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夕玦》KURO

1、第一章

　　五月初三，华国国都，尚京城。
　　近日来，正是华国梅雨之期。各地阴雨绵绵，久久不散。便是连尚京城也免不了。皇宫里处处危机四伏，各个侍女太监终日里伺候主子伺候得心惊胆战，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犯了错触了怒，这脑袋是砍还是留就成了主子一句话的事。再加上人人勾心斗角，处心积虑的往上爬，便是不惹着主子们，背后也不一定谁捅了谁一刀。因而这些下人们可以说是每一日都过得步步惊心，加上近日天色阴沉，各人的心思也低沉了起来，白日里说话轻声细语小心翼翼，到了夜间，更是早早的歇了，以免多生事端。
　　不过，再过个五日，也就是五月初八，就是五公主下嫁荣瑞将军的日子。宫里因为这喜事，四处气氛都缓和了些，就连皇上的眉毛也扬了起来。要知道荣瑞将军常年镇守边关，手握十五万兵权，难得的是从不参与政事，对皇帝更是忠心耿耿。五公主这一嫁过去，更是拉拢荣瑞将军的一个大好办法，皇帝也再不会担忧十五万兵权会某一日成了叛军，哪能不高兴。不过，下人们没等松一口气，一个个人精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皇后似乎……不怎么高兴。
　　这些人虽是人精，却也想不出来皇后为何不高兴，只能小心翼翼的伺候，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晚膳撤了下去，一众侍女太监便早早离了凤翔殿，等到回了自己休息的地方，都不由暗中缓了口气。
　　皇后今日似乎比起前几天，心情还要不好。
　　敏冬站在凤翔殿里，垂首默立。
　　别人不知道皇后的心思，敏冬虽为皇后的心腹，却也不知道皇后的怒气从何而来。但到底是伺候了皇后而三十几年的人，多少也能猜出这事□□成与五公主有些关系。
　　前几日皇上在大殿亲自下旨，将五公主赐婚于荣瑞将军。晚上皇上在宫内设宴，邀请群臣同乐。皇后本来对这事并无多大异议，因为皇后的兄长凤峥嵘是朝中丞相，凤家势力在华国是盘根错节，无数朝中重臣都是凤相的门生。凤家把握华国朝政，倘若再握着些兵权，恐怕皇上会把凤家视为眼中钉。要知道，一个荣瑞将军，对皇帝如此忠心，从不参与政事，皇上都已经有了微词，若非如此，也不会把五公主赐婚给荣瑞将军。
　　没有哪一个皇帝，会容忍自己的臣子势力太过庞大。
　　凤相对此事相当赞成，皇后更是没有异议。
　　只不过，在宴上，翩翩而来的五公主到了，皇后的脸色就莫名沉了下来。虽是一刹，敏冬却极其敏感的察觉到了。敏冬下意识的看了看五公主，只见后者一袭紫色宫装翩然而至，长发挽起，容颜绝色，举手投足无不是优雅有度，当之无愧为华国第一美人。
　　敏冬心底暗暗赞叹一声，虽不是第一次见过五公主，却每每见到的时候，都会被她无双风采引了心思。女子尚且如此，更别说是男子见了五公主会是何种的赞叹了。敏冬微微侧头看了皇后一眼，金红凤袍华丽无双，较好容颜无一丝衰迹，眉眼嘴角皆是风情。皇后未出阁之际，也曾被称为华国第一美人。如今皇后年岁渐长，少了年少的清丽，更多的却是女子的妩媚。与五公主的风采比起，两者可谓是不相上下。
　　饶是如此，若是换成其他女子，恐怕会对这个后来的“华国第一”有些芥蒂。
　　不过，皇后凤婀又岂是那一般女子？
　　敏冬十七岁入凤府，当时凤婀不过四岁，她算是看着凤婀长大的。凤婀年岁尚幼，便已是聪慧无比，凤家对凤婀可算是精心培育，自小琴棋书画无一不教。凤婀也没有辜负凤家的期许，从青涩少女，到文采卓然，再到如今的位居凤座。凤相位居丞相，凤婀管制后宫，可以说，凤家已是达到了鼎盛之期。
　　如此凤家走出来的女子，定是不会对容貌之比放在心上。
　　那皇后又是为何生怒？
　　敏冬不解，却是默不作声。皇后微一失态，转眼间已恢复如常。席间觥筹交错，群臣和乐融融，皇帝龙心大悦，皇后面带喜色。
　　只不过，席间敏冬偶一瞥眼，却见五公主臻首半垂，面带失落之色。皇后怔怔的瞧着五公主，不知想些什么。
　　就如此时，殿外漆黑一片，偌大的凤翔殿，只她主仆二人，一坐一立。皇后穿着单衣，漆黑眼瞳之中暗沉无底。
　　敏冬知道，皇后在等人。等着那个前几日被派遣出去的宫女，那人也是皇后的心腹之一。
　　眼见夜色更深，殿外起了水声，像是淅淅沥沥的下了细雨。敏冬转身去里面拿了一件外跑，红衣金边。殿内无光，便连袍子上的金线也失了光泽。
　　敏冬走到皇后身边，给皇后披上，一手轻柔的拿起她的头发，低声说：“夜深了，皇后切莫着了凉。”
　　凤婀居然猛然一惊，肩膀轻轻抖了一下，随后才想起这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敏冬，紧了紧身上的袍子，低低的“嗯”了一声。那声音太过低沉，辨不出是喜是悲。
　　就在此时，前头忽而想起门扉开启的声响，本是微不可闻，却在这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变得刺耳起来。两人一惊，齐齐看向前面。
　　只见一抹淡色身影悄然入殿，随后跪在大殿中央，垂首道：“参见皇后娘娘。”
　　凤婀的眉头微不可见的蹙起，一颗心本是好好的放在胸膛，此时却忽而悬在了喉咙里。然而，她的语气却是沉静无比。
　　“起来吧。事情可办好了？”
　　来人正是前几日派遣出去的心腹，名叫佟镜。
　　佟镜谢过之后站了起来，点点头说：“佟镜这几日在浣纱宫打探出来，五公主半年之前于太庙为已故淑妃祈福的四个月之中，曾与一男子交往过密。五公主那日在席间所带的木簪，应该是那男子赠与五公主之物。”
　　敏冬心里一突，眉眼霎时变得凌厉起来，厉声问道：“你可打探得清楚？五公主身为皇室，私下与男子交往已是大罪。倘若你所言为实，那木簪便有可能是五公主与那男子私下定情之信物。如此一来，五公主便是失了清白。你可要想清楚了，自己所言到底是否属实！”
　　佟镜显然被这个平日慈眉善目，此时忽而变得严厉的敏冬姑姑吓了一跳，却是很快镇定下来，定睛看着敏冬，说：“佟镜所言句句属实。近几日五公主身边的一贴身侍女颇为信任佟镜，佟镜试探之下，那侍女便说出当时虽五公主去太庙所遇之事。她说曾见五公主房中有一男子，她以为是刺客，大惊之下想要呼喊，五公主却让她退下。虽是只有那一次，那侍女却觉得五公主与那男子应该相识。此后那男子再没有出现过，五公主却情绪忽而低落，直到如今。那侍女从没见过五公主的那支木簪，回宫之后却见五公主时不时拿出来把玩，因为才推测是那男子赠与五公主之物。一月之前，五公主自请求皇上赐婚，下嫁于荣瑞将军。”
　　敏冬心底迅速翻转，惊讶已是无可复加。却听身旁一直静坐的皇后牙间猛然一咬，“咯噔”一声，似乎能咬碎牙龈一般大力。
　　敏冬心头一沉，怪不得皇后自打见了五公主便心情不好。敏冬张了张嘴，却是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便伸出手来想要安抚皇后。
　　皇后猛然一拍扶手，生生震开了敏冬想要安抚的手，五指死死的抓住扶手，低吼道：“那木簪你可有拿来！？”
　　先是敏冬姑姑厉声喝问，再是温婉的皇后如此失态，佟镜不知缘由，却也知道能让两人如此失仪的必定不是小事，当下从怀中取出木簪，快走几步双手奉上。
　　敏冬一见那木簪，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了。却不想，辗转反复，那木簪居然再次落到了皇后手中。
　　天意……如此？
　　金丝木，连理纹。
　　天下无双之物，自然送与无双之人。
　　那日春光明媚，比不得那人眉间光彩。
　　亦比不得，她的情意缠绵。
　　皇后死死盯着眼前的木簪，绝色容颜上，青白交错。佟镜见皇后没有接过，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却在见到皇后脸上的神色，猛然低下头去。
　　皇后不是不接，而是颤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她的呼吸变得沉重，一声一声，仿佛要把天地吞吐。
　　敏冬先是无言的站着，见皇后的表情不善，怕是一时半刻还换不过来，便说：“你先下去吧。那木簪也送回五公主那里去。”
　　既是定情之物，想来五公主定然重视的很。忽然丢了，没准五公主会翻天覆地的找。到时这事保不准会闹大，一二来去，没准多年前的事都会浮出水面，到那时……
　　佟镜应了一声，随后就退出了凤翔殿。殿门关上的一瞬间，便听里面传出重物落地之声。佟镜不敢停留，转身飞快的往浣沙宫里走。她现在还是浣沙宫里的侍女，莫名失踪定然不妥，只能等皇后再做安排把她调回到凤翔殿。
　　没走两步，殿内的声响渐渐大了起来。瓷器破裂声响，桌椅倒地声响。佟镜越走越远，终是听不到了。
　　凤婀双目赤红，一把扯掉床头垂幔，喉间阵阵低吼，终是还有一份理智，不敢喊的太大声。敏冬一把抱过凤婀发狂的身子，心里怜爱有之，心疼有之，斥责有之，不由低声喝道：“皇后这是要毁了凤翔殿，惹得皇上查问吗！？”
　　凤婀被这猛然一喝，顿时僵住了身子。
　　是啊，她是皇后。她是凤家精心栽培的女儿，是统领后宫的威仪，是当朝丞相的亲妹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百姓在朝臣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她绝不可以出一丝纰漏！
　　敏冬见凤婀冷静了些，缓缓吐出一口气。今日之事可大可小，皇上精明无比，没准会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到时便是真正的无可挽回。敏冬收回手，轻声说：“奴才逾越了。”
　　凤婀缓缓合上双目，轻声说：“不是敏冬的错，是本宫鲁莽了。”
　　敏冬见她当真已经冷静下来，便问道：“如今……”
　　凤婀背过身子，扬起手说：“叫他来，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那个“他”，敏冬自然知道是谁。敏冬应了一声便转身往殿外走，将出大殿之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纤细的身影依旧立在原地，曾经挺立的身姿骄傲而高不可攀，此时却是无比的萧索与孤寂。
　　敏冬心里一疼，默默退了出去。关上殿门，身形一动，居然是轻功卓绝，向着南面飞去。几个纵身之下，深色身影就消失在濛濛细雨之中，再寻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