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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香 ...

  •   外东门大街以南,有首尾相连而中间隔开的升平、升乐两巷,西翎立国之初,分别赐予摄政皇长兄许明冀、以及泽方侯蔺珑玲作为府邸,此后,便成了王侯公卿首选的居住地。

      也因此,这似乎仅次于皇城般尊贵的地方,没有他处那种鱼龙混杂的喧嚣,格外地幽宁和静。

      然而,自从淮安王府十几年前一声分外嘹亮的婴孩啼哭响起之后,升乐巷的中段,再也难以与“清静”二字扯上关系了——

      “哈哈,看我这招‘蛟龙起舞’!”高高的院墙之后,少年清亮的嗓音虽然颇为怪异地时上时下,但仍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欢快。

      “啊啊啊,世子大人!!!那样太危险了,您要是出了事,小的我担当不起啦!!!!!”惶恐到就要哭泣的呼喊,在少年的大笑中显得愈发可怜起来。

      又是一阵爽朗的笑,透着点点恶作剧的余韵,“别大呼小叫的,冬葵,看好了,本世子的新招——满月一轮!”爬满常青藤的高墙尽头,翩翩然跃出一个红衣的少年,他双脚直踩住秋千的坐板,双手紧握着两侧的火浣绳,身体轻盈地一弯,便绕过了秋千架顶端的横杆,翻了个满圆。

      “哈,痛快!一试就成功了,冬葵,你说怎么样啊?”随着秋千的余劲前后摇荡了一小会儿,许嘉烨见自己的侍从半天都不回话,有些奇怪地双脚一蹬,停下来扭头张望,“喂,你蹲在那儿做什么啊,冬葵?”

      在主子越加不耐且不解的话音中抬起头,十五岁的冬葵红着一张鹅蛋脸,圆滚滚的两只眼睛含满了泪水,“世子您老是这样,从来不听冬葵的劝,比女孩家还爱闹······万一有个好歹,冬葵、冬葵可怎么办才好!”说罢,他“哇”一声哭得很是委屈。

      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世子嘉烨跳下秋千,走到哭泣的侍从面前,安抚地拍拍那乌油油的小脑袋,“知道了知道了,是我错啦,我砸不这么荡秋千了,好不好?来来,把眼泪擦掉嘛,冬葵小少爷。”

      冬葵虽然年纪不大,但自小伺候世子,算是王府里的一等小侍,最懂规矩,如今见主子让步至此,便强止住泪,肿着眼站起身福了一礼,“冬葵僭越了,但是世子,请牢记您是身份高贵之人,言行都要合乎皇族的典范。”

      许嘉烨再也按耐不住,两手一伸,捏上亲比兄弟的侍从的脸蛋,“现在这就叫得寸进尺,还小我一岁呢,跟个老人精似的,母亲都没你管我管得多!”

      “好啦,好啦,只要世子您稍微收敛一些就好”,捏住自己的两颊的手并未用什么力,冬葵闪着眼嘟嘟囔囔地点头,“王夫前些日子也嘱咐过的嘛,说您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太胡闹什么的,我还不是为您好,要是被王夫看见您刚才那样荡秋千,那就可惨了,连王上也救不了您的。”

      想起自己父亲发怒时那微笑不语的恐怖样子,许嘉烨后脊不由得一凉,索然无味地坐到花园的外廊下,他怎么忘记今天父亲在家来着,好险好险······

      见他忽然间安分起来,冬葵心头一松,果然整个淮安王府还是王夫最厉害,正所谓“王上天不怕,世子地不怕,就怕王夫不说话”啊。

      “可是这样真的很无聊呀,冬葵,你说我跟父亲求情,让他放我出门行不行?”

      逗了逗廊下挂笼上的鹦鹉,小侍冬葵肯定地摇摇头,“世子您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都外出过,而明日又是先生教书的日子,王夫绝对不会答应的。”

      就在淮安世子垂头丧气的当儿上,只听一阵急跑,“世子!世子!大消息呢!!”从外廊拐角处冲出的少女额上一层细细的汗珠,样貌年纪都和冬葵极为相似。

      “哎哎,你这像个什么样子!哪有在王府内院里横冲直撞的!!”不待主子开口,冬葵鼓着腮帮子,在慌忙打千儿行礼的少女眉心使劲地一敲。

      少女立刻惨叫起来,但碍于他凶凶的眼神又半途刹住,双手捂住头,可怜巴巴地讨好道:“我知错了,哥哥,我知错了······亲生的妹妹你下手也不留情啊,不愧是我哥哥。”

      非常及时地抬手制止了冬葵接下来的长篇“礼”论,许嘉烨的鹿儿眼中兴致盎然,“什么大消息,夏犀,快说来听听!”

      夏犀今年才满十四岁,但在西翎已算是个成人了,因为头脑伶俐,她被总管选去跟着做事,每每都能带回不少新奇趣闻,让好动却又不能时常出去的世子解解闷,“您不是交代小的留心禁军都统裴将军的消息吗?前两天还真有那么一桩那位大人的新鲜事儿!”

      “真的真的?真的是那个裴木头??”

      “世子,人家好歹是个将军,朝廷的命官,您怎么能乱起外号呢!”

      “哎呀呀,现在开始,冬葵闭嘴!好了,夏犀,赶快说!”

      见自家主子一副好奇万分的模样,少女心中很是得意,她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起来,“话说这位裴将军,乃是忠平公裴菁元帅之女,裴家虽非世代公卿,但家风素以严谨刚正为准,加之其父慧琛长皇子也是出了名的贤德明礼,裴将军在此等熏陶下,真是端庄周正、奉礼守仁的典范——”

      “你都说是新鲜事儿了,怎么尽讲些罗嗦话?这我全知道,母亲说得比你还周详呢!说重点,说重点!”世子嘉烨极不耐烦地拍了一下夏犀的脑袋,皱着眉催促道。

      夏犀苦着脸揉了揉被拍的脑袋,真是的,主子也好,哥哥也好,都喜欢打我的头,这样下去早晚回给打傻的······“总之总之,就这么一个行得再正没有的裴将军,居然为了一名戏子,打伤了董丞相的外甥女、户部尚书的二小姐、未央京出名的浪□□——邢天娇!!”

      “什么?!”身份高贵的少年非常不雅地跳下地来,白玉似的脸上盛满了不可思议的情绪,就连他身边的冬葵也只顾着吃惊,忘记了提醒。

      “千真万确啊,世子,小的最先是向总管大人说了,她摇了半天头,说了句‘英杰难过美人关’,您想想,总管大人都这么讲了,哪里还有假!”

      冬葵望着自己妹妹写满肯定的脸,心里暗叹了一声,去年初大败了歧蒙铁骑的裴家军返京时,他还跟着世子偷溜到街上看过,那么浩荡又肃整的队伍齐齐开进城来,为首的女将军乘着一匹黑色火焰般桀骜的骏马,那样地年轻,而且那样的安宁,没有丝毫杀伐之气,一点也不像刚自边疆战场赶回似的······

      再后来,杜皇夫被废,丞相杜光若被罢,满门抄斩,许多许多的官员或查或流或杀,整个未央京人心惶惶,一入夜就家家闭户,听在王上身边侍侯的母亲说,多亏了裴将军回护及时,一场朝廷惊变总算没祸延到百姓民生。

      虽然世子前些日子在华岫园伴驾时,不知怎么地就恼上了这位令人安心的上将军,但毕竟是这么一个好人啊······总道是戏子无情,那种人仗着皮相好一味地贪富贵,有什么好值得为他动手的!何况,那邢天娇名声不好归不好,却是如今权势正盛的董丞相的亲戚,唉唉,美色真能如此惑人吗?

      这一厢正暗想得铺天盖地,一旁沉吟许久的淮安世子微垂的眼睫下波光一闪,嘴角拉开弯玩的弧度,忽尔,他双手背负,昂首挺胸得极有志气,“哈哈,木头终于栽倒了!本世子怎能不好好把握机会,好好地回敬你呢,裴燕歌?哈哈哈哈······”

      升乐巷的中段,淮安王府内笑语飞扬,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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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近晌午,静立在方砖地上的靛衣宫人们垂首敛眉,双手交叠端放于腰前,任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不敢一动。

      他们面前不远的树荫下,挽了发的中年长使坐在椅上,悠悠然放下手中的茶壶,缓缓地舒了口气,“可不许乱动,都给我站好了啊······觉着难受?哼,难受的你们还没见过呢!别以为我这是吃饱了撑的穷折腾,在这皇城里,想要活下去,无非一个‘忍’字罢了,唉唉,你们这群新进的都记好了,做伺候的奴才,凡事都要忍,不然······呵呵,小命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有喽!”

      二十来个新入宫的侍儿仍维持着端正而恭谨的站姿,默默听着管事长使的训导。

      “别在心里不服气,说句犯上的话——在这琉璃红瓦墙的后面,有谁不是忍着活的?皇城后宫,千把个男人聚集的地方,皇夫乃是国配本不消说,剩下就是上九人的四君五宾、中二十七人的良人承子从幸、以及下五十四人的恩予待召可以被称为主子,可以被你我这些侍儿长使们伺候,可就连他们也得忍着活!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杜废夫住在中宫的时候就从来不忍,结果呢,给撵到长阳冷宫里等死去了;现在后宫地位最高的刘贵君就很能忍,所以皇上就喜欢得紧。”

      正是春暮夏初之际,满院的葱葱郁郁,长使望了眼站在日头下大气也不敢出的侍儿们,满意地微微一笑,“我的话,可都记下了?”

      侍儿们整齐地躬下腰去,“记下了,多谢长使叔叔的教诲。”

      “恩,总算像几分样子了。你们这些个小子啊,也许哪天老天扔下个祥瑞,教你们中间的谁有幸捡到······呵呵,说不定坐到了主子的位置上发达去了,到那时,就更能体会叔叔我今天的这番话吧”,长使懒懒地站起身来,走到这些年少的男孩子前面,“走吧,到午饭的时辰了,快快吃完了继续做事。”

      齐声回答了个“是”,侍儿们排成两队跟在管事长使的身后,虽然被再三教导宫中规矩大于天,他们都还只是些十三四五的天真少年,初进宫城,对一切充满了难以压抑的兴趣。

      “叔叔,前面那个侍儿哥哥怎么不去吃饭,一个人扫地呢?”指着宫道边一个单薄的身影,年少的侍儿凑近长使耳边小声地问着。

      管事长使顺着看过去,似嘲非嘲地叹了一声,“傻小子,瞅见他的镶红黑腰带没有,那是宫奴的印记,唉,这辈子再无指望的印记。”

      “宫奴?”

      不大耐烦地瞪了一眼不断提问的侍儿,长使没好气地解释着:“宫奴就是没籍入宫为奴的人,一般都是些犯了重罪的臣子的家眷,在后宫里最没有地位的人,谁都能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既无月钱可拿,也不能再出宫,到死都要在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儿。”

      十三岁的侍儿听着听着,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倒是那宫奴见他们一行人走近,立刻停止了清扫,深深地躬下身去。

      “你是哪个管事手下的?宫中不以饿罚,你好歹去吃点再接着做事吧。”长使瞧着这身形颀长的男子极守规矩,想他曾是官家少爷却沦落至此,心下生出一丝怜悯。

      “回叔叔的话,奴才苏柳,在扫洒司成长使手下做事,成叔叔并没有罚奴才的吃食”,宫奴的声音平静而温宁,宛如四月的清风拂过,只是隐隐地有些许底气不足,“他交代了,奴才扫完这一条宫道就可以去吃饭了。”

      长使闻言,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成宽那家伙真不是个善主,宫中三餐皆有时限,等这宫奴一个人扫完这么长的宫道,早就没的吃了,不过自己也不好插手,忍忍忍,都忍着吧,“那你抓紧点,快些干完——”话没说完,他望见前面的路口拐出一顶四人抬的小轿,连忙对身后的侍儿们打了个手势,一群人马上背靠墙壁站好,纷纷低下头去。

      不一会儿,小轿便行至跟前,翠青滚金边的宝顶四角垂穗,轻晃起来分外可爱。

      “记住,这种轿子是专门给皇女皇子们坐的,以后一见就要行立礼。”小声向侍儿们如此说明之后,长使迅速地弯下腰去,其他人也都依照着行着礼。

      就在小轿经过众人的时候,“哎呀!”一声惊呼响起得突兀,长使正要回头训斥,却见慌了神的小侍儿战战兢兢地指着身侧昏倒在地的宫奴,“叔叔,我、奴才不是有意说话的,可他忽然就一头栽下地去了······”

      “停住。”不等长使有所回应,华贵的软轿里传出儿童稚嫩但稳重的语音,紧接着,随轿的宫人掀起帘子,一个六岁模样的男孩走了出来,黛青的外袍上绣着只栩栩如生的凤雏。

      长使见状立即跪下,“奴才教引司长使单桂儿给大皇子请安!”

      轻点了一下头,大皇子栎旻径自走到昏倒的宫奴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单长使在宫中多年,知这大皇子的父亲班宜君虽不受宠,但女帝倒是很看重自己的这个长子,时常召他一起用膳游园,是个绝不能怠慢的主儿,“回大皇子的话,这宫奴在扫洒司做事,被命清扫这条宫道,奴才先前跟他说了几句······他八成是给饿昏了。”

      目光落在宫奴腰间醒目的束带上,许栎旻皱了皱眉,与他童真的面容很不协调,“宫中是不以饿罚的。”

      “是是,大皇子教训的是,奴才这就把他送回扫洒处休息,并跟那边管事的长使说说”,恭顺非常的单长使频频点头,眼睛笑得都眯了起来,“殿下这是受皇上召见吧,还是不要在此耽误了。”

      大皇子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回到轿边,“你可知道这宫奴的名字?”像是想到什么,他忽然偏过头问道。

      “回殿下的话,好象是叫······苏柳,对对,苏柳,他刚刚跟奴才报的就是这个名字。”

      是姓苏吗······6岁的许栎旻相貌只算清秀,远不如二皇子栎熹那般容貌出众,但气宇温文,有种平和的出类拔萃之感,“这个人很投我的缘,你把他送到广潇殿去,其余的我自会向父君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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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夫小小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马车颠簸得越来越厉害的时候勒住了缰绳,“大人,前面的巷子太窄,路也烂得很,车怕是过不去了。”

      “那就停在这里吧,我走过去便是”,说着,车帘由内拉开,一身私服打扮的董昭走下地来,“你也等在这儿,不用跟着我。”

      穿过破败冷清的小巷,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的绿地,更远些的树林后,依稀露出一角寺院特有的檐边,林木四周,零零落落地散布着几个没有墓碑的土坟头——西翎有制,重罪者死后,无棺无碑而葬,为了防止他们的煞气,往往埋于偏僻的庙庵周围。

      董昭环视了一圈,目光停在其中2个紧挨着的新坟上,有些无可奈何地提着酒走了过去,“当初······何曾会想到今日啊,苏御史,我竟连你的坟墓也确定不了。”

      ······

      “我不稀罕什么当朝后世评说、仰俯无愧天地,我求的,不过一个值得”,天牢的烛火昏昏暗暗,身着囚衣的女子蓬头散发,却不见丝毫的狼狈,她消瘦得颧骨突显,而眼睛粲然生光,一如曾经在朝堂上那般锋芒乍放,“事到如今,我已得偿所求,此生——无憾!”

      ······

      拔出木塞,上好的醇酿倾泻而出,浇湿了2座坟头,“苏御史,我没法像你那样,拼却一身只求值得,事到如今,惟能敬你、和另一位不知名的朋友,一壶昙华散了。”许久以前,她就再无那样选择的机会了,年近不惑的董昭浅笑了一声,儒雅的眉宇间,浮起稍纵即逝的惆怅。

      昙花现,盛韶华,朝来散,不归馨。

      酒香清冽,随风徐徐走,直飘入林内庵庙墙后,隔着石窗与树叶的重重缝隙,悄悄凝望的人影鼻中,“······昙华易散,岂又知自己是不是株正盛的昙华呢?今日酒祭他人,焉知他日何人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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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的人,是谁?

      随便地披了件单衣,长发及腰,爬在通往书房的门上,偷偷推开半扇,侧身挤了进去······那是谁?

      走入书房,把身体藏在宽阔的屏风后面,轻轻地,悄悄地,探出头来,朝着只匆忙点了一盏灯的屋内看去——如此熟悉的身影,是谁?是谁?

      忽然间,像是被烫到一般地躲回到屏风内侧,抱膝坐在地上,垂眼按耐着心中猛然翻滚的澎湃,良久,一滴一滴的细小水珠接连落下,打湿了裤角。

      ······原来,那个无声哭泣的男孩,是我,十三岁的我······

      猛地,那铭记于脑海深处的景象急速地退去,身后,隐约的声音和光亮不断明晰,终于——

      “醒了醒了,唉,总算是缓过来了”,视野里,年近四十的男子目光亲切,一身长使的打扮,手中还端着只青瓷碗,“你这可不只饿了一餐吧,唉唉,来,再喝点粥。”

      苏柳在长使的搀扶下半坐起身,接过粥碗,连着喝了几口,“谢过叔叔,奴才现在好多了,扫洒宫道的事还没做完,我就先告退了,日后一定报答叔叔。”他边说边从床上下来,垂落的发丝滑在额前,稍稍地凌乱。

      薛长使笑吟吟地一把拦住,抬手拨开宫奴掩住了眉目的碎发,“你交上好运了,之前昏倒的时候遇上了我们大皇子,他见你可怜,就顺口跟皇上一撒娇,把你从扫洒司调到广潇殿来了。”

      “······这样啊,真是要叩谢大皇子的恩典了。”温顺地坐回到床边,苏柳暂时忽略下心中的惊讶与疑惑,恭敬地说道。

      “能入咱们大皇子的眼,你果然是个好孩子。”薛长使细细打量着这个小主子点明了投缘的少年,虽然还带着憔悴之色,但真是天生一副好模样:长弧眉下,一双温宁的眸子眼尾微微下垂,说不出的明润良善,高鼻薄唇,脸形略略娇小的方正,身姿修减合度,极为耐看。

      苏柳有些羞涩地偏过头去,正好望见镂花窗外,一丛一丛的苍竹,那样沉静的绿意悄然弥散,让人顿时有种难以言喻的清心之感。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薛长使心下了然,“还是头一次见着这广潇殿的竹林吧,等入夏后更好看,伴着蝉鸣,一点热气儿都没有呢······想当初宜君主子刚怀上大皇子的时候,陛下许他一个心愿,他便说要一片竹林,那时杜皇夫还不依不饶了好一阵,唉唉,现在应该叫做杜废夫了。”

      ······

      “又是他,又是他,又是他!!!”微小的烛光轻晃,映照着少女猛然抬起的眼,那么昏暗光线里,她一双眼睛宛若弯月盈盈,然其中迸射出的烈烈恨意,刀锋一般冰凉凛亮,“又是他······那个蠢人,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是一清二楚的,他们却不知道,哈哈,我明明知道,可还要装做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面对她的清瘦身影一言不发,默然站立。

      止住了笑,少女侧过身去,伸出一指,轻轻触过蜡烛尖上的小小火苗,“圣鉴烛照,圣鉴烛照,而我呢,偏偏要一直一直······伪做不知,一直一直啊,仿佛生在无间、永无尽期。”

      人影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

      “罢了,我,朕果然还是——忍的不够,让你见笑了,真是失仪到家啊。”疲惫地摆摆手,少女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唇角飞扬起来,俨然一片雍懒的欢喜,只是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之中,来不及藏下的泪光,莹莹欲滴。

      ······

      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苏柳跟在引路的薛长使身后,踏过光洁的鹅卵石小径,弯了几个曲折之后,伴随着潺潺水音,广潇殿的正堂赫然出现在眼前,一个修长的身影刚好跨出门栏,站在殿外的侍儿纷纷低下头去。

      “宜君主子,大殿下要的那个宫奴醒了,奴才便带过来给您请安。”对立在台阶上的青年男人躬下身去,薛长使的声音十分恭敬。

      苏柳本就一直垂着头,此时更是恭顺地跪到了地上,“奴才苏柳,给宜君请安,宜君和大殿下对奴才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柳?你的这个柳作何解?”男子的问话不急不缓,薄薄淡淡的语气,温温润润的声音,衬着殿台两侧的流水,愈发沉静。

      再一拜,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宫奴轻轻地答道,“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倒是出乎意料,喻意·····悲了些。”

      “家父体弱,没能撑过奴才满月就故去了,家母当时外放未归,对此耿耿于怀,很是悲伤。”

      微微一叹,男子的话音中多了几分宽慰的柔和,“别跪了,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是。”站直了身,抬正了下颚,苏柳静静地看向台阶上的尊贵男子,当朝女帝后宫里仅有的2君之一。

      班宜君徐徐地步下石阶,烟蓝的衣摆长长地铺在身后,他的容貌极为俊朗,疏眉淡扫,明眸秀长,发髻却绾得相当简单,较短的丝缕随意又自然地散过肩膀,越加透出一种卓拔的温文尔雅,“不错呢,我看着也挺好,你以后就是广潇殿的宫奴了,跟着薛长使先学个样子吧。”

      苏柳深深颔首,紧绷的脊背少许地放松,“谨记宜君主子的吩咐。”

      深邃的双眼间滑过一抹思虑,班宜君沉吟了片刻,还是转回了身去,“尽自己的本分,日子自然会好起来的。”

      正要回答说是,却瞥见一个侍儿从竹林小径走出,快步走到班宜君的面前,恭敬地低下了头,“宜君主子,大殿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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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蹙起眉,裴燕歌一手握着飞廉的缰绳,一手解下腰中的挂剑,语音琉璃一般地清棱,“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揽月帖,素染小爷让小的一定送到裴将军手上,并且转告将军,今晚揽月楼要唱新戏,是由他挑梁的《醉太平》,请您千万来赏光!”二十出头的女子打扮鲜艳,满口止不住的油滑阿谀,十足的勾栏院中人。

      “不用了,我公务甚为繁忙,应该没有空闲前去。”将出来迎接自己的仆从诧异的神情收于眼底,刚刚回到家门口的上将军心下生起一阵烦躁,昨天、前天、再前天都是这样,以各种由头邀约,不论她如何婉拒,依旧契而不舍。

      眨眨眼,送帖的女子一脸的可惜,“哎呀呀,将军您又是这套说辞,再怎么不分日夜地为朝廷做事,也总要有休息放松的时候嘛,不然身体迟早都会受不了的!再说那素染,不是小的夸口,从漓南到未央京,多少夫人小姐达官显贵追着讨他的好呀······可他从来不在意,直到被将军凭空那么一接啊,哎呀哎呀,别提有多看重您了,每次小的回去都不忍心告诉说您又没空,就怕见着他那张苦下去的脸哦,唉唉,任谁看了,保准跟着难受得不行呢。”

      “我真的很忙,况且对曲艺也无任何的造诣或兴趣,没什么好去的”,舒了一口气,裴燕歌牵着墨焰马朝着通向马厩的偏门走去,“回去请转告你们的素染小爷,我救他只是路过顺手而已,不必如此看重,他的好意我已心领,以后无需再这样还情了。”

      送帖女子见她态度虽淡,但隐隐含着难以逆转的坚决,虽然被嘱咐了务必交帖,却不知该如何再劝,正在着急的时候,一只手斜伸过来,一把将帖子拿了过去。

      “哈哈,果真是弟媳不惹风流,桃花运自来沾弟媳啊!”二十七八的女子环佩招摇,衣裙精致,轻浮的神色让她原本还算秀丽的相貌顿减大半风采。

      裴燕歌轻叹一声,拍拍飞廉的脖子,后者随即昂首独自走进偏门里去了,“原来是华姐姐,久违了。”

      扬了扬捏在手中的帖子,华姗笑得暧昧非常,“素染素染,揽月楼的头牌红角啊,哈哈,不是做姐姐的说你,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艳遇,你居然还往外推······简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嘛!”

      “我又没把他看作是天物,何来暴殄?”冷冷一笑,裴燕歌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耐心已经没剩多少了,同母异父,竟生出这般天壤地别,想必你也会暗叹一回吧,华岚······

      “燕歌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经八百的教人吃不消!行了行了,回去告诉素染小爷,说帖子呀——接下了!”

      送帖的女人要的就是这句,赶忙连声应下,一溜烟远远跑开去了。

      直直地望着她名义上的夫姐,向来平和与人的上将军眉间腾起一股压抑的怒气,“华姐姐,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那等闲情,不会去的。”她的嗓音沉下些许,摄人的迫力悄然降临。

      “我、我说燕歌你别生气嘛,实在不愿去就不去啦,唉,难为你这么一心一意,连纳个侧都是为了照顾小侄子,我那过世的弟弟真是福薄啊”,好一阵唉声叹气之后,华姗看看手里的帖子,又眼巴巴地瞅着自家弟媳,“那要不这样,你就当把这帖子给了我,我替你去看戏,也算是给了素染一点面子,你说······如何呢?”

      “······你请便吧。”裴燕歌面无表情地回答着,眼底的愠色稍稍退去了些。

      华姗自然是喜笑颜开,小心翼翼地把帖子放进怀中,她冲着裴府的大门一挥手,“走走走,我今天可以特意来看小侄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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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暮春初夏的交界,夜晚的风,有着温凉舒宁的气息,抚过广潇殿的竹林和流水,清响幽幽。

      苏柳捧着一叠临好的字帖,朝班宜君的寝宫走去,适才随薛长使伺候大皇子安歇的时候,那位温和而老成的殿下叫住他,让他把今天习好的字送给宜君过目。

      广潇殿的格局本就以错落为基调,如今又长满了细密的苍竹,越发地曲折而纵深,而作为宫殿的主人——班宜君又极为好静,往往留下一两个宫人随侍,其他的都摈退回各自的居所,侍儿们也乐得清闲。

      “唉,想当初啊,咱们主子还是名动一时的‘未央三公子”之首呢,刚进宫就封了良人,紧跟着又得了大皇子······那时杜皇夫多嚣张啊,还只是个待召的刘贵君明明生下女儿,硬叫他给撵到浣衣司里去洗衣服,唉唉,好在陛下一直护着咱们主子,倒没受多少委屈,那个时候······陛下虽然来得也不多,可对主子还是很上心的,现在呐······”

      薛长使是个喜欢感慨的好人,苏柳回想着晚饭时他对自己的那阵唠叨,不由地勾起嘴角,广潇殿的每个人都有种共同的气质,安静,温和,与世无争,若自己注定一生都要在这宫阙里度过,那么留在这里,可说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眼前交纵的竹影逐渐稀微,广潇殿主殿的轮廓已然清晰,那回廊之下,持卷斜坐的颀秀男子,正是班宜君。

      陡然间,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苏柳刚想转过去看看,却只觉眼角晃过一片黛紫袖边,下个瞬间,他已被牢牢捂住了嘴,一股如夜风般温凉的气息贴着耳鬓拂过,“嘘,不要出声,明白了就点点头。”女子的声音绵软中流淌着磁意,懒懒的调子里,若即若离。

      “很好,你还算机灵。”女帝函瑛见被自己半搂在怀里的宫人轻轻点头,便很满意地松开手。

      侍儿打扮的男子随即后退一步,匍地而拜。

      许函瑛扬头张望了一下远处并未知觉的班宜君众人,泛起戏谑的浅笑,“你手里端的是什么?”

      “回、回陛下,这是、是大皇子今天写的字帖。”跪地的宫人话音微弱,充满了难以抑制的颤抖。

      “刚才朕吓到你了吧,别慌”,女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起身了,“你们的宜君素来喜欢清静,可朕一来,这广潇殿就难得安静了,只是栎旻那孩子不明白啊······”

      苏柳默然站起,头埋得低低的,竹叶的倒影映在他脸上,模糊了所有的表情。

      偏头看了看这个忽然沉默下来的宫人,女帝函瑛的目光停在他腰间的束带之上,柳眉微微挑起,“你就是大皇子在午膳时向朕讨的那个宫奴?”

      深吸了一口气,18岁的苏柳拼命平复着自己此时惊涛骇浪一般的心情,“回陛下,奴才苏柳,承蒙大殿下和宜君主子的垂怜。”

      女帝回过头去,背负身后的双手悄悄地攥紧,“前御史中丞苏桐,是你什么人?”

      “她是奴才的长姐。”垂首的宫人声音清婉,犹如四月的暖风,然而语调却蕴涵着浓重的感伤。

      向前走了一步,女帝的背影绰约而雍容,“你可知宜君的名讳?”

      “回陛下,奴才不知。”

      望着倚栏看书的温雅男子,许函瑛缓缓开口道,“暮竹,班暮竹······苏桐曾是泰宁朝第一期恩科的榜眼,你是她的弟弟,是否知晓宜君名讳的出处呢?”

      又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年前就没籍入宫为奴的苏家二公子抬直了头,一片竹影斑驳之间,惟有一双眼温宁而坚定地闪烁,“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女帝函瑛垂下眼,稍稍侧过头来,绵磁的声线里潜藏了一丝轻微的怆然,“不愧是苏桐的弟弟,她本来是那样地有才华,却偏偏要走上条不归路······朕曾经,很信她。”

      “陛下?陛下驾到了!奴才恭迎陛下!”一个不经意走来的长使慌忙弯下腰去,口中喊得响亮,一时间,广潇殿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宫人们纷纷出来站好,持书在手的班宜君也快步走下殿台。

      “苏柳吗······你以后,就好好地伺候宜君吧。”女帝不再回首,像是要甩开什么似地张了张双臂,随即踏出了林中的幽径。

      她一走动,退在几步之后的御前宫人们也立刻跟了上来,一个接一个越过低头立在原地的苏柳,不过片刻,他又重新置身于一无旁人的竹林里。

      远些的主殿露台上,班宜君烟蓝的衣衫曳地,看着走近自己的女子,他浅浅一笑,行下礼去。

      而那身穿了黛紫长裙的至尊女子轻轻摇头,伸手将他扶起。

      “······朕曾经,很信她。”为何只是曾经很信······重新抬起头,俊逸的少年脸上泪痕遍布,双肩止不住地颤动。

      泰宁九年,官居御史中丞的姐姐作为逆贼杜光若的党羽获罪入狱,招供不久便病逝天牢,而他自己没籍入宫,终身为奴。

      她可知道,落到这般田地,其实也是姐姐倾尽一腔才华所布下的局?

      她可知道,直到今日今时,知悉所有的自己不曾有过丝毫的怨与恨?

      因为姐姐告诉过自己,这个年少的帝王胸中,有着怎样令人倾倒的锦绣山河,所以不惜任何代价,她都要助她,赔上家人、名誉、性命,她都要助她!

      而这一切,她却不知道······一如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她敲开他家的门,在姐姐的书房里似笑似哭地说着自己不知——

      然那时,她是装作不知,现在却真的未明······

      眼泪一滴滴接连而下,仿佛回到那一年,那一夜,在那张隐藏了自己的屏风后面,他无声地哭泣,只因为,书桌旁昂首而立的那个少女明明笑得那般好看,却让他心中绞痛,不能自抑地落泪。

      她可知道,自那个雨夜起,他单纯的闺阁世界轰然倒塌,反反复复,心心念念,忍受与姐姐的死别,忍受为奴的屈辱,全部、全部都可以想着她熬过去——

      是啊,他终于又见到了她,见到了这个让自己珍藏在心上足足五年的女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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