕裂了,她现在基本觉得丈夫就是和自己一起呢,她无比感激这种模糊的温和的平静。

      她也感谢村人,因为村人跟她一样,接受这种存在的方式、温和的平衡。没有人对她说那些蠢话,什么你要清醒些、振作些、理智些、坚强些,你要面对现实,你要节哀,你要开始新生活......立新最恨这些,她心里想:你们知道个屁。她不允许人跟她这样开口,所以她躲开所有这样的熟人。村里人不同,他们跟立新一起接受了一个事实:那鬼是他们村子的鬼,这鬼媳妇是那鬼的媳妇。

      她从来没梦见过丈夫来跟他说话,她想,这当然咯,他俩天天就在一起说话呢,肯定是丈夫就在这院子里这屋子里,否则,她肯定会做梦,以前,只要丈夫一不在身边,她就会梦见丈夫,丈夫在身边,她就从来也不会梦见丈夫。

      日复一日,立新一个从小城市生城市长的精明女人,渐渐有了点点农村大嫂的面目,肤色因为每天的劳作和阳光,有些酱油色泽,脸颊有些红,眼角鱼尾纹像光线一样围着眼角辐射开去,肩膀有些耸,很厚实,手上全是粗粗的一层茧子,因为长期独处,不,是跟丈夫一起隐居,精明颜色已褪去,而变得有些木纳。要是过去和她一起穿梭在写字楼里的女同事们看见,哪里能相信这曾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女强人呢。

      立新以前话就很多,丈夫话少,病重的丈夫更是没有几句话,都是立新在说,这样的时期拖了很多年,所以现在似乎也没大变,立新几乎感激那最后一段时期里丈夫的身体不断衰弱,几乎已经没有多少现实的存在感,于是,现在,立新跟一个静默的丈夫相处,似乎觉不出大不同,真的跟之前一样,这个衰弱死亡到静默的“存在”的过程,让一切有些模糊和失真。让立新有了机会编织现在的一切。

      立新不停的在忙碌之余,和丈夫说很多很多话,都是她说,丈夫听着,立新看得到丈夫听了她的话,会抬起嘴角笑,有时又会不太满意,就用某种严厉的神情看着她,有时她在地里出了洋相,譬如一屁股坐倒了,她都能听见丈夫幸灾乐祸的笑声。

      一年一年,立新伫立在她自设的结界里,忘记了真实,忘记了人可以追求的生活,她觉得幸福和平静,觉得总算没有被一个悲剧淹死,她找到了苟延残喘的办法,只有她知道,这真的是她唯一的办法了,不是她不坚强,人和人、人的经历和人的经历、人的感受和人的感受......那是真的不一样的。所有人都该走的大道却只是她的死路,她的出路在丈夫生病以后,就只有这一条诡异的狭路了。

      她不能自已的那部分神经,天天期盼着,自己,和丈夫,有一天,能在这条狭路上,相逢,狭路相逢......

      十月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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