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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流年如草草如烟 ...
康熙四十三年的春夏二季是匆忙的,大多数人如此觉得。
索额图不待秋来,夏末便死于囚所。
冬天的时候,明珠倒台了。笏满床终于变成了陋空堂。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也许也不用待风吹雨来打,看,一场雪覆盖了一切……
康熙四十四年来了。
这一年的年节项目,是热闹而喧杂的,可谓真正的普天同庆。
康熙帝别样开心,精神很足,舞狮游龙,冰嬉赛马无一不看,一点也不像五十有零头的人。
他为什么不高兴呢?
心腹之患尽除,太子虽然行为有失,亦受乱臣小人挑唆,现下近旁无有奸人进言,他必将能重新养性修身。康熙看着坐在下首的丰神俊逸的嫡子,信心又重回到心里。几十年了,多少风浪,他都似履平地,难道教不好自己的儿子么?康熙不信。何况胤礽自幼本聪颖。
一定可以的。为这锦绣河山择一个明主。自己怎会择人不淑?怎会育人不良?
索额图死了,明珠罢相。一切重新翻了页,笔,仍握在自己手里。
怎写春秋?
自己定。
儿子的春秋,也需有人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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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却并不觉得过去的四十三年匆忙,甚至觉得,有些漫长。
太子第一个如是。他格外小心翼翼了。
多少年了,他与兄弟们不同了多少年了。嫡子,太子。如一曲华丽悠长的长戏。
去年,就在去年,好一声沉钟,敲在头顶。告诉他,你这个位子,是可以动的。不啻于晴天霹雳啊,以前谁想过?君是君,臣是臣,这是再没有变故的,谁想过?现在一旦之间,告诉你,这个也是可以有变动的。他有些被吓到。慢悠悠,谨慎慎的过了这一年。
这一年胤禛觉得也是漫长的,朝中两个大员一死一退,官员们炸了锅似的,镇日家无头蝇般四处打听,各个巴结。隔壁老八家车来马往,自己门口可以罗雀。倒也干净。他很乐观。
他的日子没什么波澜,进宫出宫,上朝下朝,有事就办,没事闲着。便是如此。
若说有什么可说的,倒有一桩,关于婉瑶的。
婉瑶今年十五了,个子长出半个头去,头发也长了,逢节日进宫出宫,闲了时和公主作伴,或请安,或探人,总是在宫中比外面还多些。
二人有时宴席上远远隔着,婉瑶一双妙目,总是欲躲又留的遗在他身上。若二人有时不小心对上一记目光,她又红了脸,低头避开去,或与近旁的人说话。自己也移开目光,待再回看时,她又一边与人说着话,一边又看自己一眼。虽只是擦过,却又微微的,略略的,缓缓的,柔柔软软,偏是闪躲。
胤禛初时心内纳罕,三四次后,便也在心中擂起鼓来,盘算。
他是有过亲的人,如何不懂这意思。
只是每每想到此,很久前在惠妃处所略见的一幕就蹦进脑子里,然后心知她是假意的。明珠而今倒了,惠妃还在,她仍是棋子。华丽的棋子。
如此想着,便厌气起脑中浮动的那一双柔软的星眸。想着,那眸子背后有多少丑恶呢?万般丑恶。
只是见面时,那眸子又是美丽的,无论你怎么贬低了去,它就是美的,谁能否认?
更何况看向自己时,还带着多少莫名的情谊。
胤禛说实在的,还是有些欢喜的。只是他厌气这种欢喜,不很适应。便越发讨厌起来,那眸中哪里有半分真情?
若说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就是棋路花哨些罢了,最终目的是庸俗的。他厌气!他厌气一切虚伪的东西。只因他已经被虚像伪装包围。
谁知她那双眼睛曾遗在几多人身上?
就这么猜猜忌忌,躲躲避避的过了一年,现下康熙四十四年了。
然而婉瑶并不知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目光,她只是想看看他。没什么目的,她不自知自己已无辜受猜疑。
胤禛却是实实在在的猜疑她。好像两个人是躲躲避避的,但婉瑶没有,胤禛是自己跟自己躲避。他逃避自己,可他也不自知。
就这么,四十四年的春来了。
今年有大选,秀女进宫。
这一届秀女格外惹人注意,倒不是为选妃,只是几个皇子要大婚了。
本是上一届就该选的,胤祥偏要为母守孝。他耽误住了,下面的不好在兄长前面,也和他一起耽误了。
康熙最是疼儿子的,不跟儿子们争什么,选福晋竟在选妃前面了。
年末的时候,选了几个人,先给十三、十四、十五、做了跟前的人。这个就是“开荤”了。
兄弟们玩笑胤祥,胤祥自己也臊得很,兄弟几个被分别带到暗室,看欢喜佛,观春意,香艳轻浮无一不备。他兄弟三个都不是“没吃过肉”的人,而今被人拿到明面上的教,谁不难受?
好容易都收了人,才算是意义上的大人了。各自都开始赐地修府,只等选了福晋,便出宫去。
德妃格外欢喜,儿子终于大了,娶了福晋,便是大人了。成家办事,再生个孙子,嗬,倒是齐全!
她像每个平凡的母亲似的,盼孙子。像盼一个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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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多聚,胤祥越发稳重了,也不大与婉瑶玩笑,二人虽更常说话,胤祥越知她心中有了人,却也隐隐察觉是谁人。不过胤祥没闲心理这些事,二月初,他独自带人去南边办事。真正立起来了。
婉瑶不喜聚会,却很常参与。只有她自己知道原因。
胤禛仍是怀疑她,他为什么不怀疑呢?次次见面,哪怕片刻。可她次次情愫流露,暗自的,转瞬间便又掩饰起来!虚假!他为什么不怀疑?为什么不气?
气?
是,他生气!
一生气,他便想,根本就是虚假!
自己哄自己。
一次散席聚罢,各自出宫,胤禛上了轿,闻得外面声响,掀帘看去,苏培盛在训人:“你们主子醉了酒,还叫在这风地里站着等轿子!不说你们自己去催着,什么规矩?”
胤禛顺着望去,两个年纪不大的丫头扶着婉瑶,人,已有七分醉意了。
今日花朝节,亦是她生日,公主并姐妹们多劝了几杯,早春夜风把酒一被,就受不住了。
胤禛下了轿,要斥责苏培盛。那两个丫头不知事,忙去催轿子,婉瑶一人坐在亭子边,苏培盛扶着。
胤禛走过去,他为什么走过去?自己不知。
但他什么也没想,就如此走过去了。
什么也没想。
苏培盛抬眼见到自家爷,惊慌起来,把刚才拿着架子训人的气势抖落的一点也无,结巴道:“爷怎、怎么过来了?”
胤禛想:问得好!合了他的心意。于是扬声道:“你倒问起我来?你做好人管闲事,我岂不得来看看?没得倒显得刻薄!如此,格格既醉了,你去嘱咐把咱们的轿子先让了,再等来轿便是。也算全了你的好心!” 最后一句话,尤其大声,多合理的道理,几乎是冠冕堂皇。
是这个理由!他尤其大声的宣告了,然而苏培盛听不懂,婉瑶醉了,他说给自己听。
苏培盛人前人后总吹牛,四爷的吩咐他最理解不过,但实际上这么些年,他一件也没明白过。照做便是。
他忙去吩咐人让轿。
这里只剩他二人,婉瑶醉得沉了,把面孔埋在膝上,不理人。
酒香和她身上的香气在月色里浮动着,合着花香,有些勾人。
胤禛又莫名有气了,他气她人前醉酒。她必是故意的。
皱着眉站在亭子外,她坐在亭内,埋着脸,纤美的肩瑟缩着,一抽一抽的,她在哭。
胤禛听见了,回头瞅着她,只不过去。须臾,又转过身。仍在亭外,背对她。
“胤禛”空外飞来了一声。带着哭音。
胤禛惊愕,忙回头,没有旁人,的确是她唤他。在梦中,在醉时。
胤禛有些不大确定了,人取名为给人呼、唤。
天家不是。有名字只为证明你活了。少有人叫。
但也不是没有,皇上常叫:“胤禛,哪里哪里又如何如何。”两个字短、快。古板的。
皇额娘亦曾叫:“胤禛,你这性子不好,不要与人太较真。”清楚地,重重的,是劝慰。
再无人叫。
现在又得她一个,从未听过的语气。糯糯的,尾声轻,远而缥缈,像足一声叹息。
难道没有真心么?
胤禛又一次盘问自己。他盼……盼再听一次。给自己都吓到了。
只是她没有再出声,把脸埋得更深了,甚至连嘤咛哭声都没了,像睡着了。
睡着了?她把自己心搅乱了,然后睡着了?!兀自!胤禛又要生气了。
他真想逼问她,拿足架子问着她,为什么这么叫?凭什么?
莫不是你有意私我?
莫不是你是我的谁?
不然可凭什么?
可他没有问,那太可怕了。
他只是站着,看她再无声息,只有发间斜倚着的金丝钗,不知嵌着什么,亮亮的,些微闪动。
像一双眼眸。
苏培盛来了,轿子也抬来了,坐着她,走远了。出宫去。
婉瑶第二日醒来,已在自家府中。得知醉酒前事,有些气闷,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散着发趴在枕上,自言自语:“昨儿你们怎么也不劝着些……懒得见人了,今儿不起来了好不好?”拿被子蒙住脸。
他两个丫头闻言都笑:“可不与我们相干。我看格格像是近来心里不大受用,昨个人劝酒,竟全喝了。可是为了这个缘故?”
婉瑶被子里红了脸,露出眼睛道:“便是那样,我也有些分寸。怎么至于醉了?昨个究竟怎么?除你们再没人看见了罢?”
鹂曲答:“格格喝了几盅,原也不多,只因出来受了风,才禁不住酒的。原也怪我们,想着入了春不妨事,谁知夜风也寒凉,到底有事。幸而后来,四贝勒府上的苏公公提了个醒儿,叫我们去催轿子,更幸甚后来四爷让了他的轿子给格格先走。才不至于病了。”
婉瑶被中隐隐听得,心中一惊,在口中道了声:“他”……忙又吞声。抿唇暗思,又喜又恼,喜的是自己虽醉了,幸而只得他一人瞧见,也还罢了。又恼他瞧自己失礼,不知如何想呢?
如此这般,直直想着,翻过身去细细翻思,茶饭不要,妆也不梳。
千丝万缕,要猜多少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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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去一年就这么猜过来了。
春快末时,这日可巧是万寿节,大宴七日。后三日东宫摆宴,首请康熙,次请众兄弟。
宴至中旬,胤禛又了些酒,背了众人,摒去左右,御园子里走走散散。
长无尽的曲阑绕得人没性子,走至深处,见个黄衫女子在竹下池边照影看。背影婀娜。
胤禛熟悉这背影。扬了脚步声。
婉瑶问得有人,回头看时却是他,一瞬失神,一瞬回神,便从石子路上走了过来。胤禛见她失神,才略有些欢喜,又看她瞬时敛了喜色,端直走来,瞧她鹅黄的春衫,随风回舞,飘然似仙,然虽如此,她仍是弱不胜衣。周身予人透明清绝之感,似在说着:不要怀疑我,不要疑我。
胤禛正在“斗争”着,婉瑶已至跟前,盈盈委了身,道一声:“四贝勒金安。”古板之极的说话。
打断了胤禛的“天人交战”,古板的声音让他又有火气。抿唇看她屈着身,一字不言语,乐得看。
她一年来学了不少规矩,见的人又多了,一个万福礼施下来一点不差,规规矩矩的。
胤禛忽然恨透了这种规矩!恨透了!他要揭穿她!就现在!
他冷着眼,抿唇道:“这会子是四贝勒,不是胤禛了?”
惊雷!就响在头顶!!婉瑶懵了,呆了,脚下一软,半屈的身子向后踉跄了两步。
抬头瞪眼看着他,顿觉自己像是被撕破了纱纸的皮影人!把虚影全都撕破了!颜色鲜明的暴露出来!
她脸一定红了。
她不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如何待下去,她想逃掉,她想跑。
事实上她已经跑了,回了身拿脚便跑。
没跑成,胤禛从身后环住了她!!
感觉到腰间箍着自己的力量时,婉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她木了。她其实想逃,却没有再跑,她并不想挣,却在躲。她到底想什么,她什么也没想。空白!窒息的空白!她想不了!
他其实用了力,却不重。可这个人,单手就能扼死她。
回头看见离自己如此近的面孔,皙白的,干净。她只平视得到他下颚,瘦削的,但仍润泽。下侧有一颗细小的痣,使原本英挺的面孔变得有些许的内敛了。
如此近,就在身后,贴着。
她想再往上看时,却触到他的眼,他那双眼,如此近,哪里有初见的潭渊薄雾。他眼里!他眼里有一团火罢?!
只一瞬,燃灼了她!化了不成样子的,化了灰,化了烟,形神不存,毁了一切!只一瞬!
她忙回头躲开那火。
又失败了!胤禛抬手拿住她下颚,便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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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圆了凤目,没了思想。
什么都没了。
这才叫一阵风吹来,连烟都不剩。
她脚下一软,站不稳,如水一般,散开了去。
胤禛扶住她的腰。霸道的。是他的手,他的气息。霸道。
她完全倚住他,交给他。身在浮沉里,心在行云间,在他怀中,竟尔晕了过去。
他尚未察觉,只拥着她,包涵的。触感盈盈。他细细吻着,有些狠,因为恨。
他自然恨她,让自己傻气的猜疑了一年,无名之火也存了一年,傻子似的。一点也不像他。
须臾,他才发觉她已无意识,唤她两声,已是亲近的:“瑶儿?瑶儿?”
她才从他怀中强抬起面,软的不像话,身心。哦,还有眼。缓缓的展了眸,失神地看他,他似笑。恍然。
一瞬之间竟不知发生何事,只倚在他怀内,呆呆的,望他无神。他看她贴着自己,任凭自己衣衫繁纹衬饰她的面容。不由怜意更甚,拍了拍她的颊,三分着忙。七分谑意!!
她方意识回笼,前后把事思一遍,脸上只可惜不能再红,否则更又添一层霞云。才惊觉自己整个倚靠在他身上,想站直,便扶着他肩站好。
如何站得住?满眼烟霞烈火。尽是! 好在他一直扶着,没脱手。
向栏杆上去坐,挪不开三寸,胤禛见了又要笑,道:“我扶着你。”
她本来就羞赧难抬,听闻此言入耳,回身便向他肩上拍了下。极轻。
胤禛揽她。二人栏杆上坐下。再不是一个站着一个坐。这会子亲密起来。
婉瑶一直没抬头,把脸深埋在他怀中,缎子让她的脸更红了。她依在他怀里,手搭在他肩上,向自己刚才拍的地方下意识的揉着。
胤禛感觉到她的小动作,心内更软。
春天衣着不厚,彼此感到体温气息,婉瑶想瞧瞧他的脸,因她有些怕,怕不是他。
怯怯地抬了头,猫似的,露了半张脸,偷看他。--------原来他一直看着她。
四目相对,她仍转斜了眸,又忍不住终于又看他。良久。两个人都一笑。
却都是笑自己。
自己多可笑?这一年来。多可笑?
胤禛本环着她肩,顺着向下便向袖内握住素白柔荑,软软的,有些潮湿。又看见她腕上一片红,心知自己唐突了。
倒是从来没有这种经历……戏文传奇上说唐突佳人,佳人要生气罢?
只是自己不是书生寒酸,生气便怎的?生气,又奈他何?
见婉瑶又低着头,垂睫顺目的不知思何?嘴角噙着一抹笑花。
没生气。
婉瑶烂漫,尚不懂佯嗔之道,她不怪他。由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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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愿分离,天催人离。
胤禛道:“天沉了。”
婉瑶不语。
胤禛道:“可好些?”
婉瑶不语。
胤禛弄不懂了,挽着她的手握紧了些。觉得匪夷所思。被慢待了。
婉瑶吃痛,方看他。
那一双眸啊!她的!
春风化了雨。
胤禛没了性子,没地使去。
她娇柔若此,谁舍得?
视线碰上你,怎不心软?
世事碰上你,怎不心软?
婉瑶心知他该走了,沿这送他来的曲阑,由此离开她。她回头看看曲折的游廊,长无尽,许还没走出去,天便要彻底黑了。
她担心他。根本不想这是宫中,他自幼生长。自己才不熟罢?
痴人一个!痴人痴在不自知觉。
她点点头,站起身来,摇摇地,分外可爱。
胤禛大出他一轮还余,怜惜更多些。想说送她,只恐人见着……毕竟天黑下来了。
千般言语,谁都没说。说不出。
胤禛松了她的手,各自整衣。婉瑶见他荷包穗子缠住了,以指为梳,一一梳平,根根分开。
抬头见星已浮,知他不知如何便走,低了头伸手向他袖额中,先怯怯地触到指尖,犹疑握了两根手指,却被胤禛一把反握住手。
婉瑶执了他手,向掌心写字。胤禛读出:“纤……” 她仰头掩住他口,别读。
复又写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八字未完,通红了一张芙蓉面。
握了他手不语。
胤禛会意,嘱咐几句。终于转面去了。
她习惯看他走,习惯梦后的恍惚和冷清,看星星,萧疏的。
银汉迢迢。
怎难渡?
不难渡!
好似金风玉露,岂在朝暮?
他们在一起了!!!!!
可能有人不适应我换的这种笔触。
但我觉得这样写更隽永、更真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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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流年如草草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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