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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江南(一) ...

  •   十年前,太祖爷驾崩,宫中大兴文字狱,尹舒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第二日,弹劾他的折子便像雪花一样飘进朝廷,说他包藏祸心云云。
      尹舒是先帝最后几年里唯一提拔的可塑之才,其时不过三十四岁,太祖爷刚驾鹤西去,竟受此殊遇。民间传言,尹舒一怒之下抛家弃口,只携了夫人私奔出京。这话并无大错,却显得尹舒十分意气用事,真正的情形是,尹舒若再不卸下兵权归隐,恐怕就要牵连九族了。

      “那一年,像是有下不完的雪,澜丫头,也就是尹夫人,挺着大肚子来见哀家,脸都冻僵了,惨白惨白的。可哀家不过是个服丧的寡妇,没法儿帮她,”满园棃花掩映,太皇太后的声音愈发苍老,像是要将谢尘和尹千钟拽进十年前的隆冬,“是哀家无能,对不住尹家人,但先帝是哀家的儿子,全天下都不服他,做娘的不能跟他对着干呐。澜丫头心善,不愿哀家为难。哀家猜啊,她之前便下定决心,只是辞行来的罢。”
      无需多言,听者自知。尹夫人的决心,便是与夫君隐居天涯,从此不再踏入京师重地。
      “要一个女人放下一切,你们可知这有多难么?何况她从小娇惯,又有孕在身,还没法儿将你一并带走,哀家真怕她挨不过去。尹将军,你可千万不能怨他们。”
      尹千钟的目光已经走得很远,此时又收了回来:“那时臣也十五了,该知道的都知道,请老祖宗放心。前些日子他们还写信来,说弟弟功课很好。只不过无论如何,臣都查不出信的来源。”
      太皇太后促狭一笑:“姜总是老的辣,跟你爹比起来,尹将军,你还没熬到火候。只不过那个神仙岛啊,哀家真不知在何处。”

      十年前,深冬。
      天上乌云密布,地上雪光鳞银。
      “太后娘娘,臣妾决定了,跟他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尹夫人抚摸着自己腹部,两眼红彤彤的。
      七旬的暮耋老妪叹了声造孽,道:“哀家听先皇说过,东边海上有一座仙境般的小岛,四季如春,遍地是吃不完的粮食,采不完的药材,既无天灾亦无人祸,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人皆入而忘归。”
      尹夫人毫无血色的脸上宽慰一笑,告退了。她留下的只有一串脚印,像篇无言的诀别诗。

      “哀家虽不知确切地处,但既然澜丫头同你说是个叫神仙岛的地方,怎样都得在海上的。他们夫妻既然厌世,你光坐这儿等,他们也不出来,何不自己去寻一寻?赶巧谢大人去台州,你二人路上有个照应。皇上若问起来,就说是哀家给拿的主意。”
      尹千钟砰一声跪在地上,飞快谢了恩。
      谢尘满心想着太祖爷驾崩前,先帝当了将近三十年的储君,为何即位之时仍会受到如此阻力。一时没明白过来,只是跟着尹千钟跪下叩头。
      “都起来吧,哀家能行方便的只有这些。横竖天下太平,尹将军,你这将帅之才留在京中并无用武之地,倒不如去尽尽孝道,那些事不用你去搀和,自然有人高兴花心思的。至于谢大人,哀家与袁大人看你这孩子不错,才适逢拉你一把,上了年纪的人慈悲些也是为自己,你莫要总惦念别人的好。”
      之后又坐了没多一会儿,大太监进到园子里,对太皇太后说时候不早,该回去了,谢尘与尹千钟出宫。

      天色暝晦,街上陆续掌起了灯,最先是各大户商铺,接着,那红光便渲染开来,浸透闹市。谢尘与尹千钟随意找了家门面干净的酒楼,在吵闹的堂厅坐下,点了迟迟不肯上桌的菜。
      邻桌的人也一样,催了好几趟都没见那小二再快两步,干脆放下心来谈天说地。天下无人会说京城小,可要说它大,倒也真不大,一件件全在老百姓嘴皮子里,绕了一圈,就又回到设朝安邦那年,太祖爷与名妓晚妆间的一段情。
      谢尘和尹千钟不禁对视一眼。

      傍晚出宫前,太皇太后和他们闲聊了几句,她问谢尘,宫墙柳可好,晚妆那把琴可好。谢尘照实答了,太皇太后笑笑,看着远处霞光染红的天,似乎在回忆往昔,又似乎只是静观云起花落,并无闲事挂心头。
      隔了半响,就在谢尘和尹千钟以为这事就此过去,太皇太后却缓缓道:“口耳相传听得太多,好像连哀家自己都快忘了。忘了金钗情定,沙场相随,举案齐眉五十载。倒好像她才是太祖爷明媒正娶的妻。可岁数一大,过往之事偏又……”
      她说有一年,山中大雾,视线受阻,太祖爷十万人马乱了阵型,眼看就要溃之千里,一个姑娘从大帐里一路策马,带着五十人不管不顾冲上山顶,脱下大红披子迎风招摇。太祖爷自然看见了那一抹艳色,十万大军居然起死回生,慢慢恢复了原先的阵仗。姑娘没去想他究竟是怎样看懂自己的一通胡乱指挥,只记得他当着全军将领的面求她嫁他。她高兴坏了,不等他再说些缘定三生的情话,她已哭着点头答应下来。

      饭菜好不容易上桌,尹千钟见谢尘失神,在桌下捏了捏他:“别想了,吃饭吧。”
      待出得酒楼来时,清夜已至,灯火万家绵延。离了主街,路上行人渐少,尹千钟走着走着,肩膀和谢尘的靠在了一起,再走了一段,不知不觉间已十指相扣。
      谢尘记得尹千钟只有扮假情人时,才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他玩笑,后来假戏真做了,反而安稳许多。他喝了些酒,微醉,侧过脸去扬头看他,只见尹千钟目视前方,谢尘再怎样盯着,他也无动于衷,唇角却不听话地微微勾起。
      谢尘转过脸,低头笑道:“真好,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只是季节不佳,江南卑湿水热,就算九月了还能有秋老虎,你恐怕不喜欢。”
      “喜欢,怎么不喜欢?我还担心你不喜欢跟我过这种走一步算一步的日子呢。”
      “谁过日子不是走一步算一步的?这样就很好了。”谢尘握紧了尹千钟的手。街衢鞍马,夜归人语声声,交叠着,远去了……

      尹千钟陪谢尘下江南之事,最不赞同的并非景淮王,而是云霁涟。景淮王到底懂尹千钟的脾气,这家伙要是没人惹他,活脱脱是个风流儒将,没事儿还能吟两句诗来唬唬人。可一旦哪个不要命的捋了他逆鳞,对不住,尹千钟就是个暴徒。景淮王经触犯了他,故而此次几未置喙。
      唯一叫尹千钟不那么头疼的,是杜卓。今次景淮王的所作所为叫他极为光火,他最恨拐弯抹角之人,何况景淮王平日行事正派,就更显狡诈了。依杜卓的想法,尹千钟干脆跟谢尘游山玩水个一年半载的别回来,好好气气王爷,顺道还能给他带些土产回来。

      这日,云霁涟好容易踟蹰着挨到了将军府,尹千钟却不在。
      齐管家隐约感到不妙,没让云霁涟像往常一般进到里头去,而是在外间招待他用茶,暗中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请少爷回来。云霁涟心里也打鼓,却不好调头回去,只得老老实实坐那儿喝茶,面上还是一派气定神闲。

      “尘尘,你家里原先不是做花石纲生意的?这次回去替我打听打听,能不能水运两块过来,进得了城门的大小就成。”
      “你要这么多石头做什么?”
      “你莫非不觉得浮桥柳苑布置得太艳了么?”
      “这倒是。”
      “还有啊,你们若去金陵,替我到梅花山上柱香成么?”
      “有熟人过世了?”
      “就从前认识的那些呗,听说葬在梅花山下,我估计也不会有墓碑,你朝东祭杯酒,再烧些纸钱便够了。”
      “好。”
      云霁涟没坐多久,便听见说话声音愈渐分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抬头,视线和二人正相碰。
      谢尘与宫墙柳都拿了些东西,边走边商量,却看见了云霁涟,脚步皆是一滞。
      毕竟同朝为官,云霁涟和谢尘客套两句,再由谢尘牵线,云霁涟与宫墙柳正经认识了。
      云霁涟这人并不善钻营,但锦口绣心气质绝佳,随便说两句都十分讨喜,偏还生了副弱不胜衣的姿容,拱起手道:“久仰宫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一介草民,岂敢烦云大人伤神记得。”宫墙柳微微一笑,转而对谢尘道,“好俊俏的公子,不愧是位列我宫墙柳最讨厌之人头三甲的。”
      “京城四少之首,自然宝光夺人。初次见面,你怎胡乱开玩笑的?”谢尘只是如是一说,语调上还是照常。
      眼见云霁涟正要变脸色,宫墙柳赶忙笑道:“云大人勿要动怒,先听我将话说完。我这第一讨厌的呢,是辞烟公子。皇上偏说他素腰秀骨貌倾天下,可我却深不以为然,难道这世上还能有谁比尘尘好看的?”
      云霁涟猜他所说“尘尘”便是谢尘,可这谢尘只算清俊,别说宫墙柳这妖怪了,就连自己,谢尘都欠了一段。云霁涟没显露出半点好奇,宫墙柳亦自然地往下说。
      “第二讨厌,乌衣子弟苏阳。我初来乍到京城时,的确受他不少照顾才勉强开的张。但如今那些银子我都还他了,他却依旧纠缠不清。至于第三讨厌您呢,那理由可简单了,”宫墙柳眯起一双凤眼,边打量云霁涟边品评道,“冰肌玉骨,雅扇书香,不错不错。云大人可知这两年生意愈发难做了,有您在,我馆子里一干小旦们早晚得记恨而死。”

      云霁涟虽不至于瞧不起做皮肉营生的,但宫墙柳那一连串的话中有话实在叫他浑身不自在。
      谢尘估摸着宫墙柳再说就过了,只得咳嗽一声,对云霁涟道:“他这人口无遮拦惯了,云大人莫怪。堂屋里热,不如随下官到后头去等?”
      云霁涟正要推辞,尹千钟已经回来了,不知为何他走得很急。
      谢尘见这情形,看都没看尹千钟一眼,拉着宫墙柳道:“云大人和尹将军有正事,咱们别妨碍人家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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