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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鬓云松令 ...


  •   太宗天授帝年间,有善舞之伶人樊氏入宫侍奉,多年恩宠不衰,后来更以慧璟、慧珩两位孪生皇子的生父名分晋封为玉宾,永脱贱籍,归宗皇室,百年后附飨宗庙,成就一段风流传奇,百姓口中乐道的佳话。

      可须知之所以能成为美谈,一则太宗皇帝本身是文韬武略济世安民的圣主,二则她册封的这位樊玉宾虽为贱籍舞伎,却是诸侯朝见进贡的献秀,有着精心为帝王保留的清白之身。

      与之相较,登基十年但并未见太多作为的女帝函瑛,以及从戏班的红牌优伶到将军府的内眷再到一殿主位的谢羽然,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完全呈压倒性地负面,才从南部水患中稍稍喘了口气的众人,只觉得荒唐和失望。

      然而西翎毕竟无事,这些个波动也只成暗潮,汹涌在“太平”的台面之下。

      撇开诸如此类的台面之下,谢羽然受封成君的排场格外风光,金印下赐的典礼规格几乎与贵君比肩,之后的祝宴摆足了三天,朝觐、恭贺、歌舞曲艺,每一样都执行得隆重堂皇,昭华殿这个已闲置了五年多的地界,俨然已是皇宫中最热闹的所在。

      此刻,高筑的戏台上正演着最受欢迎的《双鸾记》,以北腔出名的长乐班当家头牌们使尽浑身解数,一时间满眼的锦绣美人,悲欢离合,直勾得已看过无数戏本的后宫诸人并公侯诰命们聚精会神,竟忘了偷偷调侃一下御座中春风满面的女帝,以及被她执了手端坐在侧的成君谢氏。

      “霖儿,去找你二皇姐玩。”抱着三皇女耳语了这么一句,邓良人笑吟吟地将三岁的女儿放到地上,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向刘贵君身边正撅着嘴巴的六岁女童。

      饶是成人们再怎么修饰掩盖出一片祥和,孩子的世界爱憎分明,尽管出门前二皇女奕虹已经再三聆听过父君的告诫,也再三保证绝不当着母皇的面闹小孩子脾气,可瞧瞧吧,母皇只盯着那新封的谢成君看,自己这么明目张胆的臭脸色,她根本看不到。

      偏偏,父亲刘贵君还在一旁火上浇油:“虹儿,你再不收敛,为父可就叫长使先带你回景祥殿去了。”

      就在二皇女隐忍不下去想要爆发的当口,一只胖胖小手拽住了她的袖子,“二皇姐,和霖儿玩,和霖儿玩。”粉桃子一般的圆脸蛋,漾着笑,水汪汪的眼中一派纯真憨俏,任谁见了,都要心软三分。

      “好吧,你这个小桃子脸”,二皇女奕虹飞快地看了一眼上座的女帝与谢成君,鼻子里轻哼一声,牵起三皇女的手,“走,咱们去玉粹湖那边,昨儿我看到一条金色的锦鲤呢。”

      邓良人望着皇女及一干伺候的长使宫人们走远了,转过身,朝刘贵君略一施礼,“奕霖贪玩,要劳烦二殿下照顾了。”

      “良人哪里话,本宫是承你们父子俩的情了,虹儿年少不知轻重,还得再教啊。”贵君刘清涟笑着颔首,示意邓良人坐到身侧。

      “瞧贵君您说的,二皇女才六岁呢。”

      刘清涟手中执了把团扇,轻掩至眼底,话音倒带上了笑意:“六岁又如何,她身为陛下的长女,自是尊贵,言行举止都应有皇家正统风范。”

      依旧是他素来的温和恬然,邓良人却在心底一寒,皇家正统吗······

      彼时戏台上正演得精彩,淡妆的女旦一甩袖,碧色的水袖才将飘然,却见她另一手红缨纵起,长枪已然斜刺,一红一绿,竟未有丝毫不谐,于不尽风情中,英姿乍现。

      女帝叫了声好,松开一直握住谢羽然的手,起劲地鼓掌,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怎么心不在焉的,别以为下面的这群人好打发”,她凑近男子的耳边,眼神格外温柔,“再过五六日,燕歌他们就要回京了,可不要到了如今,才觉得后悔啊。”

      盛装的男子闻言,垂下眼,嘴角却扬起来,绽开一抹再明媚不过的笑,“羽然是从不言悔的,陛下尽请安心。”他极轻地说着,回握住了女帝的手,在外人看来,端是一副恩爱和乐之相。

      “······纵是那荆棘满披再不惜,一路行,不回首,不回首直待朝阳现,双鸾腾翔,临青天······”台上,女旦与男旦并肩而舞,长袖飘曳,更衬得唱腔之底蕴悠扬,延绵高亢。

      台下,自然又是一连串的叫好与掌声。

      抬手抚过谢羽然垂落额前的一缕碎发,女帝函瑛的笑容依旧慵懒而略显狷放,“戏如人生,人生却不一定如戏,尤其是,如戏里那般团圆完满,这一点,想必成君你比朕更清楚,如此说来,朕的确应该安心才是。”

      “诚如陛下所言,现实总是有舍方能有得。”而他已······舍了她,舍了今生自己最温暖的珍宝,只因一个夙念,延续了十年的夙念,从此,再也回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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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州毗邻云淮,境内不仅有漓水的最大支流霜河,更分布着大大小小近百个湖泊,乃是名副其实的水乡,而作为州府的弗岭城,就以其一贯的清润幽然,迎接了一双显贵新人的回归。

      城郊的一处松林深处,古朴的宗祠静静伫立,木匾上朱砂色“裴氏”二字笔锋飘逸,透出几分隐士风骨,倒是与祠堂内沉静肃穆的裴燕歌形成鲜明对比。

      “列祖列宗在上,新婿许嘉烨来磕头了,我一定好好照顾燕歌,争取为裴氏广开枝叶,众位有灵,也请好好保佑我们。”少年一袭石榴红的长衫,外罩薄烟色的纱袍,玉面星眸,英气逼人。

      正在灵位前进香的裴燕歌闻言,双眉微挑,刚想训两句“祠堂庄重之地怎可出言如此”的话,却望见新婚的丈夫目光盈盈地凝视自己,那扑面而来的温情与喜悦,硬生生教她把话咽了回去,“嘉烨,你啊······”

      许嘉烨又冲灵位磕了个头,随即轻快地站起身,三两步走到妻子身边,一把牵住她的手,“我怎么了?主馈内宅,侍奉妻子,繁育后嗣,这可都是为夫者的职责,我哪里有说错吗?”

      他的眼神专注,柔情流转,崇光泛彩一般,却看得裴燕歌心中一痛,“你说的都对,如今业已焚香祭祖,你我从此,就是最亲近的家人了”,她沉吟片刻,反手握紧少年掌心,乌眸清幽不见波光,“嘉烨,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

      “你想说的,在云淮封地你正式来王府下聘的前一天,母亲大人都告诉我了。”

      裴燕歌一时间不知该再说什么才好,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依旧笑意盈盈的夫婿,垂落的双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

      “哎呀呀,虽然一直叫你木头,可此刻你这模样,才是真正呆板如木啊”,许嘉烨上前一步,轻轻捧住妻子的脸颊,定定地看进她的眼睛里,“我只问一句话,就算完全是因为那些渊源,你当时在洛安县衙对我许下之诺,是真心的吗?”

      ——此后,必将珍之重之,许君之诺,不渝生年。

      “我的许诺,虽值不得千金,却从来可信。”

      望着神色沉静而坦然的裴燕歌,淮安世子笑出声来,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既然如此,我也还是那句,这辈子,我们都在一起了。”

      狭长的眼眸清幽依旧,却不再似往日那般古井无波,女子唇角轻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浅浅一弯,回握住少年的手,温暖,又妥帖。

      “燕歌,以后啊,我只衷心期待一件事。”

      “什么事?”

      许嘉烨笑得眉眼狡黠,他腾出手,轻轻点了一下妻子的胸口,“看到我的时候,看不到我想起我的时候,你这里,会又痛又欢喜,就像我现在一样。”

      “这——”

      “行啦,这些话我一辈子就说这么一次,太难为情了,总之,你以后可要好自为之,我是淮安王夫的独生子,父亲的风格,做儿子自然会继承到底。”

      思及岳父大人坚决贯彻一妻一夫制的铁腕行事,裴燕歌的微笑更深了几许,“嘉烨,你要信我。”

      “我信,当然信”,淮安世子微微垂眸,眼睫忽闪,掠过细碎的浮光,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你为皇上所作的,我也都支持,只是千万千万小心,记得自己身后,总有我在,总有我们的家在。”

      “我答应你,我会记得。”

      深吸一口气,许嘉烨抬起眼,直视着妻子:“还有,不管怎样,你最终选择和我一起,你之前的事,之前的那个人,我、我想——”

      “那些,都是前尘旧事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彼此的路已然不同”,望着清香之后的裴氏牌位,端秀而沉静的将军目光悠远,眉间飘忽过极淡的黯然,“当下,我只想早日完成陛下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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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人徐皓站在树荫下,举目四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耳边遥遥传来丝竹弹唱,是了,此处本就偏僻,更何况现今宫里但凡有闲的都跑去昭华殿瞧热闹,不会有谁发现的,“怎么还不来,是不是,不来了?那、那可不行的,一定得来,一定得来的······”

      “徐良人?下官,下官给您请安了。”作为丹青署最年轻的奉诏画师,冯婧依礼拜了下去,白净秀气的面容恭敬庄重,除此之外,一丝情绪也无。

      “抬起头来。”

      他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完全不似原来的肆意清亮,冯婧很是迷惑地依言抬头,但也没忘记微垂眼帘,以示恭敬。

      “你抬起头,正眼看着我。”徐皓一字一句说得很用力,心就悬在嗓子里,噎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

      冯婧不由呆滞了片刻,直到低垂的视野里出现男子莲白色的长衫下摆,她才恍然后退半步,抬眼看向已走近面前的后宫贵人,“良人主子,您这般吩咐——”

      徐皓往日里的活泼逍遥全然不见,眉宇间三分忧郁三分焦虑,澄澈的乌眸里却透出四分热切,本就极为俊俏的面容,也因此绽开十分动人的风韵。

      怔怔看了他良久,冯婧猛地察觉到不妥,正要低头告罪,徐皓逼到跟前,一把捧住她的脸颊,二人目光相对,竟流转出丝丝缠绵。

      “你为我画的画,我其实很喜欢。”

      “良人——”

      “你很用心,已经好久没人对我这么用心了。”

      “良人,下官只是——”

      “我本来觉得进宫很好玩,做陛下的男人、做小皇子的父亲很好玩”,总是那么明亮又俏皮的眼眸泛上一层水雾,盈盈欲滴,十七岁的少年虽早已贵为女帝后宫,却仿佛从此刻的倾诉开始,真正蜕变,真正懂得,“我居然,混混沌沌了这么久,若不是你,我也许还会继续这样穷开心——”

      猛地后退了一步,冯婧紧皱双眉,素来文秀恭谨的面容笼罩在一种焦灼之中,“恕下官无状,良人,人生其实难得糊涂,混混沌沌有什么不好?穷开心又有什么不好?只要您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很好了啊!”

      偏园静僻,倒愈发衬得女子话音清亮,徐皓怔怔地看着自己落空的双手,缓缓松弛了紧绷的肩膀,眼泪却流下来,“为什么会认识你呢,要是不进宫就好了,可、可若是不进宫,怕是这一生也认识不了你。”

      冯婧的眼眶蓦地红了,她张了张嘴,终究只是沉默地再次后退一步,俯身拜倒。

      “我虽不太懂事,总算还分得清好歹,今日只是太想见你,太想和你说说话,以后,以后再不会了。”徐皓上前两步,蹲在跪倒的画师面前,声音平静,然而,泪水不断。

      画师仍旧伏拜于地,只是她的双手,因为颤抖而慢慢攥起。

      徐皓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去脸颊上的泪:“冯婧,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好好看看我。”

      缘既是孽,冯婧直起上身,依言凝望,眼前的少年俊俏非凡,泪光盈盈之间,竟还对她绽开明媚而忧伤的笑颜,如此真挚,流光一般璀璨易逝,自己的心,从此,无可抑制。

      “很好,现在闭上眼睛。”

      她似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眸中有痛色一闪而过,终究,还是依言合眼。

      盛夏午后,日光炽烈,蝉鸣阵阵,少年温润的唇,轻柔地覆上女子轻颤的眼睫、酡红的面颊以及同样柔软而且苦涩的唇齿。

      缘既是孽,就此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哎呀,徐良人?冯画师?你们这、你们这是!”突兀的声线,突兀的人群,在蓦然惊醒的二人几步开外之地,贵君刘清涟瞪大了双眼。

      冯婧略一沉吟,反身跪倒,“是下官情难自抑,冒犯了徐良人,实在罪该万死!”

      还不待刘贵君有所回应,徐皓站起身,将她挡在自己身后,“是我愿意的,是我以良人身份命令她不许反抗,是我喜欢了她,百转千回,不能忘情。”

      像是犹自沉浸在这一幕所带来的震惊之中,刘贵君微垂了眸,没有任何言语。

      “不关她的事,全都是我,全都是我逼她的,我大逆不道,喜欢了她,都是我,全都是我!”年少的良人大声说道,尔后,端然跪在刘清涟面前,仍含着水光的眼睛,格外烁烁。

      悠悠叹息了一声,刘贵君弯下腰,伸手抚住徐良人的肩膀,“瞧你,口说大逆不道,却全然大义一副凛然的模样,赶紧起来,本来没有的事,倒教外人看见乱想。”

      就在二人扶持的当口,一旁伏拜着的冯婧微微抬起了头,依旧蕴含了疼痛的眼神里,掠过稍纵即逝的了然,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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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府衙的正堂,乌木高案之上,深蓝宗卷与红顶律牌规整排列,青灰的石板地似是常年泛着寒气。

      “苏御史弥留之际,仍对我再三嘱托,那时情景,至今都难以忘怀”,刑部尚书张亚初轻叹一声,圆胖的面容上,是少有的肃穆,“西翎交替四代,看似盛世太平,实则一盘死局,不破不立。”

      几步开外,钟毓锁紧了眉头:“她以身名为饵,搏上性命扳倒了‘将’,然而棋局之中,还有一枚‘帅’深藏不露,也可谓是最大、最后的障碍,只要拔除,后面的路便可如愿。”

      “那枚‘帅’的城府极深,且势力盘根错节,难为陛下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每行一步,无不殚精竭虑,生怕有丝毫纰漏。”

      “如今,陛下开始收拢局势了,手段虽然精妙,但以‘帅’之能为,迟早会有所察觉——不,只怕是已经察觉。”眉头拧得更深,却完全不影响钟毓那格外明艳的品貌。

      攥指成拳,张亚初缓缓落座,目光炯炯,“饶是苏御史万般叮嘱,但我近来隐忍得越来越辛苦,若是乱世山河破落,推翻重建便是,最困难者,莫过于当下,仿佛很好,确是百病丛生的世道,想要大刀阔斧,却处处受制!”

      钟毓半晌无言,窗外阳光正好,蝉鸣阵阵,端的是安然无忧。

      “眼下只能等裴将军回京,再行下一步了。”

      “不论如何,张大人,这盘大局,已近终结”,唇角扬起,钟毓的眼眸晶亮,沐浴在斜洒的日光里,折射着坚毅,“苏桐说过,若舍得拼却一身,定能如愿——我亦同样,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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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鬓云松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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