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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沧溟水 ...

  •   几年后,曹操北征乌桓,奉孝仍是他暗怀千里的杀人剑,只是此番剑去,一往无回。

      兵贵神速,他们都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小别,一人病留一人领军,黑暗匆匆的夜里,谁也没有想到要告别。

      最终归来的是一捧骨灰。

      当夜,曹操在军中举行了盛大的篝火宴会,庆祝袁氏彻底破灭,曹氏一统北方。

      而他在一片欢腾中找了个陈年老酒的坛子,将奉孝的骨灰灌了封好,带在身边,单骑前往不远处的碣石山。那里,有奉孝曾经提到过的,辽阔汹涌的,逍遥自在的,大海。

      今夜有星无云。已是深秋,荒芜的峰顶,枝叶已经全部凋零,剩下尖锐的枯枝刺破苍穹。冰寒入骨的海风,长长地,腥咸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灌满他的衣袍。山下沧海,汹涌的暗流在他脚下呼啸着铺展开来,无边无际的波涛拍打上山石,苍白地粉碎,如雾般弥散,直到天涯海角。

      洒脱的人登临此景,一定会心旷神怡,博大的人登临此景,一定会心潮澎湃,而我曹操,登临此景,却要对天发誓,沧海桑田为此证,天命在孤!天命在孤!!!

      在风中独立不知多久,他只觉得喉头嘶哑,亦不知是否有泪。海风烈烈,吹得他两眼干涩,双鬓冰凉。蓦地黑风吹海去,世间原未有斯人。他的雄心,他的霸道,他的狂妄,他的刚强,他的狠绝,从此日起,只有他一个人,独享。

      日出东方,晨光微曦,光阳从天际碎片般地掉下来,晖洒了他满身。他记起好多年前同那个沉睡的少年在光芒中的告别。他觉得自己正在渐渐凝结成坚无不催的万年寒冰。他神色冷厉坚定,开始缓慢粗狂地放声高吟: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他觉得他的心跳的异常剧猛,痛苦地,撕裂般地,暴烈地勃动着,一击,一击,又一击。天空中一只巨大的海鸟横空飞过,他抬起头,它一声响亮的破鸣,然后飞往了更高的苍穹。他猛地迸发出浑身血气,仰天纵声长笑:

      纵使奉孝去了——

      他也绝不认输!天命,你听到没,我曹操,绝不认输!

      他将奉孝一半的骨灰撒入沧海,放他自由自在;他又在心里告诉剩在坛子里的另一半,待他一统天下,九州八荒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他们一起逍遥人间烟火,一起踏遍五湖四海。

      然而老天并不帮曹操。第二年他本打算用来祭奠奉孝的赤壁之战,他败了。奉孝从前同他有过二十年称帝之约,那时他们还一起算过,破袁氏,灭荆州,平江东,九锡禅位,时间正好。现在看来来不及了,不过反正有起有落,时间,他还有。

      奉孝去后,他将司空军祭酒的位置给了董昭,这个职位本身没什么大不了,董昭亦支持他夺天下的野心,想来奉孝也不会在乎。

      再后来十二年一轮回,这天下纷纷扰扰还是没能殊途同归,而他的时间,却没有了。他反复推敲后,把称帝的时机,留给了他儿子。他的臣属多有不解,而曹操知道,他知道郭嘉也知道,他在乎的是天下一统,而称帝这种玩意儿,随便拉扯上百来号人就能办到,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夜雨潇潇,曹操赶开了所有人,一个人躺在病榻上,枕着一个酒坛子。他坚持要开窗子,躺的久了,哪怕一小方风雨飘摇也是不错的景致。烛火摇曳,药的气味被湿冷的风吹散。

      老了,唠唠叨叨的遗嘱已经布置下,人事已尽,了无牵挂。他到死还是忙于国事,四方跑得倒是多,可惜没什么游玩的时候。所以他建了七十二座坟冢,在七十二个不同的地方,有山川秀美的河岸边,有空明高远的山寺畔,还有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建在闹市的酒肆旁。他想着想着就笑了,作为诗人他总有些浪漫的心怀,不知奉孝是否欣赏。

      然后果真,奉孝来了,来接他了。还是那个青衫秀士的摸样,广袖疏衣,咬着唇凉薄地笑。曹操望着他年华正好的脸孔,忽然觉得心中惶恐。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手掌的皮肤已经枯皱,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奉孝绸缎般的乌发,而他知道他自己的样子,尘满面,鬓如霜。

      曹操此生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然而此刻他真想流泪却又不敢了,他想要颜面好看一点,一如从前那个雄心勃勃的主公那般,豪迈地笑着面对终于重逢的故人,然而竟是哭笑不由,嘴咧开酸涩地作出笑样,却止不住泪下两行。

      他哽咽着低声道:“奉孝,我是笑着来见你的。”

      奉孝咬着唇点点头,道:“我看到了。”

      他满目模糊地努力凝视着,轻轻道:“答应你的,我没做到。”

      奉孝又点点头,道:“我也看到了。”

      他更加小心了,他不想被对方听到,只能喃喃着含糊道:“而且我老了。”

      奉孝嘴角弧度下弯,凉凉道:“你当我眼瞎吗?”

      他终于忍不住扑上抱住人嚎啕大哭,好像想把这一辈子的愤怒失望不甘心,就此一哭放纵泼洒个干干净净,他死死地将人搂在怀里,哭号得像个受伤的野兽。他知道他得到了宽恕,或者说,他知道奉孝他根本不在乎。

      “你啊,我还不知道?”奉孝反手搂住他不再强健的肩背,以一贯的嘲讽的语气开口道:“那么霸道,无所畏惧,有人死去,有人质疑,有人叛节……任何打击你都可以视为无物,这世上没有人能击溃你,除了你自己。”

      感到他不安地滞了一下,奉孝又凉薄地笑了:“我不是说你软弱,败军千里,天下公贼,甚至死亡,这些,都不能打败你。可是,人的心里总有个弱点,在关键时刻就会打败自己。每个人活着的理由都是不一样的,那个支撑着他们在这艰难的世道战胜一切苦痛,执着地走下去的理由,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于你,一个是天下,而另一个——”

      奉孝顿了顿,低柔道:“奉孝三生有幸啊。”

      曹操终于破涕为笑,顶着一脸鼻涕眼泪,瓮声瓮气地自夸:“所以只有一半的我留在人世间打天下,能做到这一步,相当不错了吧?”

      他想可以不用担忧,不用惧怕,他可以释怀了。原来除了这天下之外,奉孝也是把他放在心中的。他总记得当年,奉孝向他起誓,郭嘉生不叛主。但奉孝好像从没说过,奉孝永不离开孟德。他到老来总是心中不安,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怕得跟什么似的。他怕没有一统天下,奉孝看不起他,他怕他老了难看,奉孝不要他,他怕他死了到处寻觅,奉孝却潇洒地转世投胎去了,他怕……他怕得太多了,他费尽心思准备他着他的葬礼,希望能把奉孝引来,希望奉孝来接他,希望……希望他们再也不用分开。

      然后他听见奉孝凉凉地应道:“很不错。”

      于是他终于豪迈地大笑,他的心中充满无畏与柔情,他一抹脸,毫不犹豫地拉起奉孝的手,一起奔向苍梧九嶷。他知道他不用犹疑,因为他的灵魂告诉他,奉孝他既然来了,就再也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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