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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南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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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笑的心里隐隐作痛起来,一下就有些茫然无措。她知道发生了什么。苏冰鹤和季文暄都以为自己因此事罹难,因而仗剑相对,只怕,是两败俱伤。
冰鹤,你这是为了我么?……你怎么能这么做?
在如今的时局,纵使我是真的枉死于他之手,也杀他不得啊……
“我要回合肥。”她立即快步往竹林的出路走去。“我要离开这里。”
“你不能走。”他准确而迅速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必须回去。”雨笑神色决绝地道,“因为我,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不想再因此惹下更多的麻烦!”是啊,麻烦难道还不够多么?在这个关键时刻添乱,她可不是这样的人。
“麻烦,恰我所欲。”龙步云冷笑道。“季文暄和苏冰鹤,是我们在合肥最不希望看到的两个人。如果他们之间反目,对我军实在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我劝你最好乖乖地呆在这里,否则,当心性命不保。”
他言语间充满了威胁的意味,雨笑感觉到了他的自负。
“合肥,还能有多少时间?”她问道。
“至多不过半年。”他道,“如果你此刻回去,那这条路我可是不放心你自己走的。”
“为何?”
“大将军今日心情正好,忙于游猎。我也准备陪同,是以无暇相送。”他语调揶揄。
“游猎?”雨笑心道,在这寒风凛冽的霜天,敌方竟有这样的雅兴出游,却是为何?难道战事发生了变故?“仅是游猎这么简单?”她问道。
龙步云哈哈大笑道:“果然是萧范的女儿。如今前线局势紧张,多少找点乐子,有何不可?不过将军人虽在八公山下的狩猎场,大军已经开向合肥,合肥已经危急。”他低头看着她有些发白的脸色,笑道:“所以,才不能让你回去啊。”
“你这是为我好?!”雨笑面露愠色道。
“那当然。”龙步云上下打量着她,仿佛是看一件珍品,“我好不容易把你从合肥抢出来,还舍得让你回去冒险么?”他说了实情,雨笑却感觉到有些矫揉造作。她将方才他的话仔细思忖,道:“你们大军的主要目标,恐怕不是合肥罢。”
这话一出,龙步云也深感震惊。
“何以见得?”
“你说合肥还有半年的时间。自古以来,鲜有将一座城池围困半年之久。”她淡淡一笑道,“何况还是颇为自负的你。所以我猜测,你们围困合肥,恐是另有所图罢。”
“你说得不错!”龙步云大笑,“大将军拥兵百万,区区合肥,焉在话下!如今大军主力已开往别处,围攻合肥,只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何处?”雨笑追问道。
“这些事情,你不该问,而我,也不会说。”龙步云如是说,一脸玩味的笑意,看得雨笑心里直发毛。“这样说有点绝对。你很想知道,然后赶紧出去给你爹报信?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要告诉你,也没什么不可以!我嘛,反正是借侯景的力出口恶气罢了,又不是他的人,没必要效忠于他。所以,还是那个条件,只要你能让我开心——”说着走上前来。
雨笑推开他,怒道:“天都大亮了,你还是在做梦么?”
“做梦?你还真以为这竹林是你的地方?”他冷笑道,“如果我想做梦,那这梦,恐怕已经做成了罢。”
雨笑心里一颤,冷冷地看着他。
“为了合肥,可以咬舌自尽,却不愿意将自己交出来。你倒底是为了合肥呢?还是为了你自己呀。真让人看不透。”他有些怅然地道。“这论说是一个节烈女子该做之事,但我怎么看来看去,你都跟这种女人沾不上边,而且,还隔了八百丈远!”
“是隔了八百丈远。”雨笑冷冷地道,并不否认他的评价。她为人做事,根本就是随性为之,哪里想过那么多。“拒绝你,和节烈没关系,仅仅因为讨厌罢了。”
“难道不是为了苏冰鹤?或是其他什么人呢?”他并不对她的话感到意外,而是出人意表地追问了这么一句。雨笑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苏冰鹤。大约,他的自尊,方始被她刺痛了罢。
这和冰鹤有什么关系呢?真是的。
“你让我走罢!反正你什么也没告诉我。”她有些受不了了。
“我怎么迷上了这么一个女人!”龙步云叹道。“外表温柔纯良,其实骨子里和萧范那老狐狸简直是没什么两样。”他突然想起什么,抓住她的披风衣领,冷冷地道:“难道,这就是你们萧梁一族的家风?”
雨笑别过脸去不看他。
“真是无情啊。”龙步云放了手,有些失落地道。“你真是吃准了我的自负,认定了我不敢对你怎么样。”他负手走了数步,道:“你如此置生死于度外,定也不在乎苏冰鹤和季文暄的生命了。”
雨笑怔了一下。
龙步云注视着她神色的变化,淡淡一笑道:“女人还是有弱点的。你不要以为你心中的城池,就如此固若金汤。更不要——把别人都当成傻子。”
他的眼神如此复杂,雨笑竟然一时看不透了。
“因为你的事,季文暄已经不容于淮南。萧范闻知此事,已将季文暄逐离,他在军中的职务也形同虚设了。听说他最近在自己的别馆竹心苑养病,由他还在王府的妹妹供养。给萧范做走狗的日子,他出入王府内外,是何等风光!但听说他荣宠太盛,得罪了萧范的老婆,所以如今在外面丢了官,王府里立即就不用他了。连个给他说句话的都没有!哦,对了,听说过几日,连别馆都要收回呢。那他岂非没有地方可容身了?”
文暄不会落到这种地步的。雨笑心道。她对季文暄总是有一种自信:他毕竟是在王府打拼多年才得如今的地位,必不会因此一蹶不振。而且如果知道自己没有死,一切都会改观的。
“你不相信?还是过于自信呢?”龙步云见她神色不变,冷笑道:“原来,皇族之后,都有自负的通病。”
他说完就离开了。
吴兴白雀寺。
冠白鹭縗,服锦袴褶,鹤氅披风的男子徒步慢慢走上山顶。他这次来吴兴会见亲友,闲暇时便来这朱雀寺游顽。
如今的吴兴秋风白草,但寺庙中却并非是一片萧条,相反香火比往昔更盛。他穿行在来往的善男信女中间,任凭香烟火烛的气息缭绕于周。吴兴是块宝地。三国吴甘露二年,吴主孙皓就取“吴国兴盛”之意,改乌程为吴兴,并设吴兴郡,地濒太湖。今上好佛,大同元年始建白雀寺,至今不过十几年的光景。寺庙依山而建,颇成规模。在山顶亦新修有一座佛殿,飞檐如雀翼,翘角若鲤尾,宝相庄严,不失灵丽。据说寺庙始祖,前齐的道迹师太就是圆寂于此地。后大同元年,藏道迹师太灵骨的宝龛忽生青莲,今上于是下诏重修此殿,以安天命。在殿前凭阑远眺,太湖烟波浩淼,云梦氤氲,环湖皆山,色若眉黛。他深深地为面前的景象打动:这寺庙中诸多所在,唯独此处景色为胜,亦真正得佛家要义。见湖面上一小舟,随口吟:
“驾舟烟波上,长歌雾蔼间。南北闲人客,谁为启禅关。”
吟罢才发现旁边的松树下,站立着一位身着红色披风的美人,也在那里凭栏远眺,骨格匀称,丰姿清妍。听到他作歌,便转过头来。
“泊舟澹烟湖,楫在云深处。不求凡因果,只与神仙渡。”她和道。转而去殿中叩头求签。
“吴兴是个好地方。”他跟着她到了殿中,看她抽签,道:“姑娘是为自己求签么?”
“不是。”那美人道。
他欲再问,那美人道:“公子不用再问了,必猜不到。我求这一签,卜的是当今天下大事。”说罢签落,纤纤素手捡起,见是一支上上吉签。
他笑道:“姑娘好运气。姑娘凭何能卜天下?”
美人不再说话,扬手打翻了签筒。
原来其它的签全是上吉签。他心中吃惊,道:“姑娘是何人?”
“公子无须此问。有缘,自然会相见。”她转身离开,手里还拿着那支上上吉签。
她有必得的决心,也确实有好运气。
这女子谈吐之间有一种淡定而从容的气质,陈蒨望着她一时也发了呆。他这些年随伯父平定内乱,转战南北,并不曾见过这等女子。他猜想这是吴兴哪户人家的小姐,但见她下山脚步异乎寻常的利落,又似是久居山中,红色披风的身影很快便沿着小道隐没在山下那一片林木深处,不见了。他怀着疑惑的心情下山,径直往山门走去,乘坐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辆朱漆画轮犊车进城,直赴住处。
陈家世代居于吴兴,已经是二百余年。先人晋朝陈准为长城令时,悦其山水,曰:“此地山川秀丽,当有王者兴,二百年后,我子孙必钟斯运!”遂家于此。伯父陈霸先,乃吴兴长城人,娶吴兴章氏为妻。陈蒨跟随伯父在外带兵已有多年,此刻回到家乡,亦是受了伯父之命,回家乡接伯母章氏,并顺访亲友。
到住处略作收拾,他便带上名贴,前往中录事参军沈法深的府邸拜谒。沈姓是吴兴大姓,在当地根深叶茂,朝中亦多有显贵。因此他不敢怠慢,这几日一一拜见。沈法深是伯父陈霸先的挚友,为人淡泊,颇有隐士之风,在当地却是德高望重。府邸不大,坐落在城西,并不显眼而略显古旧,府里只有几个使唤下人走动。陈蒨走进青石板的门庭,穿过秋叶纷纷落下的庭院,来到正厅的阶前。
沈法深已届年老,面貌慈祥地坐在石阶前的蒲团上举棋沉思,面前是一张水磨黄杨木的棋盘。陈蒨见棋盘另一端的蒲团上赫然坐着的正是方才那身披红色披风的少女,心里暗自吃了一惊。这棋局方才开局,只依寻常定式,他二人的神色却专注异常,精力凝聚在棋盘之上,仿佛根本未曾听到身边的脚步声。
枯黄的树叶从他们身边簌簌地落下。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向棋盘的正中,陈蒨怕影响他二人下棋,一把从空中将那叶儿攫住了。那二人的神色还是纹丝不变,看得陈蒨奇怪,遂轻声问那老者道:“陈蒨见过沈世伯。请问世伯,此乃何局?”
那老者笑而不答,少女言道:“新局。”
“为何迟迟不落子?”
“等待落子之人。”女子微笑道。她温柔婉约,顾盼生姿,气质天成。身着淡粉色襦裙,一袭大红色的披风披在肩头,乌黑的秀发间插着一支竹制长簪,白皙的颈间赫然挂着一枚形制古朴的石鱼。
陈蒨有所领悟,他心中狐疑,打量着这二人,奇道:“我方才在白雀寺中,与这位姑娘见过的。只道是萍水相逢,不想在此处又再相见。”
“这是我的义女,南风。”沈法深笑道。
南风站起身来与陈蒨行礼,身姿轻盈,仪态万方。
陈蒨心中喜欢,遂于南风见礼,道:“侄儿久闻世伯乃一人独居,为何从未听说过南风姑娘?”
沈法深因捋须笑道:“她原随母亲居住在南越,前几日方来探望于我。可巧今日得见世侄,老朽有一不情之请:我与你伯父相交甚笃,当今乱世,我业已垂老,并无一二可助益之处。唯有义女南风,博通经史,精研兵书,有志为国效力。世侄此次回到军中,可否带她同行?”
“这如何使得?”陈蒨心知此不合常理,女子安能从军?他有心和沈南风多相处一段时日,奈何有诸多限制不好如愿,碍着沈法深之面不好将话说死,道,“世伯的心意我领了。依侄儿之见,待南风姑娘觅得佳婿,尽心辅佐,安定一方,亦是报效国家之道。”
沈法深知他心事,乃笑道:“这并无不便之处。南风并未许下人家,因此随军出征,倒也无牵无挂。此次来到吴兴,亦是有要事前来。老夫要她随你前去,亦是因军中消息灵通,她与姨表妹意外失散,正要借此时机寻找。”
陈蒨随便应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心道这老儿说话也不弯不绕,平素很少见面,求人一事口气却开门见山。
沈法深笑道:“南风的姨表妹,是原随她一同住在南越,于今夏到合肥去认亲的淮南王之长女,也是十几年前抚笛世家的后人。”原来这事端已然传遍,只不过在人们看来,这是淮南王萧范和抚笛世家的风流故事再续,他那遗失的女儿是何姓名,并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陈蒨闻后心里一动,他常在军中,耳目却遍布大江南北,因笑道:“这事我原听过,前一阵子关于淮南王的消息甚多,就是因为这位郡主。原来南风姑娘和淮南王爷家,也是沾亲带故的。”
他因想起这层关系,便又想亲近南风一分——淮南王萧范如今在正前方手握重兵,陈氏家族与此人的联络却明显薄弱。若带上沈南风在身边,关系便近一层,最起码也是聊胜于无。
这一切被沈法深看在眼里,朝沈南风使了个眼色,南风会意立即拜道:“南风与妹妹自幼姐妹情深,前几日夜观天象,知其在合肥有难,来到吴兴方知妹妹被叛军虏去,下落不明,怎不教南风心急如焚!知将军要往前方去,望将军不多作计较,带上南风罢!”
“也罢。”陈蒨叹道,“为了世伯和沈姑娘,侄儿便破例一次。”
沈南风忙拜谢。
沈法深知他心中早就乐得作这个人情,意味深长地笑道:“世侄,你可要好好照顾南风,她的身家性命,我便托付于你了!”
三日后,陈蒨接上章夫人,告别众元老上路,往合肥方向进发。伯父陈霸先嘱咐在前,如今连年战乱,盗匪横行,随行车队务必精简,且勿招摇。陈蒨带领二十名武艺高强的随从骑马而行,四驾犊车一辆居中。他亲为骖乘,章夫人端坐车内,沈南风则扮作随行的侍女。车队夜晚扎营休息,天亮便拔营行路,并不多作停留。行了两日,所幸路上还算平静,已然接近合州地界。——到了合州就是到了前线。
前线就是前线,是危险的边缘。
车队行近历阳,陈蒨知道此处乃是非之地,不敢怠慢,因令放慢马速,绕城而行。待至城东三十里,突然见一队人马挡住了去路,猛然一阵心惊,那马队来势浩浩荡荡,足有百骑,扬起漫天尘土。
线报侯景军围困合肥,焉能到此?难道合肥已经失陷?陈蒨心中大惊。仔细打量对方来人,为首者骑马背剑,气宇轩昂,不知道是何等人物。正思忖是否对方军中将领,后面沈南风自觉车马停驻,掀开车帘一望便知,惊呼:“季文暄?”
陈蒨勒马回问道:“沈姑娘认得此人?”沈南风点头。陈蒨因奇问道:“沈姑娘久居南越,怎么会认识此人?”
沈南风轻声道:“他本是萧范家将,数月前前往南越接我妹妹的便是。只是如今两方在合肥对峙,他因何会出现在此处?”
“既然是故知,沈姑娘前去交涉一下无妨。相信其中原委,一问便知。”陈蒨道。心道这位将军既然是萧范的家将,正巧可以借其接近萧范,来得是全不费功夫。
沈南风下车来到马前,问道:“季公子可还认得沈南风么?”
季文暄笑道:“‘笑语南风’。姑娘是南风,季某人怎么会不记得?”笑语南风,指的是雨笑和南风,季文暄去过南越,自然知晓。陈蒨听他说话轻松,似乎是拉家常,便放下心来。自忖此行带南风同行,确实是明智之举。只听南风介绍道:“陈将军,这乃是季文暄大人。”
陈蒨遂在马上一抱拳,行礼道:“陈蒨见过季大人,幸会幸会。”
季文暄笑着对陈蒨一抱拳道:“原来阁下便是陈子华将军,季某幸会之至!我主听说陈将军近日将路过此地,故令季某在此等候多时,略备了薄酒,为将军接风!陈将军,请!”说罢作了个“请”的手势,便策马前行。
陈蒨大喜过望,忙拨转马头,跟随季文暄的马队,向西北方向而行。
马队浩浩荡荡前行,季文暄与陈蒨谈笑风生,并不避忌敌军。约莫行了半日,已过历阳数十里,眼看近合肥了。陈蒨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心道在这凶险之地,他因何凭借百骑,便能来去自如,无所避忌?自己平日与他素无往来,单单听信南风一言,岂不冒失?
南风在车中也暗自思忖:如今两方交兵,局势紧张。我等出行并未声张,淮南王因何知晓我等将来合肥,并派人相迎?这事情,岂不太凑巧了么?季文暄,他是否是可信之人呢?越想越觉得不对,遂揭开车帘轻声唤道:“二位将军!”
季文暄回头道:“沈姑娘,何事?”
沈南风因道:“如今接近两军对垒之处,我们不如扮作过往商旅,轻装徐行,且莫声张。”
季文暄笑道:“姑娘可知这是何地?我们已经行到侯景军的地界中了,何须多此一举呢。”语音未落,身后百骑已然将陈蒨等人团团包围,剑拔弩张,全是清一色的弓箭手,弓如满月,箭已在弦。只待季文暄一声令下,足以将他们一干人等射成刺猬。季文暄稳稳握着缰绳,寒风吹拂他的战袍,他的笑容和煦依旧,沈南风心头却如被冰霜。他是哪边的人?要作什么?
陈蒨大惊,拨转马头走开数步,道:“你究竟是何人?”
季文暄脸上却全无意外之色,冷笑道:“陈将军,方才已经说过,我家主人知道将军要来淮南与萧范联络,已命季某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家主人,难道不是淮南王萧范?!
“你是叛军之将?!”陈蒨脸上一阵发白,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想起方才南风的引见,回头将剑一指,“沈南风!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诱我入此圈套!”想起自己一时被利益冲昏头脑,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不由得怒从中来。他陈蒨用人识人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如今出师未捷,却输在了一个女人身上,真真要为天下耻笑。
南风方要争辩,身边众家将已经将她拉出车来。正欲一刀结束性命,只听得季文暄喝道:“住手!”
陈蒨冷笑一声道:“季文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姑娘没有骗你。”季文暄冷冷地道,“她只知道我是萧范的家臣,却自然想不到,我本是侯景的手下。沈姑娘,相信你也没想到罢?”
那个萧范身边“最忠诚的家臣”,原本,竟然是侯景的手下!
“你……”沈南风气急,道:“那雨笑呢?我们将她交到你手里,如今她生死未卜,是你下的手,是不是?原来……把雨笑带来淮南作人质,是你早有预谋的!我真后悔,不该让她跟你走!”
季文暄脸色微微一变,似是回忆起什么,有一丝阴郁闪过。“其实,这也不是我的本意……南风姑娘,我没有保护好雨笑郡主,便不能连你的性命也不能保证!”喝道,“将他们给我带走!”
陈蒨仰天长笑,环顾道:“你不就是来挟持我的么?留下他们的性命,我跟你走。”说着孤身一人拍马上前。毕竟是将门之后,他临危之时仍旧气度从容,沈南风等人不由得暗自钦佩。
季文暄却不理会他,随意一挥手之间,身后弓箭齐发,数声惨叫,二十骑精兵转瞬毙命,坠于马下。
陈蒨神色大变,喝道:“季文暄,侯景的目的只是要我一人,你手段何须如此残忍!”
“留着他们无用。”季文暄一招手,“将剩下的人一齐带走!”
众人齐上,陈蒨一马当先护在车前,仗剑怒喝:“谁敢上前!”
车内却传来章夫人的声音:“蒨儿莫慌!跟他们走便是。”
那声音,出奇的平静。
没有雨笑的夜晚,竟然是如此寂寞。
知道自己喜欢的人还活着,不管相隔多远,那思念便可似绵绵长线,虽然远得看不到另外一端,却知道它是有来处,也有去处。可如今他手里握着那线的一端,另一端却缥缈不见。他们的感情,变得有始无终。
他不禁悲从中来。
萧金凤劝他道:“且要珍重。”他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听季文暄说,她埋在叛军军营附近的竹林里。”他望着月色幽幽地道:“我想去看看她。”
“冰鹤你不能去。”萧金凤道。她不知道冰鹤最近怎么了,但她知道,一定不能让他去冒险。
“为什么?”
“太危险了。况且季文暄因何知道这一切?自他这次回来,我就觉得他立场很不分明。”
“我刺了他一剑,他没有躲。”苏冰鹤似乎是在作单纯的陈述。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他心里对季文暄始终怀有一种歉意。把雨笑出事的责任全推到季文暄身上,也许是他一时头脑不清,错怪了好人。其实季文暄又何尝愿意如此呢?想到这里他便恨不得那一剑是刺在自己胸口上,也许那切肤的痛楚,可以缓解了心里的痛悔也说不定。
也许,文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没有躲开的罢。
“你刺他那一剑,顾及了兄弟感情,分寸掌握得恰不致命。”萧金凤道,“可是冰鹤,你为什么不相信女人的直觉?他一定已经不是从前的季文暄了。”
“让我出城去看看吧。就这一次。”他站起身来,伸手去拿剑,萧金凤将剑按住了。
“你不能去。”她望着他道。
冰鹤握住了她拿剑的手。感受到他有力手掌的温度,萧金凤的脸颊飞起一片红霞。他确实有着卓绝的武艺,可以出入敌军阵营,如入无人之境。况且夜间行事也不易被察觉。自己是为什么阻拦他,竟然是说不清楚。
“金凤,你就成全我一次吧。我去去就回。”
苏冰鹤只是听季文暄说敌营附近有竹林,并不知晓竹林的准确方位。尽管夜间城门紧闭,他还是说服城门吏,在夜色中出了城。
夜色中杀机四伏,随时可能有危险。苏冰鹤这一路走来,所幸顺利,他靠着过人的听觉走了十几里夜路,到了竹林。竹叶筛风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夹杂着阵阵寒意。竹林里没有一丝光亮,黑暗如同巨大的谜团,吸引着他那颗不甘罢休的心。雨笑真是如季文暄所说,长眠于此么?这里那么多孤魂野鬼,她夜里会孤寂,会害怕的罢。
离竹林越来越近,他走得越来越不忍心。每一阵夜风吹拂过竹林,都像是催动无数细小尖利的刀刃,从他的心表面划过,意识所及之处,处处是伤痕。他走近这个秘密,也走进了一个无法抹去的伤痛,每走一步都变得艰难起来。
是他看不清方向,还是这竹林中根本没有道路?为何无论是生是死,要接近雨笑,从来都是这样难呢?连看望自己挚爱的女子,都要偷偷地往来,连上天也不为他们相见铺平一条道路。她生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他们相隔不过数丈高墙;如今,却隔着阴阳生死。
他站在竹林前,喟然长叹,拔剑狂砍。剑锋所到之处,唯闻噼啪断裂之声。秋风中这些腐朽的障碍,因何能够站立不倒,拦住他的去路?他要夷平这竹林!
“且慢。”远处传来一声低呼,有脚步声渐渐走近。他趁着月色看清了,那是季文暄。季文暄依旧是老样子,一身玄衣空手而来,只是比平日清瘦了些。苏冰鹤那一剑虽然未曾要了他的性命,却也耗伤他不少元气。一阵凉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苏冰鹤看在心里竟然有些不忍。
“这竹林方圆数百里,你要砍到什么时候?”季文暄叹了口气,“这是龙步云的属地。竹林中有机关。若你要强行进入,触动机关,后果不堪设想。冰鹤,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那你说雨笑已死的消息从何而来?”
“我只是被龙步云带领,进竹林看过一次,只有一座坟头。”季文暄道,“其实我也并不相信,小郡主已经香消玉殒了。可是,我至今没有找到线索,能证明她还活着。”他负手望着深不可测的竹林,叹道:“龙步云行事诡秘,守口如瓶。也许,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季兄一定经常来罢。合肥城已经多日没有季兄的消息了。”苏冰鹤幽幽地道,“若是雨笑还活着,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苦。但愿兄台能够早日救她脱离苦海。若是她真的不在了……也麻烦你把她带回合肥去,那里才是她的家,她不应该……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里。”
季文暄一时无言,只见苏冰鹤侧耳倾听,猛然间神色大变,低声道:“有人来了!”
“快走!”季文暄忙推了他一把道:“来人不少,赶紧冲出去!”
“晚了。”龙步云笑道。他站在百步开外,连击掌三声,身后火把点燃起来,红火火的照亮了半边天。弓箭手一齐上前,万千箭簇一齐对准了苏冰鹤。
只听得那边龙步云大笑道:“季文暄,多亏你通风报信,抓了苏冰鹤,我们今天晚上可是收获不小!”
如此阵仗,苏冰鹤武功再高,也是没有胜算的。季文暄皱了皱眉,打起精神,大步向龙步云走去,笑道:“龙庄主来得正及时。”
“季文暄,你好卑鄙!”苏冰鹤眼见不济,引剑还鞘,痛喝道,“我真是看走了眼!真后悔,当初那一剑怎么没要了你的命!!”话音未竟,已被十几个军士按住擒下,捆了个结结实实。
龙步云冷吭一声:“押回军营去。”兀自走到季文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玩味地笑道:“我就知道,苏冰鹤一定会来。故此早有安排,布下了天罗地网。只是今天才发现,这竹林外凭吊的不止一人。季兄也是个有心人哪。”
季文暄心中嫌恶,将他的手甩开去。“我并未通报于你,何故害我兄弟,毁我清誉?!”
“事到如今,季大人开什么玩笑?”龙步云冷笑一声,重新将手抚上他的肩膀。“既然已经来到这边,就莫和萧梁瓜葛不清。走上这条道,便没有回头路。你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现今你刚来,便立下数件功劳,颇抢了我的风头呢。”他眼神里竟透露出别样冰冷而妖娆的神情来,“我很讨厌你,但是大将军喜欢!如此你我便是共事之友谊!”话锋又一转,道:“这苏冰鹤已经成为我阶下之囚,季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呢?”
季文暄闻此冷笑道:“听你此言我更过意不去,如何处置,便听任龙庄主了。”
“季兄是取笑我龙某人呢。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龙步云懒洋洋地道,“这事儿,还得交给大将军处置。你我呀,谁都作不了主!”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雨笑一觉醒来,竟然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前几日龙步云告知她合肥即将被围的消息后,便一去不返。接连几日没有音讯,几个丫鬟又都是守口如瓶,小心翼翼。她起身坐在梳妆台前,如一尊木偶任凭丫鬟为她梳头更衣,望着铜镜中日渐消瘦的自己发呆。
天空中飞翔的鸟儿,若是被强行锁入牢笼,鸟儿便不吃不喝,自绝身亡。如今她如同笼中之鸟,可是她却不能死。她暗自给自己打气,为了冰鹤,也要好好活着。尽管自己已如行尸走肉,也要维持一线生机,等待他来救自己的那一天。可是他始终不曾前来,倒是龙步云屡屡如噩梦般现身,死缠烂打地折磨她。她的信心快要支撑不住了。说什么等待时机,也许不过是死过一次,没有再求死的勇气罢了。她靠着帘后竹床的扶手,佯作沉睡未醒,细听屋外侍女汲水归来后的窃窃私语。
“听说昨天夜里在竹林外抓了一个人,听说是合肥那边的。”
“半夜三更在竹林外边作什么?”
雨笑的心里一阵心忧:难道是冰鹤?昨天晚上她作了噩梦,今天竟然听到这不好的消息。她越想越胆战心惊,只差从床上坐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了被褥。
只听得对方没有回答,恐是怕雨笑听见,二人又归于平静了。
此时外边脚步声传来,接着是龙步云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不等侍女们回答,便快步走进来:“你都听见了?”
雨笑紧闭双眼不看他。
“不用装睡了,你的眉头还拧着呢。”他坐到床边,冷笑道。
雨笑遂不再瞒他,睁开眼睛盯着屋顶。“你们昨天晚上在竹林外抓的人是谁?”她问。
“我天天在竹林外边弹琴,你不闻不问,今天怎么倒关心这个?”龙步云冷笑,心里一发狠,道,“告诉你也没关系,不是别人,正是苏冰鹤。如今已经禀明大将军,将其羁押在寿春了。”
真的是冰鹤!她心里一下子慌了,无意间睁大的双眼透露出担忧之色。
冰鹤,他怎么这般不小心?如今两军交战,哪里是顾及儿女私情的时候?冰鹤啊冰鹤,如今你我都自顾不暇,你要我怎么办才好呢?
“你就那么在乎他?”龙步云看见她那失魂落魄的神态,心里的嫉妒如烈火般烧了起来。一把将她拉到面前,冷笑道:“他在牢里受什么样的待遇,取决于你的态度。他的命运掌握在你手上,从今天开始,你要争取让我满意。满意你懂么?若你再这样对我不冷不热的,我便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