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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自古天家无好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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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二年的劲头还没有过去。
康熙四十三年的春还没有来。
一切荡漾在节日的月色灯影里,每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记不清今夕何夕,记不清谁是谁人。一个年节折腾下来,各人只记得自己说了一筐子的吉祥话,送出一车子的礼物,收了一屋子的回礼。至于其他,都是恍恍惚惚的。
婉瑶却是昏昏沉沉的,因为自除夕那雪夜后,她便病倒了。
害得是风寒,那夜回宫后她在公主的惊叫中才发现自己冻得冷紫发木的双脚,一时洗过热水澡后,躺在床上,只觉周身发热,揽镜自顾,只觉镜中人面飞红霞,压倒桃花。
但再美也没有法子办,她病了。
第二日便出了宫,回家里养病,他哥哥献年见才离了自己一天就病了,急得骂娘,打奴怪婢的。婉瑶道“一个人也怨不着,哥只怪我自己淘气罢!”
他哥哥哪舍得怪她,瞧模样红红脸病猫似的,虽是赌气话,说出来没声没气的倒像是撒娇,便越性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怕惊吓了她。吃药问脉的闹了几日。
献年如今已经上了任,因是康熙亲提。再者他旧族又贵,又有明珠名字在上面“罩着”。故而谁不奉承巴结他?好在献年虽粗性,倒不是个听好话乱飘的,又有妹子时常劝着,提点着,他办事倒也很稳。
兄妹俩自家府里过活,友爱谦恭感情自然很好,而今妹子病了,献年如何不急?奈何正值年节下,他官场中人,自然少不得百般应酬,人虽在外,心内自然是惦记妹子,故他虽极好酒好热闹,席上也是敷衍了事,只求快走。
家里婉瑶却不是个省事的,饭也懒待吃,药也推拒喝,整个人神采熠熠,倒不像是个病的。
整日里只坐在床头,盖着被儿,看窗棂上挂着的一盏宫灯。宫中带回来的灯。
她的另一个丫头看不过便道:“格格这可是怎么样呢?从宫中回来,大节下的病了不说,请了太医也不好生吃药,只看着这盏灯……左右看来也没啥稀奇,看它作甚?” 这丫头原也是婉瑶身边跟着的人,本叫做燕舞的,婉瑶因觉太浮艳,就改作“鹊语”,这丫头便唤作鹊语了。
一旁莺歌正滤药,听了鹊语的话,帮腔道:“可是呢!病成这个样儿,好歹保重着些吧,只是不听劝,把一盏灯点点熄熄的有什么趣?”
婉瑶在床上半躺着,本是看灯的,听见她们抱怨,便抿嘴道:“人家病着,你们还来拌嘴!”
莺鹊二人见她倒有些撒娇的意味,不由一笑。心道格格如今脾气倒是越发好了,虽是平日庄重,每每倒也有些孩气。
三人正说笑间,外边又进来两个侍人打扮的少女,一个穿青色厚袄子的年纪比众人大些,十七八岁的摸样,生得白净脸面,唤作鸢音。一个穿葱绿袄的形容最小,手里拿着一盆水仙,她唤作鹂曲。(笔者:鹊语、鸢音、鹂曲、怕都出自瑶卿手笔吧?)
一时她二人进来,鹂曲便抱着水仙跑到婉瑶榻前,两个人一齐看花,鸢音因见众人还在说笑,便斥莺歌道:“格格病着,你还没日没夜的领着混闹,吵吵嚷嚷,什么样子?!”
婉瑶正和鹂曲看花,闻得鸢音训斥众人,忙道:“鸢姐姐,快别说她!不与她相干,是我坐着白闷,叫大家玩笑解乏的。”
鸢音听了道:“如此她们更该打,格格病着这个样,本就该休息。若乏了,就该睡着,岂由你们吵闹?”
莺歌听了道:“我何尝不劝格格睡着,只不曾听来。病成这样子,倒不保重。”
婉瑶听了看着莺歌撅嘴,意在:我救你,你反说我。
莺歌见了,笑着低头。
鹂曲一厢搁下花,一厢说道:“你们一口一个‘病成这样’,我看格格并没有什么病,不过着了些风寒,吃吃药便是。难道非要镇日家睡着?反而短了精神!”说着,和婉瑶两个人挤挤眼。
众人还要分辨,门外传来献年的声音。
“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婉瑶坐起。
“快躺着罢了!起来做什么?”献年扶住她。又问今儿吃了药不曾。
众人道不曾。一时滤好了药,端上来。婉瑶苦着一张脸,看他哥。献年不理,看她尽数吃了。
婉瑶喝完药,含着块糖,嘴里抱怨。献年命她躺下睡着。婉瑶嫌闷气。
众人道:“格格不曾好好睡着,精神倒好。只是看这盏灯” 言罢取来。
婉瑶本被按在被子里,见人动她的灯,起了身就夺下来。她哪里是这块料子?也没什么劲,献年不与她夺,看她抱着放在床里。
献年见她举动奇怪,心下猜测。笑问道:“妹妹这是哪里来的?在宫里遇着了什么人?”
婉瑶红了脸,理着鬓发道:“哥还是少喝一点吧,哪里来的醉话呢?”言罢不理会众人,翻身向里面睡了。
献年知道自己说的话造次,和众人一笑,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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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还没有结束,不过也过去大半了。
胤祥觉得很苦闷,一整个年节他都没见胤禛的影子。众人都没见。
胤禛向西边自己的一处园子中住。
胤祥出入他府中没有什么,若是去园子里,则显得有私了。所以他一直拖着没去。
外界风云变化,老三老八连审索额图六次,倒势已成定局。
如此之际,胤祥没有出来做事的人都感到压抑,胤禛居然袖手闲处看。
快上元时,胤祥终于还是去京郊的园子找他。
方下了暖轿,门前立着的家下人忙迎了上来,一径拥到二门上,胤禛近侍苏培盛出来接下了,见胤祥手中握着手炉,便挥手招呼右边的小厮,那小厮忙上去接下胤祥手炉,从怀中取出个方盒子,挑开手炉盖,往里面加了几块香炭,动作干净。仍奉给胤祥。
胤祥点头接了。后面跟着他从宫中来的三个小太监都道:“多亏了苏公公心细,我们正是没带炭呢!”苏培盛笑着别开了,走不多时,跑过来一个家下人请了安,对苏培盛耳语几句。
苏培盛听了笑回胤祥道:“爷和福晋这会子在澹怀堂,路倒不甚远,只是要十三爷担待一些。”
胤祥听了点点头,众人复又走了。
苏培盛笑道:“我们爷这几天还抱怨,一个年也没个人来瞧他。可巧十三爷今儿来了。爷不定怎么高兴呢!”
胤祥听了道:“嗬!四哥真好伶俐嘴!分明是他躲着我们,倒说起我们!我年初二就上府中去了,已经不见人影儿了。连四嫂也不在!虽说回了话是往西边园子去了,我到底也不好来的。原想着不过是两口子趁着年中无事,出去散散,左不过两三日便回来。谁知年都快过完了,仍是不见人,好嘛,逼得我只好打上门来了。”
众人听了都笑。
言语之间,走至一处堂屋,上题:“澹怀”二字。转过几株梅去,得一小小的退步,题曰:“月到风来”。
尚未走上回廊,就听得里面朗吟吟的诵诗声:“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却是胤禛的声色。
胤祥在外闻得,呵了呵手笑道:“四哥好兴致啊,雅兴诵诗。”
苏培盛哈了腰回道:“已经好几天了,因着天冷,虽然园中有景致,爷和福晋也都懒怠出来。爷就念诗大家听听,解闷罢了。”
胤祥听了,笑沉吟:“实在好雅兴,好雅兴。”
言语之间,已经转到屋前。胤祥摒去左右,又吩咐门下打帘子的噤声。自己悄悄走了进去,隔着青棱纱格门影着向里一探:果见胤禛和那拉氏分坐在暖炕上,胤禛褪了靴子,半靠着枕,捧了本书在读。隔个炕桌,那拉氏倒是端正坐着,手里拿了个花绷子,时抬头听几句诗,时低头刺几针。又向左边一看,乘奴立在窗下剪供瓶梅枝,时而也听几句诗。
胤祥隔纱见了这个悠闲的景儿,不由心内要笑,扬了脚步声走进去。
众人停了脚步声,都抬头看,胤禛正读到《春夜喜雨》一首,抬头见是胤祥来,把手一拍,指着他向众人喜道:“这个就叫做‘随风潜入夜’了!可是现下的活教材,再没有不懂的了!”众人听了都做笑起来。
那拉氏已搁下活计站起来,浅浅一福道:“给十三叔祝年了!”
胤祥忙叫左右:“快扶住你福晋!折了我了!”乘奴上去扶住。众人拜过。
那拉氏因下去看人备饭,寒暄一阵,带了几个人便走了。
胤祥左右看看无可坐之地,站着和胤禛搭了几句话。
胤禛下了炕,趿着鞋,悠悠走了两步,自己向那拉氏方才坐的地方坐了,胤祥方向胤禛适才所坐之地坐下。二人相对着说话。
胤禛有些喜色,抓了把瓜子塞在他手上,笑道:“一个年也不见人影,这会子来了,也是没有钱的。你来做甚?”
胤祥嗑瓜子,气道:“您这话说的我没性子了!说不出好听的来了……嗯……钱还是要给罢?”众人听了又笑。胤祥因闻见屋子里有一股子香气,便道:“好香啊!四哥做什么呢?”
胤禛剥个橘子笑道:“偏你有个狗鼻子!”言罢向乘奴一示意。
乘奴便向墙根儿别春炉(笔者:就是暖炉。)中取出两个红薯,已是烤的焦皮黄瓤,看着便觉香。
胤祥笑道:“好想头!”因掰了一半给胤禛,又道:“这个东西不能多吃,一来不是什么好的,吃个意思。二来吃多了泛酸。”
胤禛接了,吃了一口,觉得噎人,便搁下了。问他:“年可怎么过的?”
胤祥也只吃了两口,一边洗手一边道:“别提了!我在宫里怎么过?还要上书房怎么过?能怎么?便只去三哥书房一次,嗬!我再也不敢去了!”
胤禛一听大笑起来,拍手道:“你好大胆!好好好!真个现在真要做文人骚客了?!像我,就不敢去那里!没得在‘有辱斯文’”
胤祥听出他话里有文章,来了兴头,便笑道:“四哥可是寒颤我?您还不知道我么,顶看不上那帮酸文假醋的了,做文人还好。骚客?”说着胤祥把眉头一皱,甩手道:“我是最受不了他们那臊味儿了!”
说的胤禛并乘奴都笑起来。
胤禛拊掌笑道:“你以为我?!我也是!每回上国史馆,都恨不得让他们把窗户拆了、梁顶挑了,那个烟袋油子外加汗和头油的哈喇味儿啊,啧,我都有心每人发他们一块儿胰子,回去好好洗洗,又怕让汗阿玛骂我有辱斯文!”
“是啊,有时候我都挺佩服三哥的呢,家里招了那么些个‘臊’客!”胤祥笑着附和。
一旁乘奴正烹茶,听了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歪了嘴,皱着眉。
胤禛笑道:“我就看不上这帮脏兮兮的假不羁,您就是真当了山林野老,也总有个地界涤涤您的足、濯濯您的缨吧。你还说老三呢,就他们家那个陈梦雷,一床破被窝还当雅事往书里写呢。”
胤祥没读过,奇道:“哦?什么书”
胤禛道:“这样有名的书你岂不知?现而今咱们爷们里,亲贵、大臣是人手一本呢。”
胤祥向身后枕上移了,道:“叫四哥如此瞧不上的,想必不是什么好的。这样的歪书,如何进得宫里?我不知道也不稀奇。”
胤禛道:“如今是三阿哥礼贤下士,给陈老名士刊本书满世界去送,我自然得了几本,一直撂着,也没工夫。恰好那天秋高晒书,我随便翻了翻,差点儿没腌臜死我。是说陈梦雷就两床被窝,从冬到春一直摞着盖、没的换,只是人家‘名士’会拽啊,说什么,嗯……‘既无他被易,浣濯亦无缘’。有一天老三就拉着老七,上人家老先生的卧室里去,撩开帐子把人家被窝给抖落了,结果净是破棉花套子和黑泥片儿,然后老三跟老七这两位呢,竟‘相对一抚掌’。”
“哈哈哈”,胤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捂着肚子说:“三哥还自诩河间王,修学好古,竟拽着七哥去抖落人家的被窝?!”
胤禛笑道:“本来说拽我去,吓得我猫儿家里三天!就楞没敢出门!”又指乘奴道:“不信时,只问她。”
见他说的忘情,乘奴和胤祥相视一笑。胤祥素来心最细,虽至起兴时,也不忘情。只得说:“要不我说佩服他二位呢!只是……这个话我倒不好说的。”
胤禛本是冰火两重的性子,这会子说得兴起,又是极亲近的人,因便道:“一对儿假惺惺,若说你既礼贤下士,何至于老名士连被窝都没得换呢?陈梦雷自己也是个厚颜无耻的,让人当乐子耍了,还觉得自己名士风流!我就是见不得他们那假风流样儿,先时给弘晖请先生的时候我就说,像那些个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成天迎风流泪、嗓子眼儿里呵喽胡噜的老先生,甭管多有名儿,领也不要往我这儿领……”
胤祥岔开道:“说起侄儿,怎么不带他来?带了嫂子来便该儿子也带上嘛!可进益了?四哥自己躲清闲,叫大家都走不得亲戚。或妯娌之间见面,或回娘家。”
胤禛道:“怎么没走?闲在家也是打牌。不如出来学习养性。弘晖竟不要提,不是有出息的!我那日去瞧他,好端正摸样在读书,仔细一瞧,看的竟是绣本《西游记》!”
胤祥笑道:“这个也罢了,若是能通读下来。也是不易的!”
胤禛道:“可不能纵着他。”一时又想起来,道:“你自己也很该养养性子,眼看今年过了,明后两年不出,便是要娶亲建府的了。后年该大选,汗阿玛必要赐婚的,也不止你。嗯……自己有什么想头?”
胤祥讪讪道:“四哥也说是汗阿玛赐的,自己敢能有什么想头?只是……未免快了些。”
胤禛道:“这可是一句胡话,也就是你,兄弟之中没有拖到十七的。因着你这里拖住,底下的都不好在前头的。”
胤祥笑道:“如此竟不是汗阿玛着急,原是十四他们嫌我碍事了。”
胤禛甩手:“这话不是我说的!”
胤祥忽然想起一事,笑拍着炕头道:“咱爱新觉罗家的兄弟也真是绝了!有句俏皮话四哥一定没听过,现下京官们都念叨,‘大爷是没事找事,三爷是找事没事,四爷是有事找事,八爷是没事不找’。这是说大哥脾气太爆喜欢找茬,老三软柿子一个谁也不怕他,四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上门准有公事。而八哥则正好相反,没事的时候不来往,有事就一定得找他。”
胤禛仔细一琢磨这些官员们还真没说错,话虽糙,描述的却格外传神,也忍不住笑出声,“这些话你哪儿听来的?这么说岂不是老八最惨,净干了给人擦屁股的事儿。”
胤祥道:“我现下是闲人一个,自然知道的多些。不过有一句四哥可说错了,八哥人家是一点不惨,这话还有后半段呢,叫做‘三不惹、三必备’。”
胤禛道:“那又是什么?”
胤祥笑道:“是说太子的门人惹不得、四哥的冷脸惹不起、十爷的脾气没胆惹。三必备讲的是升官银子必备到位,有利必备九爷一份,要命白鸭子必备一只。钱既然到了九哥手里还不是和八哥一个样。”
胤禛听了,笑而不语,又看乘奴一眼。
乘奴抬头睁着眼睛,装作一句也听不懂。胤禛笑。
“老九的事也先不论,那白鸭子是怎么回事?”胤禛头次听说还有事关人命的鸭子,不由问的仔细了些。
只可惜胤祥也是一知半解:“貌似是说有人掏钱买人顶替死囚上刑场,刑部复核死刑的时候这可是一大笔收入。”
“这还得了!”胤禛腾一下坐起身来,“若是要让汗阿玛知道,又要不得安宁了。”
胤祥劝他:“我也是听说而已,京里那些官员猫腻多了,咱们哪儿能都知道的清楚。”
胤禛摇头道:“这年头门道真是太杂……”
余下的话,倒是真的不能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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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罢,胤祥执意不肯回宫。
胤禛怕明早回去,给人瞧见他私自出宫不归。
奈何胤祥百般不愿,只得留下。
二人共榻,抵足夜谈。
胤禛此时方问:“索额图的事外面究竟闹得如何?”
胤祥道:“我只当四哥真不关心呢。”
胤禛道:“别混了,直说!你怎么看?”
胤祥笑道:“我一个没办事的阿哥,能有什么看法?”
胤禛有了气,一下子翻起身道:“你这话是和我说?跟我说话呢?”
胤祥看他动真气,便道:“情势不大好……索额图罪名已定。汗阿玛……”附到耳边:“已动了杀心。”又躺下:“其他的,我也不敢妄揣圣意。”
胤禛素来心底佩服十三的敏锐和洞察力。
他自己没有这份天赋。
被人负,而不自知。
胤祥又道:“一切怕都等上元节。那时便见分晓。”
胤禛挑明:“汗阿玛会如何做?”
胤祥笑道:“若真有杀人的心思,现下春回大地,自然不会挑明。待秋后?”
胤禛福至心灵:“不会有明旨!太子那里过不去?”
胤祥点到即止:“四哥只要想想与太子的距离该如何把握。其实左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别瞧着我闲适,我也算看得很真。”
胤禛最知道他敏感、谨慎、洞悉世情,年纪虽小,也是个有作为的。只是明而不达,诸事都看得透但什么都看不破,故而其实内中块垒良多。只怕慧极而有所伤。想到此,心内一惊,劝道:“话说至此也罢了。我只凭忠义做事,不问其他。所求者: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便是。只是你日后出来办事,也不可太较真了……”
胤祥听了这个话,心内一笑:‘四哥自己才是最要较真的人,反而劝我。可见我二人都是看不破的。’又知道胤禛素来不知申意达情,然而一片心是好的。自己心下也感念,便道:“四哥教诲,我省得了。天意由来高难问,一切留待上元佳节,再看吧……”
胤禛听了点点头。
各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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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
白日便是张灯结彩。
空气中也带着元宵的甜香。
众人午时赴宴过,便聚看大戏。
康熙点过,下面挨个点了。胤禛不爱看戏,便让太子,太子多点了一出。
大戏在台上唱。
戏外也有戏。
胤禛一整个年节没见人,众人都逮住他寒暄不止,胤禛一一端详了一遍。
半月不见,太子形容瘦了一圈。削尖的下巴都似乎在跟康熙抗议。
老八倒是仍神采奕奕。一身紫袍被兄弟团团围住,说亲道热。倒也不犯正色。
谁说不犯正色?!胤禛低头看看自己的枣红袍,不是犯了自己?!
恶紫欺朱红!
胤禛不失小气的想。
台上的戏唱的乱哄哄,也不知唱些什么。大节下人都穿的亮,耀的人眼睛花。猛一眼瞥到坐在下处的胤祥,一身蓝衣。
胤禛顿时没有脾气。什么叫得体?这便是!谁也不犯,遗世独立。
胤禛十分欣赏。
戏唱罢了好几出,胤禛才方定神看戏。
一口茶差点呛出来------《跪池》
好一出戏!
左右看看,只见众人都含着笑。--------难怪这么聚精会神!
这《跪池》一出,原是越剧《狮吼记》里脱胎出来的一段折子。
讲的是眉山有书生陈造十分惧内,其妻柳氏既悍且妒。陈造以探父友、求功名为名去京城,淹留多日,沉醉歌舞,结识了同乡苏东坡。
柳氏在家中闻此事,气极,写信诓陈造回家,说已代他娶下四个美人在家中。陈造急急归家,见四个“美人”丑不可看,啼笑皆非,陈造自此只得在家中侍奉妻子。
柳氏对他管束益发严厉。后来东坡被贬黄州,邀陈同去赏花。柳氏疑心同行必有妓女,不允。陈造苦苦哀告,说若有妓女,甘受责罚,柳氏方才放行。柳氏又派苍头去打探,果有妓女。陈回家被罚跪池边。
苏东坡放心不下,前来探望,见状颇不平,与柳氏评理,反被柳氏推出门去,陈造亦遭杖责。
今日在座之中,老八也是出了名的惧内。
八福晋悍妒亦是满朝皆知。
不知谁促狭点了这出戏。
再看老八,仍是被人团团围住,仍是一身紫衣,但胤禛心情已然好很多。
戏转了数场,康熙笑道:“朕这会叫他们编了个新的戏,只因点了几出三国戏,里面有一出‘骂曹’,又有人要听《斩修》,偏胤禄听见了,小子鬼精灵的很,说‘不若在《斩修》前面加一出《骂曹》,再加个名目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朕听了到很有意思,便依他了!”言罢看着密妃怀里的十六,十六听皇上提他,蹑手蹑脚的从额娘怀抱中跑出来,康熙一把抱在怀里,众人都笑。
当然,也有人不笑,———聪明反被聪明误,好戏名啊。
戏开场了,热闹。
第一折《四声猿·骂曹》,又称《渔阳三弄》,讲的是祢衡被黄祖杀死之后,在阴司劫数已满,被玉皇选为修文郎,判官想起祢衡生前裸衣骂曹,便将曹操唤来,请祢衡将当日骂曹的情景重演一番。祢衡历数曹操一生罪状,从“逼献帝迁都”直数到 “孔融、杨修之死”,祢衡骂完一通,上天升仙,曹操仍被阴司收押。台上扮演祢衡的老生,挺拔轩昂,唱腔激越有力,几通鼓也敲得音节殊妙、铮铮然有金石之声;那扮曹操的白面也好生了得,不但演出了曹瞒当日被祢正平羞辱的愤然与窘态,还能让人看出此时在阴司的两人地位已然悬殊,在阴间的曹操惹不起祢衡。
一折《渔阳三弄》演罢,台下众人无不拍手称快。
接下来一折,是讲杨修弄小聪明,因解“鸡肋”口令而被曹操处死的《五马破曹·斩修》。
皇帝看着台上,笑着拍拍小十六的肩膀:“十六这点子出得巧。《三国》里讲祢正平在许都只看得上两个人,‘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这三个都是绝顶聪明之人,都被曹操所杀,这两折戏含了这三个人,正应了那句‘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你知道么?”
十六点头,却说:“汗阿玛,但儿觉得那杨修并不堪祢正平的青眼!”
“哦?那你说说。”皇帝此时不再看台上,颇似要考校不满八岁小阿哥一番。
“回汗阿玛,儿觉得那祢衡和杨修,虽都是绝顶聪明啊,又都因触忤曹操为其所杀,但品其行为,这二人却自一番有高下之分。祢衡自始至终事汉而非事曹,其以正直忤曹,所以曹操虽忌讳他却不敢亲手杀他,要假手于人;杨修虽事曹操、却暗结曹植,事主不忠又涉入他人骨肉,不正不直、只会弄小聪明。所以他二人虽都是被‘聪明误’,误祢正平的是‘大智慧’,误杨德祖的却只是‘小聪明’耳!”童稚的声音,清朗朗。
小阿哥一席话掷地有声,让满殿人都赞叹这位阿哥大气的见解。
皇帝也对十六的见识非常满意。就在这时,台上正演到曹操因杨修擅解‘鸡肋’口令要将其斩首正法,就听台上曹操念道:“你是我手下的人,我着你料诸葛亮,你道天下英雄都不能料诸葛。你原来则能料我!这等人要你何用?!刀斧手,与我推转杨修,斩讫报来。”
“你原来则能料我!这等人要你何用?!”太子听了这句话,一下子明白了。看看四周,兄弟们都是一脸笑容,呵呵,原来皇父拿索额图当了那事主不忠、能看透人心思的杨修了……
胤礽忽然觉得好冷,然面上却滴下汗来,他兀自不察觉。只觉自己虽坐在琼林御宴中,不啻于地狱阎殿前。台上刽子手的喊杀声,台下众人的笑声,叫好声响成一片,都似尖刀一般,逼到自己面门上。
发刀的人,下令发刀的人,竟是自己的阿玛。最疼自己的王。
这是警告?
已经不是警告了。
索额图年下便死,已经是不需多言,不见公文的‘秘密’了。
胤礽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遭到了胁迫,自己的地位遭到了警钟。而敲警钟的人,竟然是给自己这个位子的人。
自己,若不听警告,若似曹植一般与听臣下之言。
他便怎的?皇上,便要怎的?
废……
这个字闪过胤礽脑海时,他腿已经软了。但是只是一闪而过。
怎么可能?
怎么会?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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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还在继续唱着,酒还在继续喝着,谁都没有发现储君的失态。
谁都没有发现?
可笑!
任何人都等着看他的反应才对吧?
一万双眼睛,直射在自己身上。好似孙猴子,射冲斗府。
宴席的气氛格外诡异。
都笑着,都饮着,都在思量着。都在暗喜吧?
千钧的重量,系在一根发丝上,是为千钧一发。
多恐怖的词?
随时要断下来。
但胤礽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更恐怖。
他也是千钧一发。
但是只系在发丝上,倒是不会掉下来。
但是不让你掉下来,让你一直这么系着。其实也够恐怖吧?难道不更恐怖些?
气氛仍诡异。
但台上的戏已经唱完了。
众人都失望吧?胤礽松了一口气。
众人不会失望的,下面又出了一台戏——《浣纱记·寄子》。
《浣纱记·寄子》一折,讲的是吴王夫差听信伯噽谗言,放走越王勾践,欲出兵伐齐,大将军伍子胥为报国恩,欲以身死谏。在这之前,他将年幼的儿子托付给齐国大夫鲍牧,代为抚养,以留存伍氏宗嗣一息血脉。《寄子》这折,表现的就是父子二人行路、伍员最后将儿子托付与鲍大夫的情节。
呵呵。
诡异的气氛此时已经到了高潮,好像空寂寂的地方,不会拉二胡的人,莽撞的,笨拙的,别有用心的,使了大力一下拉下去,尖刺骨的一声便射出来,响当当,好似鬼嚎。
所有人都沉寂下来,不笑,也不饮酒。
看戏。
台上华丽繁复的砌末尽都撤去,踏着萧索的锣鼓,苍老的伍子胥手扶宝剑跨步走出台口。但见这伍子胥头戴黑色大圆帽、身穿古铜色官衣、腰扎杏黄色大带,肋下悬一口宝剑,他是老外应工,戴着白满的髯口。这苍然老将一出台,众人心都凉了下来。扮演伍子胥之子的孩童活泼上场,梳孩儿发,头戴紫金冠、水晶额子。
唱的是: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入齐城。衰柳啼鸦 ,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路途休驾 ,淡烟里,微茫见星。
伍子胥满怀心事、悲凉慷慨,小格格扮的伍子天真无邪、纯然无知。
子胥知此行乃是父子生离死别、永无重逢之期。
伍子却仍当是伴父远行,还想着事毕赶快归家,免得母亲在家垂念。
台上的伍子胥向幼子坦白实情,雏龄稚子乍听父言,惊得昏厥过去;伍员唤醒儿子,父子俩继续行路,此时两人再见沿路景色,已是满目伤情。接下来便是那段著名的曲子“胜如花”:
父道: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只因他义属君臣,反教人分开父子。
儿道:又未知何日欢会?
父道:料团圆今生已稀!
儿道:要重逢他年怎期?
父道: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
儿哭:禁不住数行珠泪。
父道:羡双双旅雁南归。
哭声凄凄。这是元宵佳节?
谁点的戏?
胤礽手脚冰凉,他自然知道谁点的戏。他也知道,做伍子胥的是自己,而不是万岁爷。人家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向右边看看一众皇孙,自己的两个阿哥坐在那,童稚的。不知道有什么事。
胤礽却吓得面目苍白。
向桌上去拿热茶,手颤。
一旁自然有人发现他的不对劲。等着看呢。
胤禛一把接过他拿的茶盅,道一声:“二哥?累了吧?茶冷了……”说着又执壶重新倒上。
胤礽本在云雾之间,忽听这一声,一把抓住胤禛的手,好似个救命草。握的劲道狠,掐在肉里。
胤禛被他猛地一抓,也吓到。抽手不得,定睛看了看,淡淡笑着,一指头一指头掰开了。道:“二哥怎么了?也是!这戏太长了,看的我也头晕。略耐一会子,戏就完了……”
戏就完了……
胤礽被他掰开手,感觉似没处落脚的鸟,瘫在椅子上,扣着椅把。仍是颤。
戏果然完了。
你再“饶有兴致”,它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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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送胤禛走出园子,众人都还有些恻恻的,散场了也不像平时一样说笑。
谁点的戏?
震住了一切人。
胤禛并胤祥默默走着,从人远远跟在后头。
二人无话,胤祥低低哼唱着“只因他义属君臣……反教人分开父子……”(笔者:我一哭!此不是怡王后来事?)
胤禛听他唱曲,转头道:“混唱什么?”
胤祥道:“没什么,只是我自己本来还挺喜欢《寄子》这一出的。谁知今日这样听到。”
胤禛严厉道:“什么不好喜欢,这样凄惨的东西,没得丧气!”
胤祥低头受教。
胤禛带了人独自出来,谁知走过一处,瞧见那依尔觉罗家格格并惠妃宫里的人站在暗处说话。
恍然间……惠妃……明珠……姣好女子……御前献舞……林中相遇……风中赏雪……
当这些词串在一起时,胤禛脸上一热,不由跌足,心恨道:我好糊涂!
可笑的骗局。
他被骗了。
庸俗虚伪的骗局,向上爬的工具?
怎会找到自己头上?还是遍地撒网?
总之自己糊涂便是。
你以为今日来看人弄戏,却原来被人戏弄……
到头来只是一场冤枉。
冤枉相思。
胤禛愤恨,格外的。恨虚音伪貌。
他今日没有笑傲,他输了。输在一个女人手里。
他再次跌足,愤恨地离开这个地方,也不要人掌着那聊胜于无的灯,转身走入茫茫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