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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风雨欲来 ...

  •   孙氏一门沾太后的光,可谓鼎门贵盛。而能得太后赐婚,继而又得二国舅来为之主持婚礼、又遣工部专门打造新宅,袁彬的婚礼场面之大、朝贵申贺之盛,可想而知。
      这天徐有贞也到了,遇见巡视近畿回来的监察御史杨善,谈起一路见闻,杨善告诉徐有贞,巡视河间府时,有人控诉曹吉祥、石亨强夺民田。
      徐有贞沉吟不语。曹、石自掌权以来,嚣张跋扈,气焰之盛,无论内外官吏,统要在两家门前巴结讨好,才得保全官职。渐渐地,又因徐有贞善窥帝意,曹吉祥石亨邀宠自觉不如以前,怪在徐有贞头上,两家要结主眷,自为一党,四年前的夺门三人帮几近貌合神离,只是表面还不显罢了。
      而杨善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前来试探,更是因为他掌握了一个情报:半月前皇帝与徐有贞对奏,皇帝说了几句私语,被内竖窃听明白,报知了曹吉祥。第二日君臣见面,曹吉祥却故意泄露出来,引得皇帝惊问,只说是徐相相告,皇帝大为恼火,觉得徐有贞太不牢靠,一下子对他疏远了很多。徐有贞也是个七窍玲珑之人,岂有不觉之理,事后一打听,自然恨曹。
      杨善就是要利用双方间隙,否则,通不过作为内阁首辅的徐有贞,奏折恐怕永远到达不了御前。
      徐有贞道:“你查清楚了没有,真的假的?”
      “一点不假。”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呢?”
      “自然找机会上奏。”
      徐有贞看杨善一眼,不再多说什么。杨善明白这是默认的表示,了然微笑。

      掌握了证据,却不是马上就能成事的。杨善来找时任吏部侍郎的结拜三弟李贤,李贤正对着一卷卷宗凝眉,直至家仆通报杨善进来了,他仍没有放下。
      “在看什么?”杨善问。
      李贤把卷宗递给他。
      杨善不看还好,一看,怒上心头。
      上面是一名新任到京官吏所述见闻:在一家小酒馆喝酒,听邻桌几人闲聊,有了酒意,其中一个历数曹家罪状,涉及隐私,谓苍天有眼,奸人不久必败。朋友们听了发抖,劝他千万不要多言遭祸,那人道:“奸阉虽霸道,难道耳朵真有那么长,来剥我的皮么?”
      谁知到酒店关门正要结账时,真有锦衣卫前来,破门而入,把那个口不择言的家伙四肢用大钉钉在门板上,连同喝酒的几个朋友一起拿到东厂胡同过堂。堂上坐着一位绯氅翠带的公公,“有人说我剥不了他的皮,现在看看究竟剥得了剥不了。”说完,白靴校尉提进两桶沥青油,两把刷子,一根木棒槌,先将他衣服剥开,全身涂满沥青油,边涂边用木槌敲打,不久整张人皮脱体。朋友们在一旁看得屁滚尿流,寒毛直竖——曹氏还算大发善心,剩下几个放了,算是一点教训。
      李贤递上一杯茶:“以前太祖消灭群雄定鼎金陵之后,为树声威,也是惯用严刑峻法的,特别是贪竖,剥皮之刑亦曾用过。然而,治乱世方用重典,难道如今,已成乱世了么?”
      “自然不是!”杨善恨恨道:“均是那曹、石两家,恃宠擅权,目无王法,可恨之极!”
      “……如此看来,天顺还不如景泰。”
      “三弟!”杨善大惊,岂可道此大不敬之语?
      李贤却不在意:“景帝虽为人多疑,毕竟还信任一个于少保。胡濴、王直均是有德之士,退瓦剌、正刑典、言官濯濯,岂似如今,六科廊下,谁敢多说半个字?”
      杨善道:“今日我来,就是来找三弟商量一件大事。”
      当下把曹吉祥石亨由侵田发端、连带查出的许多不法情事历历诉来,最后道:“大理寺丞薛老夫子老成清介,我想找他领头,一起建言,二弟以为如何?”
      李贤半晌不语。
      “三弟?”
      轻叩桌沿,有规律的一下一下敲着,李贤悠悠道:“大哥,你是决定扳正自己的过失吗?”
      “你愿意这样说也罢,”杨善苦笑,“不过,当年景帝拘上皇于南宫,情同禁锢,时至今日,我仍不认为救上皇的决定是错。只是,曹石两家专恣如此,是我始料未及者,而于少保最终成戮,这件事,我则确实心中有愧。”
      李贤又沉默了。
      “这几年来,二弟因着这事,始终耿耿于怀;三弟你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个坎。我记得,你称于少保为‘世叔’?”
      李贤勾起唇角:“哼,那样一个不知为自己打算的人,我可高攀不上。”
      他越是这样说,杨善心里越有底,叹气:“就算是为少保报仇。三弟,你帮不帮我?”
      李贤停止了叩击,缓缓端起茶盏,把茶沫吹了,送进口前一顿,从盖与盏的缝隙中窥到杨善急切的目光。
      终于道:“如果要开始,那么,就是一场彻底的开始。”
      甘醇入口,回味悠长。
      杨善眼睛一亮。

      袁彬成婚半个月后的某天,十三道掌道御史中的掌河南道御史张鹏邀集同僚集会,斥言东厂与忠国公府百般恶状,建言所有人联名参他们一本,与座者交口赞成。岂料奏折尚未拟好,当天夜里就泄了密,一个叫王铉的给事中叩开了忠国公府的侧门,石亨立即找到曹吉祥,两人商量来去,决定反咬一口,连夜进宫谒见皇帝,言有人将诬告他们。皇帝道:“无缘无故,何以弹劾两位爱卿?”
      “那张鹏,原是王文外甥,他欲为舅报仇,故结党构衅,陷害臣等。”
      听到王文名字,皇帝对这个“叛臣”咬牙切齿:“陷害不陷害,朕自有主张。你等退下,明日早朝,朕自留心便了。”
      两人拜谢而出。

      果到了次日,奏折呈上来,一如曹石二人所言,十三掌道御史一一列名,历呈曹、石罪状,皇帝也不多看,只叫金英按着奏疏上的名字,将文华殿外众人全数召入,掷下原奏忙,道:“你们自己念,明白复陈!”
      张鹏弯腰将奏章捡起,从容不迫,且读且对,念到“冒功滥赏”一条,皇帝诘问道:“曹吉祥石亨率众迎驾,具有大功,朝廷论功行赏,何冒何滥?”
      “当时迎驾只有数百人,万岁复位之日,光禄寺颁赐酒馔,名册俱在,如今封爵升官至数千人,不是冒滥是什么?”
      这话理直气壮,皇帝无词可驳。等张鹏一一念完,皇帝却一无表示,从御座起身入内,留下群臣面面相觑,金英见状宣道:“退朝——”
      到近午时分,圣旨出来了,命将以张鹏为首的诸人一律下狱。刑官为讨好曹吉祥跟石亨,搒掠备至,责问主使,是哪里得来的所谓“证据”,一些熬不过手段,招出监察御史杨善,于是杨善亦被逮系狱中。而曹吉祥石亨意欲乘此机会一网打尽,言杨、张有此大胆,诳奏朝廷,背后实系有主谋,大兴血狱之下,矛头隐然指向了徐有贞,顿时,朝上紧张局势一触即发。

      “杨御史被关到了东厂?”
      咸阳宫内,下午无事,月昭正和阿芬杨柳铃兰她们行令猜笑,听得汪直凑上前来,悄悄在耳朵边说了这么一句。
      汪直点点头。
      此时铃兰正输了一着,杨柳拍手道:“今日我磨墨的差事儿就交给你啦。”
      阿芬道:“我看铃兰捧砚可没耐性,你不如教她去倒夜香。”
      杨柳俯仰笑个不停,这时太子进来,大伙儿一愣,来不及收敛狂肆形态,赶紧起立行礼,太子看见月昭,笑,抬手示意平身,“好哇,你们这帮倒玩得热闹,是笃定我今天下午不在么?”
      除月昭外,就数阿芬略敢放肆,见他并未着恼,答:“可不是呢,难不成还敢在主子眼皮底下耍么?”
      太子道:“你们在玩什么?”
      杨柳答:“拍七。”
      “那不是酒令?没有酒哇。”
      “回殿下,奴婢们哪敢真的喝酒,就是输了的代赢了的顶一桩差事罢了。”鸢尾声音清脆,亭亭道。
      “好玩,”太子卷起袖子,“王纶,帮我更衣,与她们玩会儿。”
      “殿下也要玩?”众婢又惊又喜。
      “对,算了,王纶,你干脆去拿酒,要玩就玩真的。姊姊,你帮我更衣吧?”
      月昭走到他身边,先给他解腰带:“下午的习武呢?”
      “今天教相马,我跟见潾岂有这个都不知道?师傅没什么可教的,所以早回来了。”
      众宫女们放松下来,重新拼桌摆点心,嘻嘻哈哈,杨柳去取太子的便服,月昭看太子腰带上挂了很多东西,数数,计有荷包、扇套、玉坠、印符等等,荷包还不止一个,拈起最重的那个红缎拓金线松石豆荷包,问:“这么累璧重珠玉箔丁当的,你也好受?”
      她比他低了大半个头,闻着她头顶若有似无的发香,太子心情极好,伸手展臂任她所为:“嘿嘿,就是放了些金银锞子,好随时打赏用。”
      有个青缎拓金丝珊瑚豆荷包是自己所绣,掂掂倒是很轻,应该没装什么。另有个黄丝五彩线珊瑚豆样式,月昭瞅瞅:“这个绣得挺不错。”
      太子瞧一眼:“哦,杨柳绣给我的,姊姊你要喜欢就拿去。”
      杨柳正好捧着衣服过来,听他不以为意的语气,低下头。
      月昭抖了衣服从他左臂套进去:“这么精工细琢一个荷包可不容易,你说送就送,倒轻巧。”
      太子陪笑脸:“姊姊你放心,你给我绣的我绝对不会给人。”
      月昭翻白眼,不说了。桌席摆好,太子坐,招呼众人,谦来让去,最后入座的是月昭、阿芬、杨柳、铃兰、鸢尾、绿黛六个。
      太子坐庄,行起令来,各家背后的小侍争着代酒。太子存心想观月昭醉态,概不准代。杨柳微会其意,帮着撮弄,不想月昭很是利落,屡屡越过,反把太子灌醉了。
      杨柳也屡次差误,罚了许多酒,未待席终,已经支持不住,月昭见此光景,代太子宣布收令,让铃兰扶杨柳下去躺着,自己和阿芬把太子弄到榻上。
      王纶去煮酽茶,阿芬端过水让太子漱口,太子摇手不用,想坐起来,抚着头颓然倒下,把阿芬吓一跳。
      “找水铫手巾来,”月昭对她道:“我给他揩把面,让他躺会儿就好了。”
      阿芬答应着,一会儿热巾子来了,月昭帮太子擦脸擦手,太子一把反握住她。阿芬诧,见月昭没反应,抬头看,月昭“嘘”了声,原来少年已经睡着了。
      静静等了一回,月昭方脱身,嘱阿芬好好看着太子,来到廊下,汪直果然还在等,月昭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说一遍。”

      乾清宫西暖阁。
      司礼监金英、怀恩,以及梁芳三个秉笔太监隔着帘子,每人据了一条红案,案上笔墨纸砚,堆陈卷奏;更外面,是以萧敬为首的一群承笔太监,肃手站立。
      金英把挑出重点的奏折一本一本念着,最近因为督察院的一封信,内阁首辅徐有贞赋闲在家,票拟不如之前简短精练风格,皇帝听到一半,打断:“督察院那封信查得怎么样?”
      金英看一眼怀恩,怀恩放下笔,道:“回万岁,据原件遣北镇司追到德州,找到了具体的那个人,谢通主审,并无其事。”
      “哦——”
      原是督察院最近接到一封信,说徐有贞指使他的门客到处诽谤,说皇帝寡恩,故而暂停其职,以待查证。
      现在既然说并无其事,那皇帝的意思,是否销了徐相的假?
      那声哦,令怀恩不敢乱揣君意,屏息等待。
      却听梁芳道:“禀万岁,忠国公有封奏疏,内阁未敢批拟。”
      “念。”
      梁芳清了清喉咙,石亨此次长篇大论,全是炮轰徐有贞而来。
      主要论点为检举当朝首辅心怀不轨。证据之一是,徐有贞封爵时,表扬功绩的诏书,为他自己所撰,内有“缵禹成功”一语,缵乃继承之意,“缵禹成功”,即禹将受禅于舜而为帝之意;证据之二是,徐有贞自己所择封地为武功,而武功是曹操始封之地,《诗经》“载缵武功,”意更明显。
      帘内听了,半天没动静。
      当朝权臣,终于撕下面具,开火了。
      “咳咳,”怀恩心知这于徐有贞当前境地是雪上加霜,对徐有贞,他还是佩服其才的,道:“梁公公,缵禹成功,是否可作以下解:禹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尝尽艰辛,正映证了陛下当年处境……”
      “怀公公,”梁芳一贯是木然的语调:“缵禹成功到底作何解,万岁自有定论。况且,也不是我的说法,是忠国公的。”
      怀恩噎住。
      里面一番对答,外面值班的一班承笔太监们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肚里也都明白,看似怀恩与梁芳的交锋,其实是徐有贞与石亨的暗中较劲。平日徐、曹、石三家对他们多有拉拢,所以一班人里面,谁也分不清谁是哪派的,然而面上功夫个个做得极足,丝毫不流露半分情绪。再看领头萧敬,更是从容,只管留神静听各人语气,等退回朝房时,往往下笔千言,一挥而就,不需秉笔公公们再多废一丝唇舌——所以难得连梁芳基本都没挑过他错。
      能明白语气轻重,并且无论是谁来吩咐都能暗合其心意而丝丝入扣的本事,这是让其他所有承笔太监们佩服羡慕甚至嫉妒的——这也是内阁那班大员特别高看萧敬一眼的原因,而之前,承笔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干些收发抄录等之类的琐碎杂务罢了。
      皇帝最后下的旨意是将忠国公的奏疏交到刑部议决,而众所周知刑部尚书陈汝言是石亨的党羽,不用说,凶多吉少。

      杨府。
      从东厂释放出来的杨善裸背趴在床上,一名家仆帮他擦药。
      “大哥,我来!”看着那满背的鞭痕而杨善隐忍得额头冒汗,许彬二话不说抢过药瓶。
      家仆不知所措,看看老爷,杨善笑着让他退下,一边问:“二弟,你行么?”
      “怎么不行,我练武时受的伤多了去了,包管放心,我这叫熟能生巧,绝对不让你挨痛。”
      杨善便也由他。果然下手很轻,他歇了歇力气,这才抬头对另一边的人道:“三弟,多谢你找了薛老夫子为我说话,免受许多苦。”
      “不,大哥,辛苦你了。”
      答话的自然是李贤,不过,他身边赫然还有一个人,若石亨看见,只怕眼珠子都要惊得掉下来。你道是谁?便是之前告密的给事中王铉。
      “十三道掌道御史都受了不少累,特别是张鹏,”杨善想起牢中岁月,“得想办法把他们都放出来才是。”
      “暂时不可。”
      “三弟!”杨善道:“锦衣卫的花样,不是人受的!”
      “我明白,可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李贤道。
      杨善看着他,他无动于衷。杨善突然觉得看不到他眼底,自己是不是从未真正明白过这个三弟?
      “现在曹石正是积蓄力量对付徐的时候,只有等徐真正被打到,我们才能救人。”李贤安慰般地:“大哥放心,不会等很久。”
      听了这不似安慰的安慰,杨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其实觉得,徐并非该第一对付的,我原意是先对——”
      “大哥,我说过,要对付曹石,唯有先对付徐。”
      许彬插话:“你们之前说过什么?跟我说说个子丑寅卯来,我现在还真看不懂你下的这盘棋。”
      李贤瞧一眼王铉,王铉知趣的到屋外放风顺便关门,李贤才缓缓道:“以目前情况,只要徐有贞在,曹、石两家就一定会合成一条心来对付他。设想,徐有贞真没了呢?”
      他看看思索利害相关的两兄弟:“外在压力消失了,内部才会开始分化。曹吉祥与石亨都不是以和为美的人,相信我,徐有贞不再构成威胁的那日,就是两人互咬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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