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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23章 ...

  •   健康石头城的一处苑囿。一轮皓月发散出皎洁的光,将不大的院子照得益发冷冷清清。这本是某位地方州刺史在健康置的别馆,虽则不大,却运石植竹,引水注池,依局布小景,因势造楼台。院落中央有一约半亩大小的水池,水榭楼台交相呼应,颇为精巧舒适。竹木构造的楼台畔,月亮门往里的西边是一处临水楼榭,门前悬着排竹匾额“观澜”。其内还有若干房屋,其内广收藏书,卷秩浩繁,只是院落的主人在外地,下人们亦早已不知去向。

      “这园子的主人,必也是个风雅之人。”南风翻着黄花梨几上残破的几页书,沉思道,“如今,这位刺史不知道身在何处。”

      陈蒨负手站在她身后,望着那些书卷若有所思。“这一战,民生涂炭,更兼焚琴煮鹤。荒废了许多这样的园子,也烧毁了很多典籍,甚是可惜。”他叹道,“南风姑娘,若是有朝一日我们能重见天日,定要重新收拾这残破河山!”

      灯火的暖意将小小的楼榭填满。

      南风合上书卷,望了他一眼道:“将军端的有好志气。”听陈蒨说“我们”,她心中也终于感觉一丝宽慰。他二人一道从吴兴出发,经寿春到历阳,又渡江一路来到健康。这些日子里,南风总是默默支持着他,冒着危险传递文暄那边送过来的信息,再将陈蒨的回信通过文暄送出去。他们就在这灯火中运筹谋划,分析时局,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

      “只是我们如今时运不济,被困于此。”陈蒨闻言,苦笑道:“今日健康城内,平民百姓加上各级官员,死了很多人。侯景这是攻不下台城,所以不惜屠城,一来是示威,二来是泄愤哪。”

      南风知道侯景的种种恶行,叹道:“任是谁,看见这等惨象能受的了。侯景此举,失尽民心,分明是在自掘坟墓,并不高明。昨日我已经把勤王的书信,全部交给季文暄发出了。”因为台城被围,内外信息不通,南风提出伪造皇命密诏,召各州刺史带兵入京勤王,以解燃眉之急。

      “这是杀头大罪。”陈蒨初听她提出这一计策之时,笑道。“但是不妨一试。如今时局紧张,各州的刺史早就等着进京了,只是苦无契机。台城被围,信息不通,谁不知道这密诏是假?只是无人在乎罢了。要等他们传檄各州郡起兵,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这是伪造的罢?杀身之罪啊。”文暄看到密诏时,也付之一笑。南风正要解释,文暄却反过来安慰她道:“不打紧,当今重在权变。”

      此刻南风望着窗外看似平静的那方幽蓝的湖水,月光在上面流动。“等他们来到健康城外,内外呼应,就会分散侯景的兵力,解台城之围。荆州刺史湘东王、湘州刺史河东王、雍州刺史岳阳王,江州刺史当阳公、郢州刺史南平王……这些都发了。只是作用恐怕不大。”她道。

      “很有可能。”陈蒨笑道。“特别是湘东王。你且看上次采石渡江,他没派多少人,来得又晚,分明是故意拖延。这次勤王,估计他会用老伎俩,屯兵不进。等着侯景费时劳力攻下台城,要了皇帝的命,他再来救驾,然后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

      南风也赞同道:“确是如此。”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将军可记得庄铁此人?”

      “庄铁?”陈蒨道,“不就是历阳的太守?若不是他献城投了降,健康城还没有今天这些麻烦。”

      “他跟着来到健康之后,就推说他老母有恙,要回历阳看看。带了几千兵回到历阳之后,接了他老母亲就跑了。听说,最近重新又投了梁军。”南风道。

      “这……”陈蒨初闻之下,也是哭笑不得。“如今真是无奇不有。”

      “庄铁当初料定不敌侯景,于是献城投降;如今又跑了,一定是见侯景在健康进退维谷,认定了他会输。”南风道。“这种人甚是可恶,却也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侯景锋芒毕露,性情残忍。他远不是萧绎的对手,健康易主是早晚的事。将军可想过,萧绎此人,不能得罪?”

      她说的一点不错,陈蒨心里叹道。他望着南风,灯下的人儿姿容格外婉转可爱。“陈蒨真是何德何能,劳姑娘总是为我着想!”他坐在南风对面,深邃的眼神如寒夜里明亮的星辰,温暖的手掌已覆盖在她持书卷的右手,看似轻轻地一握。

      更漏悄悄地滴答着,一直安静燃烧的灯花爆了一下。南风心里泛起一丝波澜。她静静地望着陈蒨,这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青人,胸有大志,腹有良谋。

      “陈某敬重姑娘。愿终日聆听姑娘教诲,未知可否?”

      他言词恳切,其中深意南风早已听得明白。“时间不早了。”她有些讪讪地抽手想要离去,脸颊上不知不觉泛起一丝红晕。

      “姑娘不必急于回答。”

      南风回望他一眼,只见他长身而立,容色严正。“我这里姑娘随时都可以来。你我的努力,就当是为了这些健康的百姓。”

      “季大人因何这么晚还不休息?”南风从陈蒨处回来,心绪有些乱。却见季文暄一个人在院里,静静地望着月色,似乎有心事。她走到文暄身边,抬头问道。

      “南风姑娘,你回来了正好。”文暄见她回来,忙温和地对她一笑:“我有个好消息,正要告诉你。”他的笑容让南风觉得很是温暖。

      “是什么好消息?”南风也猜不出,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今天我找到沈郡主了。”季文暄把在城里遇到雨笑的事说与南风听,唯独其间细节隐去不提。“你说,刚好碰到她,这是不是可巧?”他笑道。

      南风闻言心里也很欣慰,忙道:“雨笑她在哪里休息?我且去看看她,我们好久不见了。”

      “她睡了。”文暄摇摇头,指了指廊东的一间屋子,安静而不偏僻,便于照料。灯光已经灭了。“她今天十分疲劳,又受了轻伤,应该早些休息。若是二位姑娘见面心里高兴,说起话来又该伤了神。”

      “还是季大人想得周到。”南风感于他的思虑周到,笑道,“雨笑真是好福气,这些天来,多亏季大人照顾她。”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文暄笑道。他一边说笑,淡淡的落寞却如轻烟,从他的心底飘上来。雨笑找着了,他却仍然觉得好像缺了什么。

      “对了,雨笑怎么会到健康来?”南风问道。

      “为了找冰鹤。但是冰鹤不在健康。”文暄望着远处道。冰鹤还远在历阳,挣扎在生死线上。近日玉琳的来信说,虽然病情见好,叛军却总是来骚扰,几次试图闯进内院。玉琳几乎想尽了办法才把他们拦在门外。

      冬日的风越来越寒冽,吹起二人的衣裾,从里到外都沁着寒意。

      “南风姑娘,夜里风凉,回屋休息罢。你也一定累了。”文暄打起精神,抹出一个笑意道。南风是雨笑的姐姐,二人的性格相差很多,但是在南风身上仿佛也能看到雨笑的影子。他说不出是什么,也许是那种从山林间带来的灵秀韵味,只是样式不同罢了。

      “是。季大人也尽快安歇。”南风点点头,刚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叫住了文暄:“季大人?”

      “怎么?”文暄有些意外。

      “苏冰鹤,”南风直视着他问道,“他,倒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来没有遇到这个问题,文暄敛去笑意,颇费神思。因为冰鹤不屑于、也不需要他人的评价。他潇洒来去,一身坦荡,留恋红尘,却少牵挂。苏冰鹤是个可以让很多世人惭愧的人,也包括他季文暄。

      “世间君子,人中龙凤。”他如是评价道,“认识他很多年,我的评价应当不失公允。”

      “那季大人自认比之何如?”南风问道。

      “姑娘何出此问呢?”文暄笑得有些苦涩。他突然觉得,今晚南风表现也有些异样。她为何这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季大人,旁观者清。”南风望着他,安静地笑道:“有些人和事,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大人心如明镜,自己难道不明白?”

      “姑娘真的想知道我的想法?”季文暄听她此言,苦笑道:“我自认为,比之是不差的。”

      “我明白大人的心思。”南风低头浅浅一笑。

      她又抬头去看月亮,心里却释然了。

      “看今夜月色如此美好,大人又何必面带忧色。”她安慰文暄,顺便把话题带过:“大人以为,陈蒨这个人怎么样呢?”

      “陈子华将军?文武兼备,智勇俱全,是国家栋梁。更兼其为人谨慎俭约,体谅民情,具悲悯之心,富鸿鹄之志,来日贵不可言。”文暄笑道。他也隐约猜明白了南风的用意。

      “他和姑娘,是一样的人。如今天下聪明人不少,可能真正为天下苍生计的却不多。像他这样的人,姑娘找遍天下,也难找到第二个。”他笑着补充道。

      “季大人才是真正为天下苍生计的人。”南风反驳他道,“大人不了解陈蒨。”

      “的确不如姑娘了解得多。”文暄笑着解释,“但季某只能为人所用,而陈子华是用人之人,这点姑娘比季某明白。”

      “是啊。用人之人……”南风记起方才和陈蒨论及庄铁的事,思虑季文暄的出路,遂问他道,“对了,靠着侯景不久长。季大人此后有何打算?”

      “先将小郡主送出城。”文暄思虑道,“我打算趁乱放你和陈子华也离开这里。这一切都要尽快。现在不走,等勤王的兵马来到城外,一来出不了城,二来你们作为人质会影响战局。”

      “那季大人呢?”南风望着他道,“你放了我们,自己怎么办?”

      “我不能走。就在这里待着,尽量作点力所能及的事罢。”尽管前途茫不可料,文暄却总是带着坦然的笑意。“你们攻陷健康城的那一天,如果运气好,季某还活着,定当献门襄助。但是,也许那时我已经不在了。”

      南风感到一丝不忍,她摇了摇螓首道:“大人何出此言呢?”

      冰轮映寒枝,枝影上阶石。实难成清寐,每起静夜思。

      思今城欲陷,陷日无多时。时盼与君晤,勿令泪成诗!

      次日清晨,雨笑方起床便见了南风,自是欢喜,忙拉着南风叙旧,问她如何来到了健康。南风见她还是老样子,性情活泼,伤情也并无妨碍,心中宽慰,遂将这几个月自己的行止一一道来。雨笑心中欢喜,道:“如今姐姐来到,我便更觉不孤单了!”

      南风闻言笑道:“你是不孤单,可是有人却孤单了。昨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院子里一直在看月亮,很晚都没睡呢。”

      雨笑闻言知道她说的是文暄,忍不住笑道:“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昨晚肩并肩地在院子里看月亮。”

      南风被她一句话说得有些脸红了,伸出手指去戳她的脑袋,嗔道:“死丫头,你昨天晚上见我回来,是故意把灯吹灭了的,是不是?”雨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告饶方休。

      这时,南风想起此来还有一件任务。“对了,季大人今天早上出去有公事。冰鹤的消息,他写在这里,要你写纸传书,由他代为转达。他那里有信鸽。”

      “冰鹤倒底在什么地方?”雨笑眨眨眼睛问道。文暄昨晚没说冰鹤的下落,她为此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其实想想文暄也是为她好。若是昨晚告诉了她,恐怕她会一夜不眠。

      “在历阳,离健康好几百里地呢。”南风笑道。“因为是季家兄妹偷偷将他救了下来,所以不敢让侯景知道。更兼他受了重伤,便留在历阳养伤了。我的好妹妹,快写个信息与他报个平安罢。相信若是他见到你的消息,定会心情愉悦,病情也会好转的。”

      雨笑接过来提笔就写,一边笑道:“为何姐姐说我的口气,总像娘亲在管孩子一般!”

      “你还不就是个孩子,”南风笑道,“做事总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规矩礼节,总是记不住。不知道如今当了几个月的郡主,可有好些?”

      “……没有。”雨笑想了想道。

      “写点什么好?”她手提寸管,想来想去,居然写不出东西来。知道日思夜想的冰鹤还活着,她居然想不出应当说点什么——她有一大车的话要说,而季文暄却给她这么小一张字条,这不是难为人么?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南风叹了口气道,“给自己这么久不见的意中人写信,居然提笔忘言。”

      “是啊。”雨笑看了南风一眼,笑道,“我确有千言万语,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现在我当面见了冰鹤,可能忘得更厉害。唉,我总是这样子。”

      她想了想,端正容色提笔写了几行字:

      “冰鹤:

      吾在健康,历经数劫,所幸平安。唯念君之安危,知君尚在人世,甚慰。

      望君好生休养,早日相见,定不负生生世世之约。雨笑。”

      写完了这些,刚好把那张字条塞满。雨笑望着字条,叹道:“冰鹤总是直来直去,所以才会吃了这种亏啊。我实在有些担心他。”

      “好啦。”南风有些无奈,从她手里把字条抄过来,卷放在细小的传书盒内。“你若担心,可以尽快赶过去看他,在这里着急实在无用。”她想起上次和季文暄、苏冰鹤在地牢的相遇,以及后来苏冰鹤在合肥城下的表现,又叹道:“雨笑,我在寿春见过苏剑师,也多少了解了这个人的品性。他是个好人,光明磊落,忠勇可嘉。只是心性太过单纯,不容于当今乱世。我说得直白,可你不要介意——你跟着他,不光你要为他担心,我们还要为你担心呢。”

      听南风此言,雨笑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姐姐和他接触不多,都看得如此透彻。我与他终日相处,又何尝不知。”说完她的神色有些失落。但是雨笑决定忘了这些。“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在一起,总是很开心。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她笑道。

      文暄来到侯景在健康的府邸,侯景却正在为台城久攻不下而大发脾气。“你说说,他们就这么万把来人,怎么就这么顽固!”他将报来的书札摔在案前,恨恨地道。

      文暄上前拿起来看了看,上面无非是报城内如何抵抗,誓死不降之事。“听说是太子和羊尚书在组织守城。”他道。

      “守城!守城有用么?”侯景火冒三丈,“他有多少人,咱们有多少人?!你回头派人把萧衍的罪状写个十几条,派人用箭射进城去,让台城的老百姓看看,他们的皇帝这些年来都干了些什么!”想了想又道:“对了,那日朱异丞相的手下不是有个家奴逾城投降了么?朱异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领军。我就封他这家奴更大的官儿——封他为仪同!赐予他白马锦袍,叫他披挂整齐,常去城下转转。我要让台城的官员百姓都看看,就知道抵抗——抵抗个什么劲儿!!”

      “大将军准备攻入台城后,弑君自立么?”文暄突然放下书札,问了一句。

      “这……”侯景略作沉吟,望着他冷笑道:“你想说什么?”

      “大将军知道,为何台城抵抗如此不遗余力?”文暄冷笑道,“那是因为大将军没有让台城的军民了解,我们要做什么。若是我们以‘清君侧’为名,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朱异等人的身上,那么相信皇帝和太子也会有所妥协的。台城不能硬攻。各地勤王的兵马听说已经快到了。若是此时我们把皇帝杀了,兵力又有所耗损,无力对抗城外这批人马。他们就可以‘诛杀贼逆’为名,除掉咱们,夺取皇位。那咱们可就为他人打了江山,岂不贻笑千古。”

      “你说的对。”侯景沉吟道,“如此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

      文暄接令,心感他这几日杀人太多,显是将过去在魏国的老作风又带到健康来了,又语重心长地劝道:“大将军,可不能再滥杀无辜了!若是失了民心,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

      “文暄啊,杀了几个人,你就心软了?”侯景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谁最先看不下去,谁就等着输罢!”

      “季某知道,大将军经历战争无数,杀人亦无数。但鲜卑魏人的做法,不能拿到南边来用。”文暄却继续劝说,并不理会他的讥讽。“否则,即使大将军攻下台城,占有了半壁江山,也是守不住的。别忘了,大将军是北方人。在南方诸地,若没有地方官民的支持,我们将难以立足。”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南北不一样。”侯景知道他不过是为了百姓求情,有心给他台阶下,遂道:“这样罢,你不是说要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台城么?若你说到做到,那我便饶了这些台城的百姓。若是你做不到,那么就不要再指责我的做法!”

      历阳。卧榻上苏冰鹤缓缓睁开了双眼。只见屋里阳光明媚,窗明几净。四扇莲花窗格上糊着洁白的窗纸,柔化的白光依然有些耀眼。窗台下花梨木的桌几上,摆着一座熏香炉,几块南洋沉香木默默地躺在炉底,散发出令人心底宁静的气味。旁边还有一套天青色的茶壶茶盏,纹理细致,小巧可爱。桌几旁是一方略窄的苦竹枕席,上铺着精致的赭石色熟锦厚褥,几上还有一副刺绣,上绣着数从翠篁修竹,旁边摆了几束深浅不一的绿色丝线,尚未完工。去往外屋的屋门上挡着厚厚的深蓝色白忍冬纹棉布帘,透过布帘,隐约可闻外屋传来有人来回忙活的响动。

      也许是因为得以重新开始他的人生,冰鹤觉得这清晨分外美好。望着这温馨的住所,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和归属感。那些杀伐、仇恨、血腥,仿佛都和他隔着千里万里,永远不再会出现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活着多好啊。

      “吃药了。”玉琳掀开帘子走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声音很平淡。她从围裙上擦了手,拉了圆形绣墩到冰鹤的床前,罩上一方深色发旧的大绣花巾,又将漆盘从一边端来放在墩上。这样冰鹤不用费力就能拿到药碗了。药碗旁边是一小碗清淡杂粥,两只碗里各放了一只勺,她又在旁边添上一块水绿色的新手巾。

      “喝药前先喝点粥,这样对脾胃好些。不用我帮你罢?这样应该没问题的。”她问冰鹤道。

      “我自己来就好了。”冰鹤笑着回答。他心里想道:不愧是王府调教出来的,玉琳的心可真细。

      “那我去外屋忙,一会来帮你换药。”玉琳笑了笑转身出去了。一会她回来了,手里拿着剪刀、乌黑色的药罐和剪成长条的洁白棉布。

      “这不好意思让姑娘帮忙。”冰鹤有些难为情地笑笑道。

      “没关系。”玉琳低着眉道。“那日的伤就是我帮你包扎的。这里没有外人,把里衣解开罢。”她说着,望了冰鹤一眼,声音很低,也很平静。

      冰鹤只得将衣衽解开,露出小腹上的伤处来。上面果然结结实实缠满了棉布。

      玉琳伸手到他腰间,棉布条两端在那里打了一个结。她将手轻轻放在冰鹤腰际的时候,感觉他有些不自然地屏住了呼吸,忍不住抬头看了冰鹤一眼。冰鹤有些不知所措地将眼光别开了。玉琳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打开棉布上的结,一层层地将棉布解开。冰鹤这才看见那伤疤的形状,那伤疤窄而整齐,却很深。伤疤里面还在隐隐作痛。他想回忆受伤那日的一幕,脑海里却乱成一片,怎么也想不起来。

      玉琳在他的伤口涂上凉冰冰的药膏,盖上几块棉布,又将新棉布条一层层地缠到他腰间去。她个子很瘦小,每次解一圈或是缠一圈棉布,都要往前略倾身,双手拢在他腰两侧,脸颊几乎贴近他的胸膛。她手指的动作很轻柔,像鱼儿贴近他的肌肤游过,仅仅留存着微小的缝隙。冰鹤闭上眼睛,努力不去作他想。玉琳不用胭脂香粉,她家常梳妆的发鬓上带着一丝淡淡的草药味,几缕额发不经意间碰触到他宽阔的前胸时,冰鹤忍不住神思远逸。

      玉琳替他收拾好,转身出去了。他俄而又想起了生死未卜的雨笑,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有这种想法,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
      且说萧范因见健康被围,心中着急,日夜忧思。谢宛湘多方劝慰,他却始终愁眉不展。历阳城陷落之后,合肥和健康之间的信息联系便几乎中断,唯独可得的消息是由文暄飞鸽传书至历阳,再由玉琳传书到合肥,其中颇费周折。

      这一日,谢宛湘和晶坤方进帐中,见他又手持一纸书信,神色很是不快,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台城已降!侯景入宫与今上平起平坐。这倒也罢了,他又令人将宫门紧锁,断绝了今上的饮食供给,分明是要行大逆不道之事。今上年龄垂老,怕是经不起他这个折腾啊。”

      萧晶坤闻言,第一个愤然。“这贼侯景,所作所为真是太过分了!今上对他这么仁慈,反倒被他所害!爹爹,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为所欲为么?”

      谢宛湘因叹道,“我们和侯景可是死对头。若是他真的当了权,那我们怎么办?”

      “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好在各地勤王的兵马已经快到健康城下了。无奈我们力量微薄,又隔着历阳重地,沿江兵力密集,根本帮不上忙。”萧范抨席喟叹道:“庄铁、萧正德,此二人误我国矣!”

      “既然勤王的兵马快到,王爷又何必心忧。”谢宛湘笑道,“让他们救驾去,还省得咱们折损兵马,岂不甚好。”

      “哪里是这样简单?”萧范苦笑道。“你看看去勤王的,哪个不是居心叵测?要救驾,打历阳的时候为何一个个都不来?只怕勤王之时,救驾是假,观望是真。”

      “那如今只能另觅良策。”萧晶坤在一旁插嘴,“为何不求助于魏国?听说在南方边境驻守的大将慕容绍宗,还曾是侯景的老师呢。不妨求他帮忙,去收拾收拾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何如?”她毕竟只才十四岁,言语之间一派天真,还带着些许孩童模样。

      “若求救兵,需求助魏主。”萧范苦笑道,“你以为他会白白出兵么?必定会要我们割淮南地与他,作为议定条件。淮南是军事重地,兵家必争。可这也是我们生活这么多年的地方,是我辈安身立命之所,叫我如何舍得?”言罢神色甚是忧愁。

      “是啊。”谢宛湘闻言也沉思道:“确是不可。否则前门打虎,后门进狼,偌大一个淮南,可真真是永无宁日了。听说那魏主好生残暴,百姓苦不堪言。若是割让与他,那还有好么?”

      “确是如此。”萧范苦笑道,“只是那魏主也不是吃白饭的。如今,他恐怕早就在盘算和我们的这笔交易了。”

      正说间,人报魏国遣人送书。

      “你看,可不是来了。”萧范和谢宛湘对视了一眼,示意她先带晶坤暂避,接了书信。

      只见信上道:“魏梁两国,素为友邻。侯景旧曾事魏,今兴兵为叛,祸及贵朝,我朝深愧之。更闻其占据台城,乱君臣纲纪,愤慨之至,当率众扫平逆党,责无旁贷。”

      这是客气话,表明要进兵了。萧范接着往下看。

      “然近年战事频仍,国力犹虚,思虑襄助,但恨无余力。淮南富庶,粮草足备,可为远征后继。因求将军之援。若将军能率众来归,愿保世代为王,安居淮南,望熟思之。”

      魏主果然精明,名为招降于他,实际明摆着是要这块淮南地。但若是不听从,也无丝毫用处。他的军队,处于侯景和魏朝的夹缝中,想守这块风水宝地,是根本守不住的。萧范思虑再三,当即回书。

      书道:“闻贵朝愿出兵襄助,范深以为幸。今事甚急,但容克贼之后,再作定议。范在淮南,当不遗余力,为兵马后继。”

      他置笔心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这魏国的意思,只能顺着他来。

      使者接了书信,脸上露出一个得逞般的笑容,看得萧范心里有些不安。

      “谢过将军。我主还有一事,要小臣转达将军。”

      “什么事?”萧范问道。

      “是这样的。我主闻将军爱女现在军中,盼能接来小住,观看北国风光。”那使者笑道,“若是小郡主到了国都,我主便即刻发兵。”

      萧范沉吟良久,道:“容我考虑。你先下去歇息罢。”

      使者下去后,身边王明易心直口快地道:“王爷,你看这魏主想得多周到,把我们想说的,都说得明明白白!他知道王爷担心爵位不保,连淮南以后怎么办都说好了,王爷只要保证他的粮草,其余一概不用操心了!”

      萧范苦笑道:“明易啊,年青人就是年青人。魏主高澄这笔帐,可算得明白着呢。”

      “他出兵助我们,要淮南作交换,不就是这么简单?”王明易道,“王爷,我们都快自身难保了,事到如今保命要紧。我们跟侯景可是结了梁子的。若是被侯景打败,还不如跟着魏主呢!以后若是有了机会,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嘛!”

      “他怕我有二心,要坤儿去他国中为质,叫我们以后没法可想——他果然用了这招。”萧范叹道。“我本来打算让雨笑去作这个人质的,因此让文暄接她到营中来。不意她患了病,又死得早。如今只有坤儿在我面前,教我如何舍得!”

      谢宛湘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她千方百计设计雨笑,害她被人掳走下落不明,如今反倒害到了自己头上。正盘算如何应对之时,晶坤却在后面听得明白,走到了帐前。

      “爹爹,我去便是。”她一脸的决毅神情,看得萧范心里也是一怔。

      “坤儿……”他思虑晶坤是一时冲动,有些不忍心地道:“你还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父怎么舍得你去受这个苦呢?”

      “这没什么的。”晶坤道,“侯景干的那些坏事,我也亲眼所见了。——那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若是能为国家作点事情,除掉这个贼人,是女儿的荣幸。”

      “坤儿!”谢宛湘冲出来,流泪道,“你怎么这么傻?……你不能去,去不得的啊!”

      她转身含泪看着萧范,哀求他道:“王爷,求你能否想个别的办法,不要让坤儿去冒这个险……这种苦,她以前从没有吃过……”说着,扑通一声竟跪下了。

      谢宛湘一生中流过许多次眼泪是给别人看的,唯独这次,她是真的伤心。晶坤从小娇生惯养,心气高傲,没有吃过一点苦。她哪里知道,作人质意味着什么?!

      晶坤却劝她道:“娘亲,你跪在这里,不是要爹爹为难么?我会毫发无伤地回来的。娘亲放心便是。”她心里却是另外一种想法:雨笑是那样一个弱质女子,都可以为国捐躯,自己是大梁朝的堂堂郡主,亲王的女儿,对这个国家的责任感和一片赤诚,绝对不输给她。况且自己苦练这么多年的骑射,也想让那些鲜卑魏人看看,别小看了萧氏的儿女!

      萧范仔细端详着晶坤,仿佛要将她少女青春的可爱模样永远地刻在脑海深处。她还只有十四岁,光洁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闪耀着倔强的神采,和谢宛湘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良久,他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坤儿你便去收拾一下,准备启程罢。”

      “王爷!难道你不顾念我们夫妻之情?我们可只有这一个女儿啊!”谢宛湘闻言几乎要哭绝在地,“坤儿啊!!你怎么这么固执,这种事你还抢着要去!你要是走了,这不是要把为娘的心肝都掏空了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次日,萧晶坤告别父母,抛忘千般不舍,毅然踏上了北去之路。也许是造化弄人,她的悲剧就此开始。

      侯景在宫城莲华殿中大摆庆功筵,文武百官悉数到场。彼时彤云密布,天晚欲雪。身着间色裙的宫人们袅袅而入,细摆珍馐,满斟佳酿。一盏盏莲华宫灯亮了起来,盈盈暖色,映着象牙著。

      侯景身着朱色皂撰锦袍,腰系金印紫绶,头加金珰簪貂笼冠,赫然按剑居于首席。太子萧纲服丹纱袍,同系金印紫绶,戴远游冠,佩玉首,黯然居于其侧。

      “文暄啊,这次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台城,真是多亏了你。”侯景行酒数旬,提起台城之事,深表季文暄之功,乃举觥大笑道,“来,且满饮此杯!来人,赐酒三樽!”

      宫人端来五彩漆盘,三樽羊首铜爵里,满满的西域葡萄酒浆,映着宫灯,殷红似血。

      文暄接了酒,担心若侯景故伎重演,他便步了龙步云的后尘。因辞谢道:“谢大将军赐此琼浆。但这第一杯,要敬健康城死去的无数百姓和将士。”言罢赶紧将满满一杯美酒往外一泼,尽数洒在了阶前的地面上。酒洒处,不消片刻砖地皆黑。众人皆惊。文暄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被南风料中。乃起忿然作色道:“大将军,这是何意?”

      侯景却不待分说,将手中酒杯朝地上一掷道:“来人哪!将此人给我拿下,拉出去枭首示众!”

      壁衣中涌出若干刀斧手,登时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文暄心道定是有什么地方走露了风声,且稳住侯景慢些动手,看他如何说再作应对。正欲开口,听得一声“且慢。”是太子萧纲的声音。

      “季大人何罪之有?”萧纲正色道,“侯大将军为何如此对待自家功臣?”

      侯景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持着象牙著在席面上晃来挑去,夹了一块脯腊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你不应该暗地一直送信给萧范。你要知道,这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萧范如今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这边?”侯景道。“听说,你今天下午还自作主张,放陈霸先的妻侄出了城。”

      侯景的语气很平静,满席文武却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道侯景如此残暴,见季文暄吃里爬外,定是不会轻饶了他。

      文暄知他性情猜忍,心里也忐忑不安,却又想道:这淮南王的军中,委实是有奸细,终于露出马脚了。乃朗声道:“大将军说季某的这些罪过,有甚么凭据?”

      “你且莫问凭据,只说有与没有。”侯景不上他的当。

      文暄冷冷地盯着他,道:“有便如何?”

      “那便不能容你。可惜呀,可惜。”侯景连连叹道,示意刀斧手把他带出去。

      “大将军,”萧纲知季文暄是萧范麾下的旧将,有心保全,乃止住侯景道,“请容我为季大人求个情。看在季大人为大将军立下赫赫战功的份上,就暂且饶了他,准许他戴罪立功罢。”

      “求情是要讲条件的。”侯景却不理会,冷笑道,“太子爷,你凭什么来求这个情?”

      “大将军想要什么?”萧纲冷冷地看着他道,面不改色。

      “这……一时半刻还真想不出要点什么好?”侯景一边琢磨一边笑道,“从来没求太子办过什么事,一直想求个官儿做,现在终于跑到皇宫里来饮宴,我却不是那个心情了。”

      朔风起,外面下雪了。小巧精致的雪花纷纷落在殿前。文暄站在殿门口,感觉到透骨的凉意。侯景要整人,办法总是奇巧无穷。

      “对了,外面不是下雪了么?太子爷就作首诗,让侯某听听罢。”侯景突发灵感,笑道,“对对对,就以这雪花为题,快快作来与我们听!”

      他话刚说完,就见萧纲脸色一阵发白。季文暄心道不可因此使太子蒙羞,遂上前一步道:“大将军!季某通敌,自知罪重,有死而已!又何苦为难太子,教天下笑!”

      “无妨。城下之盟,乃是迫于无奈。如今,这天下已经是侯大将军的了。”萧纲淡淡地道。他站起身来,神色镇静如初。

      文暄静静地望着他。这才是真正的王者风度,只是惜不逢时。

      “雪花无有蒂,冰镜不安台。……”他望着殿外纷飞的雪片,吟了这样两句。(见梁简文帝寒夕咏雪诗)

      “停停停,”侯景眯缝着眼睛道,“我的太子爷,你欺负我侯景是个大老粗呢?什么‘无有帝’,什么‘不安台’?台城不是好好的么?——有你这么替人求情的么?”

      萧纲转身面对着侯景,面含愠色,强忍好几次才将这口气硬生生咽了下去。

      “算了算了,反正我也不懂什么诗。”侯景摆摆手道。“这样罢,太子爷不必作诗了。今有丝竹之乐,我为太子爷作剑器舞!”他说完便下阶来舞剑,却不按照剑器舞的章法,而是随行随舞,剑锋常指萧纲,看得众人心惊肉跳。他舞到放肆处,剑尖离萧纲之喉不过数寸。

      “太子爷,何不共舞?”侯景冷笑道。他在威逼,亦是在挑衅。萧纲皱了皱眉,冷不丁抽出腰间玉首剑,愤然与他交锋。文暄在一旁看得明白,这哪里是舞,分明是二人正在比剑,招招俱是杀招。奈何侯景长年征战,萧纲用的又是玉剑,哪里是他的对手?总是三招两招,便被他险些刺中。

      “今儿个真是高兴!”侯景兴奋不已,一瘸一拐地拉着脸色铁青的萧纲坐回阶上。“行了,难为你这么为他求情,我就免他不死。”

      萧纲闻言,神色略微和缓,只听侯景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是好日子,权且收之,以后再作处置。”

      “下雪了。”雨笑打开车帘,见漫天的雪花纷纷飞落下来。她从车旁的小窗朝后望,飘雪的暮色中,健康城已经远不可见。

      “别看了。看不见的。”南风在一旁拉住了她的手。

      雨笑点点头,转过身扶住了南风。“姐姐,加件衣服罢。你的手在发抖。”

      “哦,是么?”南风抽回手来,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也许是天气太冷了罢。”

      雨笑有些同情地望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文暄,他为什么不愿和我们一起走?”她问南风道。

      “这……”南风沉吟良久,道:“那只怕得问妹妹你了。”

      雨笑闻言也沉默了。她要去历阳见冰鹤,她日思夜想的人。只是如今她觉得走得有些不放心。她盯着窗外的飞雪,那是飞旋的云水寒蕴,飘飘洒洒挡在眼前,纯净无言地诉说着。“我要回去找他。”她抓住车门,喊道:“停车!”

      前方的陈蒨闻言勒马,问道:“沈郡主,怎么了?”

      “走吧。往前走,不能再犹豫了。”南风合计道。“如果此刻我们回去,于事无补。我们现在走得哪怕慢一点都会有危险,如何去救别人呢?为今之计,只有趁着大雪赶紧离开,找到我们的军队,再作计议。”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彤色的夜空中飘落下来,无声地覆盖了地面万物。外面有些清冷,屋里的温度却很温暖。玉琳打开屋门,一线明黄色的光倏地洒在雪地上,洁白的雪地厚得如同一床棉被。映着地面的白雪,一片硕大的雪片快速飞过来,落在庭前的地面上,往前走了几步。映着屋门口的灯光,玉琳看仔细了,那是一只羽色雪白的信鸽。

      玉琳捧起信鸽,鸽子脚上面系了一张字条,上书道:

      “冰鹤:吾在健康,历经数劫,所幸平安。唯念君之安危,知君尚在人世,甚慰。望君好生休养,早日相见,定不负生生世世之约。雨笑。”

      字条反面是文暄的加注:“玉琳:郡主已找到,望告知冰鹤勿念。”

      原来是雨笑的平安信。她收了字条,径直进入里间来见冰鹤。

      冰鹤在灯下微微闭目休息,听得她掀帘进来,问道:“方才可是有飞鸽传书?”

      “你的耳力真好。”她笑着点头道。

      “我能分辨出鸽子拍击翅膀的声音。有什么消息?”

      “是我哥的,发信报平安。”

      “还有别的什么消息么?”冰鹤问。

      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听到雨笑的消息啊!在养伤的多日来,他常在心中默默历数着对她的思念,这种思念与日俱增,直到他快忘记了她的模样,只是在脑海里存在淡淡的白色影子,如一缕明亮的阳光引领着他往光明的道路上去。

      “没有。”她回答道。

      冰鹤简单地“哦”了一声,心中失落至极。

      “我知道。你是还在想着沈郡主罢。”她笑道。

      冰鹤叹了口气,倒是笑了。“我也知道,我总是不能面对现实。她已经不在了。可我就是不能忘了她。”

      玉琳不再和他谈论这个话题,她将方熬制好的药汤端进来,放在他的床前。“你不要多胡思乱想。如今赶紧将伤治好,才是正经话。若是总这样思虑过度,便是每日饮参汤也无济于事。”

      冰鹤感于她每日熬药的辛苦,叹道:“玉琳,谢谢你。我实在不值得你这样日夜为**劳。”想起雨笑,他自觉生亦何欢。只是玉琳如此周到地照料他,端汤送药,日复一日,却不知他的内心早已枯死了。

      “玉琳,”他望着玉琳,憋足了勇气说道,“我不想吃药了。”

      玉琳闻言也怔住了——他居然说出这种话。他总是忘不了沈郡主,每日里想得眼窝深陷,形容憔悴,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如今连药也不打算吃了,定是觉得活着没什么趣味。人陷入了情网不能自拔,总是日日自苦,不思饮食,这对他的病情是极为不利的。玉琳打定了主意,要治治他这可怕的相思病。

      “你真是教人伤心。”她坐在那里神色气愤地道,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去救了你回来!为了你的事,每日我都担惊受怕,你难道以为这是等闲之事么?”

      “玉琳,对不起。如今,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了。”冰鹤有些忧伤地笑道,“虽然我的身体正在一天天地好起来,我的心却已经死了。”

      玉琳听他说得越来越不象话,准备起身离去。想了想又回来,一把将床边的药碗打翻,碗摔碎了,热腾腾的药汤洒在地上。冰鹤吃惊地看着她,那药是她花了半个下午才熬好的。

      玉琳却依旧面无表情。“你的确不用吃药了。”她转身将门帘掀起来,将门推开,屋外冷飕飕的寒风立即吹进来。她走回来抓住冰鹤的衣襟,将他连拖带拽地从床上拉起来。“你也无须在这里养伤了,去外面冷静冷静罢。”她道。

      “外面还在下雪呢……”他扶着门框,有些哀求地望着她道。玉琳一点情面也不讲,硬生生地将他推了出去。一出门,寒风就将他整个儿吹透了——可是玉琳却仿佛不知道他衣衫单薄没穿鞋子,砰地把门一关,将他挡在外面。

      “玉琳!”他哀求道,“你开门。”天寒地冻,连门板都是冰的。

      玉琳没搭理他,转身进里屋去,将那些瓷碗的碎片打扫起来,又将地面重新擦干净,心里兀自烦乱不已。

      “是我不好,你开门罢,求你了。”冰鹤在门口央求道,嘴唇冻得发紫。玉琳的冰冷,还真是不比佟玉差到哪里去!

      玉琳咬了咬牙,将雨笑的字条靠近灯火,烧成了灰烬。

      冰鹤转身望着院里的雪,那些雪真白,真冷,厚到没过脚踝。屋里的灯光透过窗棂投在上面,勾画出好看的花纹。抬头望向天空,纷飞的雪从视野中央俯冲下来,又飞快散落到四周去,偶尔打在他脸上,一片湿冷。现在他倒真的清醒了,寒冷暂时取代了他脑海里的一切。

      院门旁边有间柴房,那里面的稻草或许会令人感觉温暖些,可以勉强凑合一晚。他转身朝院门口艰难地一步步走去,脚上的布袜早已被雪湿透了。走了几步,便觉腹部绞痛难忍,一个趔趄,倒在了雪地里。

      冰鹤这个晚上没有再醒过来。他一直迷迷糊糊地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玉琳花了好大的气力把他拖回屋里,替他重新换了里衣,又坐在他床边替他暖着手脚。如果身体上的痛苦可以让他暂时遗忘,那倒也是不错的事。只是冰鹤英挺的脸庞总是看上去很痛苦,他有好几次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仿佛不舍什么东西远走,将玉琳吓一跳。他有好几次叫到雨笑的名字,玉琳皱着眉头,将他推回被子里去。

      他再一次坐起的时候,玉琳用手去推他,竟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雨笑,我知道是你,你终于回来了……”他喃喃地道,脸上幸福洋溢。“我就知道你没事的……我梦见那些雪花都变成了信鸽,带来了你的消息,说要和我一起,生生世世……”

      玉琳叱道:“冰鹤,你清醒点!她早已经死了!”

      “死了……不是……就在这儿……”冰鹤的口气很执拗,手臂却将她越搂越紧了。玉琳在他怀里,感觉到一阵窒息。

      “我是玉琳!冰鹤,你清醒点!”她喊道。

      “玉琳?……玉琳,对不起……”他放了手,喃喃地道,“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整整半个时辰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气若游丝。玉琳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他的烧还没退,手脚却总也暖不热,越来越冰凉,脉搏也越来越弱。她有些担心起来——他是真的要死了。她脱掉鞋子,解开外衣,紧靠着他躺到床上去。

      “来罢。到这里取暖罢。”她靠近他的胸口,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冰一样冷的身体。“冰鹤,你不能死。我爱你。”

      冰鹤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听得见他的心跳,脸上如同火烧一般的热。

      “玉琳……对不起……你别赶我走……”他在昏睡中喃喃道。

      玉琳也笑了。“原来你还明白着呢。”她腾出一只手,拨开了铜雕花挂钩,将床边淡红色的鲛绡纱帐轻轻放了下来。

      **************

      谢宛湘一个人站立在行营的帐门口,望着军中的兵士举着火把来来往往地巡逻,踩得雪地咯吱响。近来萧范常四处奔走,夜里行营帐中便常常只剩谢宛湘一个人。虽然以往萧范也时常征战在外,可她却从来不曾觉得如此孤单。她孑然一身立在呼啸的寒风里,单薄的身材看上去就像风中摇摇欲坠的一片秋叶。

      晶坤不在身边,她突然觉得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也许是自己真的老了,耐不住寂寞了?她这样想道。是啊,那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又是为了谁呢?作了十几年的王妃,如今她却觉得前路渺茫。她第一次抬头望着天空中的雪。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曾仔细赏过飞雪。

      雪野很冷清,淡淡地发出银色的柔光,照亮她心里每个被遗忘的角落。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却惦记着远在魏都邺城的坤儿出了神。

      “你怎么了?你以前从来不这样的。”身后毒郎中的声音传来。

      “我在想坤儿。邺城有没有下雪?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他们不敢把坤儿怎么样。”毒郎中冷笑道,“倒是如今你的心境不好。她才走了几天,你便支撑不住了么?”

      “是啊。”她望着夜空幽幽地道,“如今我才明白,我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都是为了坤儿。她在远方,我便觉心都悬着。”

      “坤儿走了,你便失去斗志了。”毒郎中冷笑道。

      “也许罢。从我打算嫁给萧范的时候起,我就在和自己过不去。回头看看多年来走过的路,才发现我是不知足。”她长叹一声。“我手段太狠,没有多为坤儿积点德。——怨怨相报,何时能了呢?我不想再过这样的复仇生活了。”

      毒郎中不意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楞了一下,旋即脸色一青:“西韵小丫头,我老太婆投奔你,本以为你是个绝情断义的聪明人,如今看来,你越来越无用,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没有孩子,不会体会我的心情。”谢宛湘望着她,“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不明白又怎样?我何须去体会这么愚蠢的心情!”毒郎中很是不屑。

      “你自己还不是被愚蠢的心情困了这么多年。”谢宛湘看着她苍白的发丝和狰狞的面孔,神色中流露出一丝讥诮。“我最后还是嫁了人,有了孩子,真正做过一回女人,而且还是风光体面的王府女主人。你却将自己送进牢笼,最后孤独终老,白白浪费了这一辈子。”

      “我没有浪费!”老妇死死盯着她道。虽然常合伙密谋,谢宛湘却总是挖苦她,丝毫不顾忌她老太婆的脸面。

      “也许罢。”谢宛湘听了她的争辩,冷冷地道,“如果报复不叫作浪费的话。”

      “当然不叫!”毒郎中已经厌倦了这种话题,转而问道,“沈丫头死的时候,你有没有将藏宝密钥和天音笛谱弄到手?”

      “没有。”她道。这老太婆连个后人都没有,想要的东西倒还挺多。

      “你可不要骗我。”

      “的确没有。”谢宛湘答道。“那丫头看上去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可不要低估了她的心智。”毒郎中冷笑道。“我就不信,沈敏和萧范的后人,能什么事都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到淮南来?”

      “反正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了。现在我只想和萧范过几天太平日子,对不起前辈了。”谢宛湘道。

      毒郎中冷笑了一声。“没那么容易。你们都去过太平日子了,谁和我老太婆作伴!”

      “我和你作伴这么多年了。”谢宛湘淡淡一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你却还想不明白,也许就是因为总是有人和你作伴的缘故。人生苦短。我赍赠你盘缠,你多出去看看风光,散散心罢。”

      “我不要。”毒郎中冷冷地道。“我要你陪着我。”

      她言语未竟,谢宛湘已经感到一丝头晕,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毒郎中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她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如今她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头昏眼花。

      毒郎中嘿嘿冷笑数声,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扔在地面上。“这是解药。服下后自然缓解。此解药须每日一服,要是到了时辰不服嘛,嘿嘿,就会筋脉尽溶而死。”

      “你太卑鄙了!”谢宛湘抬头痛骂道。

      “你没有资格骂我卑鄙。”毒郎中冷笑道,“我们本来就都是卑鄙的人。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看你。”说完扬长而去。

      谢宛湘心道:这次被自己豢养的毒蛇咬了。她艰难地顺着地面向那枚药丸爬行而去,伸出了手。快到手之际,药丸却被另一只手拿起。

      “王妃!您这是怎么了?!”原来是王明易。他正在此处巡视,碰巧进来发现了,赶紧扶着她坐到席上,自己坐到对面。

      “我中了毒。”她解释道。“明易,你来得正好。赶紧把解药给我。”

      “解药?”王明易望着那药丸道:“这就是解药?”

      “是啊。快……给我。”

      “为什么有人要下毒害您?难道是为了藏宝密钥和天音笛谱?”他问道。

      “你怎么知道?”谢宛湘有些警觉地问道。

      “你且说在哪?”王明易笑道,一面把玩着手中的药丸。

      谢宛湘只觉得一阵恶心,毒性发作了。“快先把解药给我……我不知道……”

      “你若说了,我便给你。”王明易冷笑道。

      “我真的不知道……明易你救救我罢……就当看在王爷的份上……”她几乎是哀求了。

      “看在他的份上作什么?”王明易冷笑道。这个年青人的脸上带着一种得意的神情,谢宛湘想象不出他怎么会有这么种表情。“我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营中那个奸细是谁么?可巧,就是在下。”

      谢宛湘一下子懵了。她没想到,在暗处还有一个王明易深深地埋藏着,向敌军通报着消息。这个小伙子看起来处世还很稚嫩,甚至常常表现得莽撞无知。怪不得他们百般排查,都找不出这个内部的奸细究竟是谁。

      “明易你……王爷对你可是……”谢宛湘想说,王爷一心提拔重用你,可你却作出这种事!不过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说这些了。周身传来一种奇怪的感觉,先是奇痒,很快转化为剧痛,经脉开始溶解,连骨头感觉都要化掉。她朝着王明易伸出了手,污浊的血水已经从口角汩汩地流出来。

      王明易玩味地看着她倒下去。“淮南王对我好?他让个季文暄在我头上压了那么多年!如今在侯景那边,论资历我还是他季文暄的上司呢!这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谢宛湘却没有听到他最后说的这些话。一枚小小的药丸要了她的命。
      **************

      合肥夜空下,千里冰雪,一骑红尘。

      萧金凤刚回到红衣教坊,就迫不及待地往里屋冲。“夫人在哪里?”她四顾问道。她心急如火燎地穿过教坊漫长的回廊,拨动廊上重重的水晶帘,身后留下一连串叮叮咚咚的声响,奇光缤纷,交错会杂。

      金寿芳还是躺在里屋的枕席上,斜靠着秋香色的长枕假寐,一身五色云锦绣襦穿戴得整整齐齐。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安闭双目,仿佛沉入了久远的梦境。身边坐着几个红衣的乐伶,在席末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年青贵公子,却是刚获得自由的萧方智。

      萧方智见到金凤似乎是见到了久盼的救星一般,如释重负地站起来道:“……好妹妹!你可回来了!”他方才知道,金凤是他的妹妹,言语之间还带着几分不自然。想起以前的种种往事,脸上尴尬得有些发烧。

      “我娘怎么样了?”她却不理会这些,急忙问道。她走的时候,金寿芳耗费了巨大的内力,病情一定又重了,真让人担心。

      “刚服了药。这几日病情时好时坏的,却总是挂念着你呢。”萧方智想起金夫人从前待他的好如在眼前,不禁叹道,“她……真是位贤德的好夫人。难怪父王会如此钟情于她。”

      萧金凤点点头,上前扶起金夫人,轻声道:“娘,娘!我回来了!……”

      “知道了。”金寿芳淡淡一笑,“每次都是风风火火的,睡着的也被你吵醒了。你可回来了,见到你爹爹了么?”

      “这……”萧金凤想起萧绎,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娘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男子!“我见到他了。”她如实说道,却明显地没好气。

      金凤的反应却是在金夫人意料之中。她靠在枕上,笑得很是坦然。“金凤啊,你的爹爹定是让你失望了罢。”萧金凤刚想将这几日受的苦诉说,只听得金夫人又幽幽地回忆道:“常常犯疑心病,为了达到目的不计其余,从我认识他起,他便是这样了。时间长了我也不觉得难过。因为随便是哪个皇子,都必须这样才能生存下去,只是有人表现得明显,有人埋藏得更深罢了。方智啊,我说的是也不是?”

      萧方智想起从前在淮南隐姓埋名的事,很不好意思地道:“夫人说笑了。”

      “娘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人呢?”金凤很不理解地问。

      “起初的缘由我也记不清了。我们每日吟诗作画,泛舟江渚,如同俗世夫妻。后来世家遭难,我才知道,你爹他是为了抚笛世家的宝藏而来。他接近我,只不过是为了探听更多的线索。当时我也失望过,气愤过。”金夫人沉默许久,渐渐又展露出一丝笑意。“可是我事后细想,在这过程之中,他还是动了真情的。也许,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如今,时隔十几年,我的心里只有淡淡的美好回忆,已经没什么怨愤了。金凤你莫要怨恨你爹爹。他是为娘一生中邂逅的最了不起的男子,是个真正的当世枭雄。”

      萧金凤撇了撇嘴,道:“娘,他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维护。”

      “我知道,你爹他最终还是作了自私的决定,害淮南落入敌手。”金夫人叹道。“但是我相信,在这个乱世中,你爹爹会是最后的胜出者。而金凤你,本就是一位郡主,和已故的沈郡主一样的尊贵。”

      萧金凤冷笑道:“我不稀罕。娘你看那沈郡主为了这么个地位,挖空心思,作出了多大的牺牲,连小命都丢了!”她想了想,又咕咕囔囔地道:“还害了冰鹤。”

      “我知道你对她有成见。沈郡主上次从我这里走之前,托付我一件事。”金夫人神色郑重地道。“她把世家的白玉笛让给你了。”

      “是么?”金凤闻言先是有些吃惊,雨笑竟然把世家少主的地位让给她了。又一想她定是为了邀买人心,随即冷笑道:“那是她虚情假意,丢了这个烂摊子给我。我才不稀罕。”

      “金凤!”金夫人脸上露出少见的愠意。“你竟然说,咱们世家是个烂摊子?!”

      金凤自知理亏,怯道:“娘,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样说的。”

      金寿芳从席上坐了起来,乐伶们忙扶着她坐到彩漆嵌宝的乌木长几前。她正色道:“世家是我们永远要维护的组织。为娘其实从来没有背叛过世家,萧绎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得到所谓的秘密。你说世家是个烂摊子,这其实也不怪你。是我放任了萧绎的作为,害世家变成这个烂摊子的。”

      “娘……你何苦总是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呢?”金凤叹道。

      “凭心而论,沈郡主没有义务接手这一切。她为了世家,牺牲得已经够多了。只有你能重振世家,恢复世家的名誉地位。谁教你是我的女儿呢。”

      金夫人拿出了白玉笛,洁白的玉色在灯光下莹白剔透,皓如冰雪。

      “带上这支笛子,到需要你的地方去罢。太多的乐人还在受苦,这世上需要一个人去挽救他们。”

      “娘……”金凤接了笛子,试探着说道,“爹爹让我接娘亲到荆襄去住呢。”她一边说着,心里还担心娘亲的身体,此刻怕是经不起一点颠簸了。

      果然,金夫人神色安静地回答道:“我在合肥住习惯了,哪儿都不去。”

      “爹爹他……很想再见娘亲你一面。”金凤道。

      “他真的这么想?”金夫人淡淡一笑道,“他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方智、金凤,你们一起扶着我到后院去赏雪罢。”

      “今晚天气太冷了。”金凤商量她道,“要不就明天?”

      “这点冷不算什么的,多加点衣服就好了。”金夫人笑道。

      教坊的后院很小,此刻却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枝头檐角,已然是一片洁白。院中央的石桌上很冷清地积着雪,却仿佛提醒着这里曾坐过四个青年男女,诉说着那夏夜里早已经流失的爱情。那是如烟花般绚烂过,却转瞬即逝的爱情。

      萧金凤和萧方智对望了一眼,心底泛起深深的感慨。如今他们已经是兄妹,而与雨笑和冰鹤早已阴阳隔世。

      金夫人仿佛感觉到了他们的异样。“把桌面打扫干净。”她吩咐从人道,“再把我的琴拿来。”

      “娘!这里太冷了,坐不得。你快回屋去罢。”金凤劝阻她道。

      “是啊,夫人快些回去罢。”萧方智扶着她道,多少猜透了她的心思。

      金夫人却笑道:“无妨。我要在这里一个人弹琴。你们到屋里喝茶罢。我知道你们年青人的心思,见不得旧景物。不像我是个瞎子,眼既不见,心也不烦。”

      乐伶把青云紫凤琴抱了出来,云头凤尾的一张嵌宝琴横在桌前,琴弦在雪地的映衬下发散着温馨的柔光。金夫人随手拨动,琴弦散发出悦耳的声响。这真的是一把好琴。她回头对萧金凤和萧方智道:“我要弹首曲子,你们去罢。”

      二人转身离去,身后清越的琴声响起,如一副古色古香的山水画卷徐徐展开。那里面,山泉泠泠,鸟鸣啾啾。其间艳丽高亢,宛如红梅映雪,清宁沉静,恍若璎珞敲冰。忽而景色开阔,面前如同浮现一片秀丽的荷塘,菡萏掩映之下,山水倒影之中,有一曼妙女子撑船而行,身影若隐若现。一俊秀男子乘船而近,恐惊扰佳人,嘱咐船公放慢速度,任凭小舟漂流。那女子撑着船儿向藕花深处去,一边回望了那男子所在的方向一眼,目光中纯净而苍茫。

      她看不见,却感觉得到,那是有人默默注视的气息。

      他看得见,却猜不透,她神情为何如此平静淡泊。

      琴弦“砰”地一声断了,鲜血滴在琴弦上。她的手指停驻不动了。

      萧金凤转身一看,大惊失色。

      “娘!!!”她失声恸哭道。
      ***************

      沈敏、谢宛湘、金寿芳,她们都故去了。远在情人谷的佟玉也感觉到了空气中寂寥的味道。

      “玉儿,你在为她们难过么?”季天佑望着她问道。他终于获准可以到湖心亭里来,坐上那么一小会儿。佟玉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是原谅他了。毕竟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却还要活着,又何须拿着那一点过失跟自己过不去呢。

      “是的。”她承认道。“而且我竟然会感到孤单。”她闲散地坐在那里,松挽着灵蛇髻,玫红色的长裙随意地拖在亭中的地面上。

      “你这么说让我很没面子。早不孤单晚不孤单,我一来你就孤单了。”他笑道。

      他总是喜欢这样开玩笑。佟玉没说话,不理他。

      “你为什么不见沈丫头?”季天佑问。

      “难道要我当面告诉她,她和冰鹤的缘分已经走到头了么?”佟玉叹道。“她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历代少主的命运,都是这么悲凉呢。从前沈敏是这样,身为世家创始人的绿衣舍人更是这样。”

      她轻抬皓腕,长舒气息,吹起一支幽怨的萧曲。有些呜咽低沉的萧声飘荡在山谷里,时近时远,如泣如诉,若即若离。

      落梅沁古道,飞雪入寒汀。临江具水酒,共君叙别情。

      击节聊作歌,欲罢思无穷。勿诉分飞苦,只歌忆相逢!

      季天佑叹道:“这曲子叫作《分飞燕》。我们刚见面,你却为何又吹这个了。”

      冰雪中的历阳城,在清晨阳光的沐浴里透露出一种近似于可笑的庄严来,叛军的将官绕着城墙走来走去。雨笑从没进过这城,因此南风和陈蒨很不放心。

      “沈郡主,你这样孤身一人进城去能行么?”陈蒨问她道。“要不我们陪你一起去罢。”

      “是啊。你独自进城,我们不放心。”南风也跟着道。

      雨笑有些无奈地望着他们俩,同声同气,如今连说话都是一唱一和的。

      “不用了。”她知道南风和陈蒨在赶时间,要早日找到勤王的军队,因而笑道:“我这不过是儿女私事罢了。大局为重,时间拖不得。姐姐,我们就在此别过罢。”

      陈蒨还有些担心,南风倒乐得她如此明理,笑道:“那便如此。妹妹珍重,后会有期。”

      “我们就这样走了?”陈蒨私底下问南风道。

      南风笑道:“将军不用担心她。雨笑可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子。虽然平日里娘亲教我们念书都不少,她却比我多学得几样本领。”

      “哦,那都是什么本领呢?”陈蒨很感兴趣。雨笑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竟然比南风懂得多,怎么可能?

      “说起来,都是些逃生的本事。我娘好像早知道她用得着似的——”南风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笑,“日后你慢慢便知道了。”

      季府并不难找,当街偌大的府邸,看上去像模像样,足见文暄在侯景这边受到的优待。雨笑一边看一边咋舌,这里比他在合肥的那座“竹心苑”可要气派多了!也难怪众多的梁将都冒着骂名,来投了叛军。只是文暄不在府里,她进府就要先见见玉琳。

      她轻扣门环,经人通报,进入正厅等待。玉琳过了好一阵子,才从内院出来。

      “郡主,许久不见了。”玉琳见了她不惊也不喜,神色依旧很是平静,盈盈一福道:“婢子给郡主问安。”

      雨笑打量着她,两个月没见,她依旧神采奕奕,两颊微有些红润,气色似比平日更好了许多。不疑有他故,因笑道:“玉琳,看你举手投足之间,俨然是这府邸的主人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郡主说笑了。我和哥都是‘下人’的命,哪里敢作什么‘主人’呢。”玉琳的口气不软不硬,一句话顶得雨笑后悔失言——王府的丫鬟们,对于这些字眼,本就是极为敏感的。只是玉琳为何今天刻意去强调这些呢?让她觉得很是疏远。她决定岔开话题。

      “对了,我托文暄传书报过平安,你们可收到么?”雨笑问她道。

      “传书?”玉琳反诘道:“郡主近日有过传书?”

      雨笑也是一头雾水,转而一想反正也没什么紧要事,不过是平安信而已。遂笑道:“可能是近日风雪,鸽子迷失在路上了。丢了就丢了罢。反正我已经好好地来到这里,冰鹤见了我,也就放心了。对了,冰鹤他在府中可好?我听说他受了伤。”虽然心里翻来覆去地牵挂他,一个女子这样探听心上人的消息也过于不象话。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平稳些。苏冰鹤是叛军所不容的人,因此她说话的时候,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玉琳并不否认冰鹤就在自己府里的内庭。“他正在休息。你这个时间去看他,不是很合适。”

      “让我看他一眼罢。”雨笑恳求她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见上一面了。求你通融一下,就让我进去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

      “若你真为他的伤考虑,就不要进去。”玉琳出人意料地对她道,“若是他见了你,已经长好的伤口恐怕也会重新裂开。”

      “这是什么意思?”雨笑总觉玉琳的话语里带着尖刺,仿佛她是不速之客。冰鹤有什么理由不想见她呢?要换作她是冰鹤,此刻早就欣喜若狂了。

      这次却轮到玉琳欲说还休了。“这……沈郡主,你自己作了什么事,难道还要我这个作奴婢的提醒么?”她言辞闪烁,似乎很是为难。雨笑却益发迷惑起来。冰鹤在这里,她来找他,玉琳不体谅她的心急如火,却在这里兜来转去的作什么?

      “玉琳你倒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她有些疑惑地道。

      “这……”玉琳踌躇良久,方正色道:“郡主,我是因为昔日之情,才呼你一声郡主的。可事到如今,你自以为还配得上冰鹤么?他那么一心对你,甚至不惜为你而死。可是,你又对他做了什么呢?!”

      雨笑听得迷糊,她在几百里外,哪能对冰鹤作什么?

      玉琳冷冷地看了雨笑一眼,话说得颇为刺耳。

      “龙步云死了,你才想起来找冰鹤了。冰鹤为你受尽折磨的时候,沈郡主你在哪里呢?恐怕……是在侍奉讨好那龙步云罢。”

      她话音方落,雨笑的脸色一变。空气里很安静,菱花格窗外噗地传来一声轻响,一根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了。

      “玉琳,无凭无据,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雨笑感觉脑袋轰的一声响,脸颊气得一阵涨红。难道,这就是冰鹤不愿意见到她的原因?她没有,真的没有……这无中生有的事,要她怎么去和冰鹤解释?“这是何人造的谣言?!”她感觉无比震怒,抓着玉琳的手问道。要是找到这个造谣者,绝对不能饶了他!

      玉琳却神色不变,轻轻地把她的手推开了。“郡主,恕我直言,空穴不来风。何况龙步云已经死了,郡主无论说什么,都是一面之词,都没用。如今冰鹤正在气头上,郡主何不另找个日子,等他心情平静了,再坦诚相告,兴许冰鹤会宽宏大量,既往不咎,转而原谅郡主的移情别恋呢。”

      “这太可笑了!”雨笑本想解释,但是仔细想想何须在这里多费口舌!玉琳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着她和冰鹤,她要亲眼看见冰鹤,听听他说些什么!

      “我要见冰鹤,”她站起身绕开玉琳就向后院走,“今天我就要亲眼见到他。”

      “后院的门是锁着的。钥匙在我这里。”玉琳的声音。

      “我开锁,不需要钥匙。”雨笑淡淡地道。
      *******************************

      玉琳道:“郡主若是真有这本事,为何在龙步云那里流连那么久?冰鹤在这里苦苦等待郡主,郡主难道心里不知道么?郡主倒底是不能回来,还是不想回来呢?”

      雨笑楞住了。龙步云是制作机关巧械的高手,他设置的机关很少有人能够破解。而雨笑能解得开他设计的锁,并无视他的傲慢,也许这也是龙步云如此中意她这个弱女子的原因。只是龙步云总是比她技高一筹,总让她无法顺利逃离。如今她对龙步云抱有的仅有的那一点点歉疚,也被这些无端的烦恼冲开到一边去了。他竟然为自己带来了这么多麻烦!

      雨笑决定不再和玉琳谈论这件事情,使得局面更僵。“玉琳,并非如你猜想的那样。请你把门打开,我要和冰鹤亲自谈清楚这件事情。”她心里坚信,冰鹤一定不是那样狭隘的人,定会理解她的苦衷。何况她在被幽禁的日子里,没有一天不是心里挂念着他呢。这份情义,他纵使远隔着千里,也能感觉得到罢。人们不是说,有情人的心是相通的么?

      没想到玉琳听了她的要求,竟然表示同意。“你可以去看他。”她走过来将门打开。“等你见他一面之后,就可以走了。”

      这简短的几句话,竟是逐客令了。玉琳的口气,让雨笑很不安。凭什么,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赶我走?”她问道。玉琳真是太过分了。

      “原因很简单。”玉琳回答她道,“冰鹤受伤还没好,不能多讲话,情绪也不能太过激动。况且,郡主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冰鹤和我,不久就要成亲,结为夫妇了。这个关节眼上,我更不希望你见到他。沈郡主,我说得够明白了罢。”

      她说得有条有理,雨笑却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只听见玉琳说要和冰鹤成亲,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让她吃惊。看玉琳的神色,不像是在说谎。可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要见冰鹤!”她拨开玉琳的手,飞快地往后院跑去。“我要见到他。”冰鹤,那个不久前说要陪伴她一生一世的人,怎可能变得这样快?玉琳一定在其中作了手脚。她急不可待地往后院的堂屋走去。

      “冰鹤他不在堂屋。”玉琳向院角的一间厢房走去,轻轻地掀开了门帘。“他现在就躺在我房里。”她示意雨笑进去。

      雨笑怔住了,心里突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在玉琳这里,她丝毫占不了上风。玉琳现在面对着她,脸上神色是那么平静,连一丝愧疚的心情都看不出来。相反,她的语气透露着霸道和绝决,不容质疑。雨笑也是女子,自然感觉到她的情绪。她不愿意自己的猜想变成现实,但走向那房间的脚步还是迟疑了。

      冰鹤果然躺在玉琳的房间里。他似乎是睡着了,疲惫的神色残留在坚毅的脸孔上,两颊很瘦削,脸色蜡黄,比几个月前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的身躯深埋在厚锦被里,一只手臂无意间露在外边。那是他拿剑的手,如今骨节嶙峋,无力地垂在床边上。

      雨笑的手颤抖起来。她走到床前,轻轻将他的手掖进被子里。他的手臂凉冰冰的没有温度,叫人揪心。“冰鹤!”她轻轻唤他的名字。“我回来了……”

      冰鹤沉睡了,没有回答。

      雨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庞。冰鹤依然沉睡,面无血色,形同枯槁。如果他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雨笑几乎要绝望了。若他是心甘情愿要和玉琳成亲,那为何他的脸孔上看不到丝毫的幸福感呢?现在他看起来,是多么心力交瘁的样子啊。他是个性格耿直的人,这些天,他一定吃了不少苦。

      “冰鹤你……我们才几天没见……”她伸手整理冰鹤额头的几缕乱发,望着他昏睡中一直紧蹙的浓眉,只觉得心如刀绞。突然,她在枕头的旁边发现了一枚绿玉石耳环。她想拿起来仔细看,那耳环却和他的乱发纠缠在一起,怎么也扯不开。这是玉琳故意放在枕边的。雨笑拿着那耳环,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了,眼睛失了神。

      “沈郡主,你看够了没有?这里可是我的房间。”此刻玉琳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来。“你已经见到了冰鹤,如今,可以走了。”这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冰冷刺耳。

      雨笑望着冰鹤,他如同死骸地躺在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感觉不对,平素冰鹤的耳力,不是一般的好。他怎么可能睡得这么沉,无声无息?

      “你究竟对他作了什么?!”她站起身来,眼里含着热泪,质问玉琳道。

      她和玉琳对面不足一尺,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因为玉琳救了冰鹤的命,又是文暄的亲妹妹,雨笑真想现在就扇她一个耳光。

      “我给他服下了安睡的药。他最近情绪不太稳定。”玉琳却不理会她的兴师问罪。“我做的全是为了他好。我救他回来,替他养好伤,拼了命地帮他挡开叛军的搜查,没有一样不是为了他的。所以,现在郡主你看到的这一切,全都是顺利成章罢了。”她的口气很自然,听得雨笑心里很不受用。玉琳毕竟做过王府的奴婢,如今刚一离开王府,就如此不念旧情!雨笑本不计较,可是玉琳的做法让她很是震怒——她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雨笑望着她,痛心疾首地道:“玉琳,我感谢你为冰鹤所做的一切。可是,这并不代表,你就能乘人之危!”

      “郡主在这里教训我么?”玉琳冷笑道。她接下来的话更让雨笑心寒。“若是论主仆,那是从前的事儿了。况且我在王府也不是跟着沈郡主的。郡主没有资格管教我。若是论感情,这更没的说。这事从来是不论先来后到,郡主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呢?要怨只能怨郡主你身份太高贵,按照大梁的俗例,不能嫁给剑师为妻。这事连王爷王妃都不看好,郡主自己一厢情愿,又有何用呢?况且,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和冰鹤都没料到,郡主你还会活着回来。郡主,你如今还出现在这里,真是有些太多余了。冰鹤已经决定娶我为妻了。郡主如果识趣,就尽快离开这里罢。他的人生已经够辛苦,不要再为他添无谓的烦忧了。”

      “不。”雨笑望着她,神色绝决地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这里。我不能失去冰鹤。我相信,他也同样不能容忍失去我。我们也是有生生世世之约的,怎么可以轻易就背弃呢?我一定要等他醒过来。”

      “郡主一定要等冰鹤亲口告诉你这件事情,让自己颜面尽失么?”玉琳道,“郡主你了解冰鹤么?他既然作出这样的决定,也一定有他的理由。这些天他的精神几乎要垮了,好不容易才重新振作起来。他的一辈子,不能浪费在一个等不到的高高在上的郡主身上。你要让他忍受新婚之际,突然发现你还在人世的痛苦么?说句最直白的话,郡主你要置我于何地呢?”

      “你一定要嫁给他么?玉琳,这世界上有很多好男子,你何苦这么为难我们呢!”雨笑甚至有些恳求了。为何她和冰鹤之间总是有种种的障碍,让他们相见并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佟玉所说的“一世相安,勿多介怀”,究竟“安”在何处?她又如何能不“介怀”?郡主,在旁人看来是高高在上,可是在她看来,却真的不觉得有何尊贵。她本来就是山里长大的女子,如果此刻免去她郡主的名号,让她顺利嫁给冰鹤,那她是绝对不会有所犹豫的。

      “郡主,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冰鹤是我未来的夫婿,希望你自重。”玉琳正色道,将她向门口推去。

      “我不管。”雨笑有些固执地道,“我不会走的。我要看着他醒过来。”

      “我真后悔让你见到了冰鹤。”玉琳叹了口气,走到院门口,那里站着两个侍卫。

      “她真是难缠。你们两个把她请到门外去,送客。若是她不走,就把她拖出去。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赖在我和冰鹤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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