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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鹊踏枝 ...

  •   泰宁三年,三月初三,春闱恩科的发榜之日。

      年纪最多不过二十的女子一动不动地跪在幽闭的房间里,西下的夕晖钻过门扉与窗格的空隙照进来,洒过她挺得笔直的背脊,以及因为过分紧绷而显不出任何表情的脸。

      “小姐啊,听老奴的话,别跪了,老夫人在天有灵绝不会怪小姐的!连老奴都知道,这新帝的第一期科考的状元啊,注定是杜丞相的侄女得的,您心里不是也很清楚吗?那位大人权势滔天,怎么也会把这头彩摘回自己家里的,但就是这样,您还是入了前三甲······老夫人若在世,一定会很欣慰——”

      “不会的!祖母不会欣慰的!她要是在世的话,就会让我这样跪祖宗的”,几乎是咬着牙说完的这句话,女子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一排排端立着的牌位,心下滚过火烫的酸楚 ,“状元虽是内定了,那我应该考得榜眼才对,如今,却只是个探花!我钟毓,愧对祖母,愧对钟家历代祖先······”

      钟家祠堂之外,年逾六十的老仆人满脸的焦急,小主人已经跪了整整一下午了,再耗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她可是三代单传的独苗啊!“就算老夫人在世,这会儿也会让您起来的,别倔了,小姐,您明日还要早起进殿谢恩呢。”

      闭上眼,钟毓的语气充斥着不可逆转的坚持,“田妈妈不必再劝,我跪到明早,然后直接去谢恩。”

      田妈妈闻言更是急得不行,可她深知小主人的脾气,劝也无用,但若放任着真跪到明天岂不坏事?正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地发愁时,眼前忽然多出一道人影。

      “跪到明早再去谢恩······阿毓阿毓,你好厉害呀。”雨滴般清澈跃然的声音悠悠响起,下一秒,关着的门扉便□□脆地推开。

      僵跪在地的女子一震,心中翻腾的酸楚立刻直涌上眼眶,她咬住下唇,竭力抑制着不让自己落泪,“承让承让,你快出去吧,别打搅我。”

      然而走进祠堂的少年却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儿,只见他慢慢地蹲到她身边,不依不饶地凑过去看了半天,随即,“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这哪里是跪祖宗悔过啊,分明就是考不过别人不甘心,以前外祖母不是老教导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吗?看来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嘛!”

      “离离,你就别再烦我了,悔过也好,不甘心也罢,我就是想跪在这里!”十九岁的钟毓苦笑了一下,再不复先前的紧绷,她其实是个相当出众的美人,秀眉凤目,配上轮廓感极深的脸形,愈发显得英姿倜傥,人品风流。

      “输赢又不只在这一次,你以后有的是机会跟那个叫苏桐的榜眼比试,对离离我这样的老百姓来说,文章写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不做得了百姓的青天”,沈离离的眼神和语气一样地温柔,伸手搂住钟毓的左臂,一心要把她拉起来,“十余年寒窗苦读考得的功名,不论如何,我都为你高兴,相信外祖母和历代祖先也与我相同。”

      看着面前玉树临风的少年眼里真实的喜悦,泰宁朝首期恩科的探花长长一叹,从地上站了起来,但毕竟跪了太久,她的动作因为两腿的发麻而有些迟缓。

      又是一阵轻笑,沈离离弯下腰去,想要帮自己的青梅竹马揉揉腿,“这个苏桐真了不起,居然让我家鼎鼎大名的钟大才女含恨赌气、跪到站不住,哈哈哈,要是有机会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不用揉啦,越揉越麻······离离,你就那么想见苏桐?”在他的手刚刚触到自己的膝盖时往后一退,钟毓略略侧开脸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夕阳金红色的光芒斜照入屋,掩下了她眼眸中的羞涩,和酸涩。

      沈离离偏头看了看她,俊秀的面容沉淀着雅致的气韵,夕照一般美好,“当然啊,你吃了她一堑,一定会长一智,我得好好答谢人家才行!”

      “沈离离!”

      “哈哈,田妈妈可以开饭了,毓表姐她已经跪够了,哈哈······”

      ······

      又回头望了一眼几步开外的坟茔,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的女子沉默地抿着双唇,上挑的凤眼之中,浮起浓郁的苦闷情绪。

      七年,就这样过去了······

      目光在两座挨得很近的新坟之间徘徊,隐于袖中的手紧紧攥起,相貌明艳的青年女人重重一叹,转身朝林中的庵寺走去。

      可是一步一步,竟如时光倒走,苏桐,那个貌不惊人的澹泊女子,自那年在坤元殿与她相遇的第一眼起,自己便知何谓对手终生,同样的年少天酬,同样的才华洋溢,也有过舌战朝堂、锋芒相争,也有过花间把酒、惺惺相惜,她似平静的湖却暗藏涟漪,她像奔腾的江只图个坦荡······曾以为,虽然殊途,终能同归。

      站定在古朴的庙门前,钟毓心下的惆怅挥之不去,苏桐啊苏桐,你怎么就甘愿投到杜光若那个骄臣门下?任她如何权势遮天,凭你难道看不出那“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注定下场?如今,我就连你的坟墓也认不清了啊······

      抬手敲了敲门,“在下钟毓,有事请教贵庵,请开门一见。”

      你纵有千般理由,那有没有想过离离?有没有想过,那么痴心于你的他,对你的选择、你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心情?

      ——而我,我又何尝忍心他有一丝的伤情!

      厚重的木门由内打开,“你想要请教的,是不是那2座新一点的土坟之中,哪一个是前御史中丞苏桐的坟墓?”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长发整齐地披在背后,嗓音清灵得好似落雨,“我就知道,只有你才会这样非问清楚不可。”

      钟毓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许多话哽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许多情绪涌上来,满满地充斥了胸膛,“你,你,是你······”记得许多年以前,她跪在祠堂里,生着胜过自己的榜眼苏桐的气,他走进来,轻轻松松地拉了她出去吃晚饭。

      ——离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恩科放榜的那日我赌气去跪祖先牌位,其实是因为我曾立誓,除去内定的状元,一考上榜眼就要向你求亲的······

      “毓表姐,真的是,好久不见了。”二十四岁的沈离离脸色有些苍白,俊秀虽不减当年,整个人却是黯淡的,站在相似的夕晖里,仿佛就要被淹没。

      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钟毓忍不住心头一波波的酸楚与疼痛,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苏桐,若料得到今日,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和离离相识!

      可惜,人生,从来不可预料。

      对着经年未见的表弟轻轻一笑,刚刚奉诏抵京的钟毓按下满腔的情绪,“真的好久了啊,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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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看清楚了吧,就是那个女人”,十六七岁的少年躲在粗壮的树干之后,偷偷摸摸地指了指站定在小摊前的那抹高挑身影,一双明澈的鹿儿眼中,流动着极力压抑的紧张与兴奋,“认好了啊,然后按我之前说的做就行啦。”

      他身后的几个孩童都纷纷点头,为首的一个小女孩拉拉少年的袖子,“说话要算数,别忘你要给我们一人一个糖葫芦的。”

      “当然算数的!只要你们做得好,一人两个糖葫芦都成。”许嘉烨双手叉腰,想要很豪气地作保证,又怕被人发现,挺胸挺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裴燕歌对着小摊上五彩缤纷的小风车看了半天,终于伸手拿下个枫红色带铃铛的,“这个是多少钱?”

      那摊主做了多年的生意,看得出眼前这个年轻女子虽然普通打扮,举手投足却隐隐透着股上等官家的贵气,又见她眉目清正,心知是个善主儿,“是买给家中少爷们的吧?您真有眼光,这是才进的新货,未央京里独我一家才有,如今也不敢抬价,三十文钱您便拿走。”

      不动声色地将摊主笑眼中的精光瞧了个清楚,辖制京师一切军备的上将军心里明白,那报出的价格肯定是翻了倍的,但可惜的是,自己在长达九年的行军生涯中练就了对粮草、武器、牲畜的准确估价,偏偏在这些小小的玩具上是一窍也不通,“行了,帮我包起来吧。”脑中闪过儿子云蔚开心的小脸,她觉得太过计较也很没意思,

      “武冠未央京,裴府忠平公。

      贤绝当世夫,裴夫长皇子。

      都统裴燕歌,正此二人女。

      凌空救美伶,情侠仁不让。”

      清清脆脆的童音,意味戏谑的童谣,清晰得不能再清晰地唱响在裴燕歌的身后,她无视摊主疑惑又惊奇的目光,径自把钱递了过去,拿过风车,不急不徐地转回身来,“你们啊,唱得挺好嘛。”

      孩童们本来做好了这人一发怒就跑开的打算,现在却出乎意料地受到了夸奖,懵懵懂懂地相互看了看,“咯咯”笑成了一团。

      “奇怪,怎么说起话来了?不是叫你们边唱边跑的吗?”淮安世子扒着粗砺的树干,形象颇为不雅地探头观察着,“那几个小鬼到底怎么了?跟说好的不一样啊!哎哎,笨蛋,怎么能跟她说话呢!”

      苍蓝衣衫的女子半蹲下身,微笑着摸了摸为首的小女孩的脑袋,不经意地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许嘉烨赶紧藏回到树干后面,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吓死了,还以为被发现了呢······等等,我为什么要这么狼狈地躲起来,这本就是回敬她上次对我的嘲弄,没必要如此底气不足的!他越想胆子越壮,随即昂首挺胸地大步走了出来。

      可是,左瞧右看,前张后望,卖玩具的小摊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哪里还有裴燕歌的影子?!

      冲到街面中央,许嘉烨满脸的懊恼满心的焦急,才那么一下下的功夫,她能走到哪里去?不过裴木头的武功极好,用轻功的话——不对,如果当街施展了轻功,路人肯定会反应出声,但刚才他并未听到任何可疑的响动。

      正着急的时候,先前唱童谣的孩子们一人手里举一串糖葫芦,你追我赶,嬉闹着跑了过来。

      “你们,你们刚才跟裴木头,算了算了,裴木头跟你们说完话以后往哪边走了?”一把拦住孩子们,世子嘉烨瞪大了眼皱紧了眉,很是急切地问道。

      “裴木头?是说给我们买糖葫芦的大姐姐吗?”领头的女孩子咬了一口糖皮,慢腾腾地伸出手,朝对街的一个斜口指了指,“往那边走了,她人真好,不要我们唱歌谣就直接买糖葫芦给我们了。”

      不等小女孩说完,少年立刻向对街跑去,枫红的长袍衣摆飞扬,阳光下,一抹明亮的色彩快速地穿过小巷,来到依傍着护城河的临水边道上。

      匆匆环顾了一遍四周,许嘉烨仍旧没有找到自己最想找到的人影,重重喘了口气,他十分不情愿地喃喃自语着:“难道她会使遁地术不成······溜得倒真是快!”

      “世子谬赞了,在下并不懂遁地之术,只是还算知晓如何隐藏行迹。”清棱如琉璃一般的女声,淡淡地在他身后响起。

      淮安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吓得一震,猛地转回头,眼前抱臂而立的高挑女子不是裴燕歌是谁,“你、你、你,你干嘛不声不响站在后面吓唬人!”他其实紧张地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却偏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来。

      “哦?世子觉得在下的举动很无理吗?”裴燕歌稍稍扬起眉,不以为意地问着。

      “当然很无理呀!”

      暗笑了一声,二十二岁的上将军忽然沉下了脸色,“那么请问世子大人,您让孩童传唱编排我的歌谣、不依不饶地追着我跑······算不算无理呢?”她敛去表情的面容不怒自威,透出的迫力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迅猛地罩过来。

      许嘉烨虚张的声势顿时被压得无影无踪,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我,我,谁叫你在华岫园的时候嘲笑我的!这些全是为了回敬你!”

      “我绝没有说过任何嘲笑世子的话,淮安王是我敬重的人,我为什么要嘲笑她的家人?”略略前倾了上身,裴燕歌直视着眼神已经开始闪烁的少年,向前走了一步。

      见她走近,世子嘉烨连忙又后退了一步,这并不是印象里淡定平和到古板的裴木头,此时安然站立在自己面前的,是打败了歧蒙数万铁骑的天壁将军,仅仅散出了那么一点不动声色的压力,就逼得他说不出话来。

      裴燕歌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确定自己已达到了目的,这个娇贵的世子应该被她镇住,不会再继续胡闹了,“我——”

      她才开口,许嘉烨条件反射似地向后退去,其实他早就退到了路的边缘,往后一踩,却无落脚之处,“扑咚!”一声摔进了护城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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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御花园里芳菲将尽,放眼看去,烟柳依依,松柏苍翠,满目的葱郁,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女帝函瑛轻笑着转身弯腰,抱起一直摇摇晃晃跟在身后的小女孩,“听说奕霖会背几十首诗了,是不是真的啊?”

      三岁的三皇女像极了她的父亲,眼角眉梢带着天然的喜意,粉嘟嘟的小胖手环上母亲的脖子,“刚好二十首,母皇。”

      被小女儿奶声奶气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许函瑛侧身望了一眼立在几步之外的杏衣男子,“这还真是个老实孩子,呵呵呵,二十首就二十首,母皇要考考你,答上来的话,母皇有奖给你。”

      三皇女奕霖登时苦下一张小圆脸,“母皇,我——”

      “傻孩子,你母皇能用多难的考你?静下心来一定答得上,你难道不想要皇上的奖赏吗?”邓良人走上前来,一面含笑说着,一面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

      “请母皇发问。”乖乖地点点头,许奕霖紧张得握紧起了小拳头。

      扭过头,把怀中的女儿和身边的男人都抛离到视野之外,女帝弯月形状的眼眸里,泛起些微的惘然,“恩······人间四月芳菲尽,下面那一句奕霖可知道?”她的声线绵长中流淌着磁性,一如既往的雍软。

      左思右想了半天,三皇女几乎把自己背下的二十首诗全部默念了一遍,却找不到相应的答案,偷偷看了一下身旁的面色期待又隐隐着急的父亲,她把头深深埋进女帝的胸前,“母皇,奕霖没有背过这一句。”

      唉,怎么偏没教她这一首呢!在心里很不甘愿地叹着气,邓良人用温和的微笑掩下了自己眼底的懊恼,“是啊,陛下,长圆还未教过她这一句。”若单论相貌,他最多算个中上,惟靠了眉眼之间天生的洋洋喜气,立刻拔高了档次。

      许函瑛回过头来,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哎呀,你们父女两个都别这么紧张,朕不过随口一问,好玩而已”,轻轻地用食指点点小女儿的额头,她的目光抬起,直投到天空之中,“那原本就是篇冷僻的诗作,无须太过较真。”

      邓长圆恭敬地点头称是,然而三皇女奕霖却在她怀里睁大了眼睛,“请母皇告知孩儿,‘人间四月芳菲尽’的后面,接的到底是哪一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忽然插进来,仍是一声清脆的童音。

      “哈,是你呀。”望着转过花坛,小跑到自己面前的小小身影,女帝明媚如画的容颜上,盈盈的笑意愈发见浓。

      “奕虹给母皇请安!”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六岁的二皇女仰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抱着三皇女的许函瑛微微颔首,眼神和语气都显出赞许之意,“接的不错,举止也比前些时候规矩多了······你是自己来的花园吗?”

      飞快地看了一眼被母亲抱在怀中的三皇女,许奕虹垂下眉去,温驯地回答道:“儿臣本来是陪父君散步的,走到这边就看见御前的宫人,想是母皇也在此,便先跑过来请安,父君他随后就到。”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行人快步地走近,为首的华服男子长袍曳地,身形极为纤细,乌黑的发髻精心地盘起,却除了2只斜插的翡翠长簪外再无饰物,“陛下,清涟给陛下请安。”他的声音清润若水,五官小巧又精致,楚楚可怜地动人。

      女帝的桃花眼蓦地一柔,将三皇女送到邓良人的手上,“快起来吧,你的身子骨弱,现在又即将入夏了,以后最好过了申时再出来散心,免得受热。”说着,她扶住男子的手臂,把他搀到了自己身边。

      “多谢陛下挂念,清涟记下了,以后按照陛下说的做就是了。”刘贵君同样温柔地看向女帝,轻声地答应着。

      邓良人稍稍退开一步,对着刘贵君恭顺地微笑,“长圆给贵君请安了。”

      “勉礼了吧,你抱着奕霖也不方便”,摆手止下了他的动作,刘清涟细细打量着粉圆粉圆的三皇女,目光怜爱地点点头,“孩子长得真好,白嫩又粉红,跟水蜜桃似的,真是可爱。”

      “贵君过奖了,小孩子不都一个样儿,胖胖软软的,哪有二皇女这般长开了的精神。”轻柔地把女儿放到地上,邓长圆的语气和笑容一样亲切。

      目前后宫中地位最高的青年男人闻言,却是低低地一叹,“虹儿像奕霖这么大的时候,瘦得可怜······唉,以前的日子啊,哪里有这几年来得舒坦。”

      “过去的都过去了,日子得要朝后看的才有意思。”抚了抚刘贵君单薄的后背,女帝函瑛的口气极淡,语调却不容置疑。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恭声应了个“是”,刘清涟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女儿,又看了看神色柔和的女帝,脸上浮开欣慰的笑容。

      牵起幼小的三皇女,邓良人温顺垂下眼去。

      而西翎至尊的年轻国主,环视着向自己俯首的众人,笑眼盈盈,灿若桃花,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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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珠儿连成了串,顺着少年透湿的衣摆,袖口,以及凌乱的发梢滑落,滴到地上,渐渐浸出不断扩张的圆晕来。

      裴燕歌偏头望了一眼想要围观上来的路人们,平平静静地开口道,“一场意外而已,没什么好看的。”她的语调很和气,但神色十分地坚持。

      众人好奇归好奇,可在这个年轻女子的面前,谁也生不出想要跟她对着干的念头,很快就各自散去了。

      “世子,您还好吗?”回视着异常沉默的淮安世子,裴燕歌在心中暗暗叹气,自她把他从齐胸的河水里拉上岸到现在,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执拗的状态,“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换一下湿衣服呢,世子?”

      少年置若罔闻地垂着脑袋,不语,也不动。

      总不能就这样僵持下去,如果刚才他摔到的时候自己能再快一点,说不定可以在他落水前拉住他······辖制京师一切军务的上将军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走近少年,清棱的声音里添进几分罕见的柔和,“方才是我考虑不周,造成如此的后果我很抱歉,只望世子不要跟自己赌气,一直穿着湿衣服很容易受凉——”

      “本来就是你不好!都怪你说话的时候考虑不周,害我被陛下取笑!都怪你做事的时候考虑不周,害我掉进水里!为了回敬你,我可是逃了学溜出府的,现在父亲为我做的衣服也弄成这个样子!裴木头啊裴木头,你害惨我了!”猛地抬起头,世子嘉烨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堆。

      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和怒火弄得一怔,裴燕歌又好气是又好笑,想要开口解释解释,却瞅见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从淮安世子那对明亮的鹿儿眼中滚落出来,她登时、也是平生第二次、深刻地感受到了何谓无力。

      许嘉烨一口气把憋闷多日的懊恼尽数地说了个痛快,本来还挺舒心,可一转念,想到自己终究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而且这副狼狈样子回去肯定要被父亲罚,不禁委屈地哭了起来。

      “世子,请不要哭了,你我之间的误会······总归是我说话做事不够周全所致,在此容我向你赔罪,真是对不起,所以请不要哭了,好吗?”看着嘤嘤哭泣的少年,二十二岁的上将军长叹了一声,诚恳而又充满无奈地道起歉来。

      其实许嘉烨也并非是多么任性的皇族公子,早在裴燕歌严肃地说明她从没有嘲笑之心的时候,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主要是眼下自身的状况太过于狼狈窘迫,给急出了泪来,如今望着明明被冤枉却还一本正经地对他道歉的裴木头,他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眼见少年含泪而笑,裴燕歌松了一口气,想想这前前后后的折腾,她也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弯起了唇角,“好了,若是世子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我找个地方更换一下衣物吗?”

      世子嘉烨却有些吊吊的,裴木头居然也会笑啊······其实仔细看看,她长得倒是端丽素雅,算是个好看的女子,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狭长的乌眸骤然泛出一抹温柔,眉宇中萦绕上一丝妩媚,明艳而清娆,仿佛昙花盛开的瞬间。

      “······世子?”

      如果,她能经常这样笑的话······

      如果,她能经常对我这样笑的话······

      “世子?”

      一下子回过神来,望着正疑惑地看向自己的青年女子,少年白玉一般的脸庞红了个通透,“没事,我没事,走吧走吧。”他慌乱地避开她的视线,心跳得快极了,却与之前的奔跑或是惊吓时明显不同,一下一下,清晰又厚实地敲击着胸膛。

      “那世子这边请。”裴燕歌不再多问,朝着自己熟识的成衣店走去。

      她那时并不知道,走在身后的淮安世子通红着一张脸,凝视着眼前修长的背影,无声地笑着,紧紧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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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四月芳菲尽······”站在茂盛的苍竹下,班宜君秀长的眼眸里飘过一丝恍惚,持卷于胸的手,轻轻垂了下来。

      靛衣的宫人端着一杯清茶走来,束腰的镶红黑布带很是醒目,“宜君,请用茶。”

      摇了摇头,班暮竹从略微怅然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接过递到手边的茶杯,他温和地看着恭敬地立在自己身边的宫奴,“苏柳,这几天在广潇殿里还习惯吗?”

      清俊的少年抬起眼来,认真而感激地回答道:“托宜君和大殿下的福,奴才很好。”

      “在五年前的琼林宴上,我曾与你的姐姐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觉得,她和谣传中的一样,是个极有才华的女子。”,班宜君伸手拂上随风轻摆的竹叶,感到指尖一片清凉,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可惜你如今······唉,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而已。”

      苏柳心中一痛,眼眶顿时泛了红,他望向面前温雅男子真诚的眼,许多话已涌到喉间,几乎就要说出口来,但脑中却闪过姐姐神情严厉的脸,所有的冲动霎时冻结,“奴才,已经知足了。”

      低叹了一声,班暮竹将饮过的茶杯放回到苏柳手上的托盘里,“那一次的琼林宴,陛下说是要考考新进的翰林们,结果等大家凝神屏气地紧张起来,她却玩笑似地扔下一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只有你的姐姐苏桐在大家都有些怔住的时候,朗声而对,呵呵,结果却对错了,陛下当即就罚酒一杯呢。”

      “姐姐······会对错?”少年眼中满是疑惑,连他自己都能脱口而出的下句,更何况是姐姐。

      站在竹下的颀秀男子不以为意地笑笑,目光重新投回到书卷当中,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略显瘦削的女子带着再自信不过的神情,一字一顿所说出的答案——

      人间四月芳菲尽,

      开到荼靡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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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望见乌木大匾上的“裴府”二字,裴燕歌不由得松了口气,方才把换好衣服的淮安世子送回去时,那个自相识以来一直很活泼的少年十分反常地沉默着,但愿他不是在想什么新的鬼主意······

      “裴燕歌,请留步。”极清醇的声线,落珠溅玉似地响起在微服的上将军身边,一个修长的身影从裴府大门边的老杨树后面走了出来,夕阳特有的郁红光芒斜斜地照在来人雪白的垂纱斗笠上,红白相融,糅成一种奇异的色彩。

      停下了脚步,看着一袭白衣的蒙纱男子走到自己面前,“······是素公子?”裴燕歌眼中的疑惑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浅浅的倦意,这回是换成他亲自来么,唉,到底要怎样说才能明白啊。

      “果然好眼力,素染,不,我谢羽然好生佩服”,撩起白纱之下,名满未央京的优伶似笑非笑地抬眼看来,他站在浓郁的夕晖里,三分迷人的幽雅,三分醉人的妩媚,以及,四分凛冽的高傲,“今日今时,我以真名示你,也请恕我不称你为大人,裴燕歌,我只想亲口问你一句——在你眼里,戏子是不是就等于毫无自尊廉耻的贱流?”

      裴燕歌迎上他锐利的视线,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从未这样想过。”她的神态淡定依然,眼中的疲倦却迅速地沉淀了下去。

      冷笑两声,谢羽然又上前了一步,望着眼前端丽而素雅的女子,他的目光刀刃一般寒烈,“你以为,我三番四次地送帖邀请,是如同戏文里演的那样美人爱上救他的英杰,还是平白凑巧遇到了新的金主不想放手?”

      见他问得如此严厉,裴燕歌一扫心下的种种猜想,真诚又平静地回答道,“我也没有这样想过,谢公子,那时救你不过是顺路顺手,你根本不必这般盛情回馈,再者,我对曲艺向来无甚兴趣——”

      “若真是如此,你可对我直说,也可递信讲清,为何还要把我送的帖子转赠他人?你可知道你的那位夫姐是怎样闯进后台、怎样持着帖子想要轻薄我的吗!”脱去“名伶素染”外衣的谢羽然敛起了身为戏子所必须的笑容,言行举止散发出一股刚烈,使得他原本娇娆的面容平添了几许英气,别有风情地绽放风华。

      裴燕歌闻言一怔,想起华姗平日里的不良行径,不由地愧疚起来,“谢公子,真的很对不起,我该想到的······很抱歉,如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尽可以——”

      “我就不学你对我的婉拒了,不必,而且我也不想,也许我与你的确是两路人,好意都会变成折磨。”自嘲地轻笑起来,谢羽然的眉宇之间重新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冶艳,姿态也柔软了许多,他正逐渐回到优伶素染的身份中去。

      上将军将他笑容之后的疲累看在眼里,入夏的风少了几分温柔,清爽而干脆地吹过她的两鬓,“对不起了,还有,谢谢你。”

      沉默了片刻,白衣胜雪的男子转身便走,步伐轻俊,明眼人一看就知的戏班烙印,忽然,这修长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停住,紧接着,他一头载倒了下去。

      “谢公子!”快跑了几步,裴燕歌半侧过身,单膝一曲,稳稳地接住了昏倒的男子,他的斗笠滑落到地上,长长的发丝漫过她的手臂,仿佛水鸟的羽毛,润而凉。

      夕阳将尽,浅淡的月,已然出现在西边的天空之上。

      看了一眼怀中皱眉闭目的谢羽然,年轻的上将军左手揽过他的肩膀,右手弯过他的膝盖,横抱着站起身来,几缕碎发垂下,拂过她半敛的眼睑,睫毛细长,投出依稀的影子。

      老杨树的枝桠沙沙作响,夹杂着一声一声还不太嘹亮的蝉鸣······

      泰宁十年的五月三十一日,又一季春去,明天,即是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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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鹊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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