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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扬州故梦远 ...


  •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该在我面前那么说他。”

      崔澜听着沈檀说出这句话,他不由得苦笑起来,“阿檀,你的心为何总是向着他?”
      沈檀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崔澜拧成一团的眉头,心头也不觉微微一紧,崔澜也是个难得痴情人。

      一时间两人沉默不语。

      “呵呵……哈哈,”崔澜的笑声回荡在阁内,“阿檀,我记得我总是在等你回过头来,我来找你,你却每次总是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迎着我的总是你的背影。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情形,你一身青衣走在扬州渡头长堤,柳絮纷乱如雪。我一路尾随,看着你进了群芳楼。”

      “原来那时候你就见过我,可我只记得,你头一次点我唱曲便说我琵琶弹得忒难听,我那时候好歹也在群芳楼的小有名气,你居然让我唱乞丐唱的梅花落。”沈檀说起这件事还是一副责怪语气。

      “哈哈哈……”崔澜拍了拍桌案,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没唱完就忍不住哭了……哈哈……”

      “你还说我虽然资质平平,哭起来却别开生面。”

      崔澜收了笑容,举杯缓缓说道:“可我还说过,哭得难看不要紧,不许因为其他人掉眼泪,要哭便只哭给我一个人看。”

      自从崔澜开始回忆当年的扬州,沈檀才发现许多往事也已模糊了,甚至连景庄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而关于崔澜回想起来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崔澜几乎天天登楼指名她,而又天天捉弄她,于是她一度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但后来如何与他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呢?沈檀却有些理不清,大约是因为当时在群芳楼里自己任性妄为,每每得罪客人时候总是崔澜及时出现,摆平一场风波。而自己总归是欠他人情比较多,便不好总是以白眼示人,他也并不很讨厌,从未拿出一州长史的架子来压她,倒也是托他的福,自从景庄走后,她在群芳楼也过得自在逍遥。

      似乎是从回忆中确认了一番,沈檀说道:“倒也是,除了你,我可未曾在别人那里有如此多的泪水,”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欠你的情意,便用那些眼泪还了吧。”

      “阿檀,我叫你‘阿檀’你始终不肯应我……你也未曾亲近地叫过我,你总是叫我‘崔长史’,我说再叫我‘崔长史’便要罚,你就‘喂,你’对我呼来喝去。我就是喜欢叫你阿檀,我还记得第一次叫你阿檀的时候,你依旧背对着我,不理不睬。谁知蓦地转身过来,折扇像把匕首似地顶着我的喉咙,一本正经地威胁说:这‘阿檀’可不是你叫的。后来回想起那三年我不禁觉得有些荒谬,我崔澜从未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结局。阿檀,你可曾对我用过些许心”

      “崔澜……你我之间,原是斗气胡闹时候居多,你何须计较至此?你说起我才知道,原来你我的缘分从景庄离开扬州那天就开始了。那一日,我送景庄往长安去。临别时候,”沈檀说着,指尖抚上自己眉间“他如竹般修长的手指放在这里,凉凉的,说要熨平我皱着的眉头,他跟我说:‘我若违诺,则五雷轰顶。你我两心相知,你若因心系着我憔悴,我宁愿你少牵挂我些。别后,你须日日珍重,如是才不负我心。’”

      沈檀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等到眉间那原本没有的凉凉的触觉消失殆尽,又继续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啊,在要分别的时候总是什么也说不出。崔澜,你与我说过的话我也是记得的,但只能是记得而已。你说你尚未娶亲,问我可愿嫁给你。那时候正巧景庄寄来那首《菩萨蛮》,我料想你会生气,但我赌了一把。”

      “阿檀……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生气而已。你好狠的心,我何曾不是让着你,你为我设一个毫无胜算的局。你以为,当年你真是靠着乔装打扮溜出了扬州城的么?”

      沈檀一声叹息,反问到:“你问我可曾后悔,那我又问你,你可曾后悔?”

      崔澜摇头不语,沈檀接着说到:“我还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靠着乔装就能逃出扬州,整座扬州都在你掌握之中,你若是不许,我便是插翅也难飞。你若是要后悔,就悔在不该给我选择的机会。你让我在你和景庄中间选,那样对你太不公平。我与景庄之间,并非寻常娼家女子和恩客的关系。没有苏景庄,便没有今日的沈檀。”

      算来沈檀与苏景庄的牵绊始于十年前的扬州。

      那个傍晚,晚霞烧尽了秋天白日的最后一丝温度,寒意随着夜幕缓缓笼罩着江天,沈檀一身丧衣伫立在虹桥上,凝望着下面的江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水里多了个清瘦的倒影,一身锦绣鲜衣,牵一匹五花骏马,但眉目间透着读书人的清雅,沈檀不言,他也不语。他那一双窄窄的眼睛能读懂世间哀愁。

      他与她在各自的倒影中对视良久,一枚红叶从两人的倒影划过,又飘向远方,再也看不见。终于他开口到: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沈檀觉得这声音有些淡淡的寂寞,问道:“公子从哪里来?”

      他转过身来,对她一笑:“在下苏景庄,自蜀地来。敢问姑娘芳名?”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明朗,沈檀觉得自己的心底有些被照亮了,不觉看得有些痴。

      “我……呃,我叫阿檀”,她回过神来,自觉有些失态,赶紧低下头,看见他腰间别着一支湘妃竹箫。

      她问到:“公子从蜀地来?”

      “在下出蜀,漫游各地,已有三年了。”

      她看着他又问:“独自一人?”

      “一人一马。”

      “在下久闻天下‘扬一益二’,临近了扬州便匆忙着赶路,可今日天色已晚,怕是找不到投宿的旅店。于是信步四处看看扬州景色,不想于此处巧遇姑娘。”

      她想着,所谓明眸善睐也许就是如此了。

      “公子若是寻不到投宿之处,可前往大明寺借宿。”

      “那可否有劳姑娘为在下领路?”

      到大明寺路并不远,一路月色皎然,秋风吹得人衣袂翻飞,马蹄声伴着两人影子缓缓前行。

      大明寺前他揖手说到:“在下谢过姑娘,可有在下能为姑娘效劳之事?”

      沈檀笑着摇摇头,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见他说:

      “在下得愿改日与姑娘再见。”

      不知怎地,她便愣愣地点了点头,与他作别。

      她与苏景庄的邂逅是如此沉默,但似乎胜过无端万语千言。这是许多天来最心满意足的一日,未曾有人如此与她说过话,虽是淡淡寒暄,她却觉得原来这世间也是有人能明白她的,如此一来即便是前路黯淡多舛,她有勇气走下去。

      那天晚上,沈檀将过去的自己留在了澄碧的江水里。

      一月之后,入了群芳楼的沈檀顶着乌黑高耸的发髻,穿着一身嫩柳色裙衫,通明的灯火照着她的脖颈、锁骨和前胸裸露的肌肤。下面喧嚷的男人们的各色眼神盯着她,有的在品评,有的在窃笑,他们一会儿便要为她的身子竞价,更多的却是来看热闹。她的双唇被胭脂点得血红,精致的妆容遮住了她惨白的脸色。

      “各位爷,今晚是我们沈檀姑娘的挂牌的好日子,感谢各位爷捧场。各位爷久等了,竞价马上开始,起价百两。”

      沈檀冷冷地听着群芳楼的妈妈说着,她忘了姐姐们嘱咐她要笑,只是眼神默然地看着一个个出价的人,她不在乎今晚她的身价能抬到多高,只求那个人不要太让人恶心。价格被抬得越来越高,两个抢着出价的人一个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一个是年过四旬富甲一方的盐商。在这花楼里,男人为女子的初夜挥金如土,以此满足自己的虚荣。那个纨绔公子将价码已经加到了八百两,而盐商端起茶碗淡然一笑,不像是要再加价的样子,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娼妓来说,沈檀今晚已经接近天价。

      正当众人以为纨绔公子要抱得美人归时,只听一人淡淡说道:“千两。”

      整个群芳楼哗然一片,为一个小姑娘出价千两,这是疯了。

      沈檀一惊,循声看去,那人瘦如玉山所削,对她浅浅一笑,遂低眉品茶,全然不像置身于风月场里,反倒是处在佛家禅院。

      沈檀想不明白,糊里糊涂地被搀回了房间。

      他一见她就说:“在下说愿与姑娘再见,可没想到是在这里。”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公子”,她见他自斟自酌,一副自在模样,想必是常在烟花地流连。通明的烛火下,他细细地打量着沈檀,她觉得脸有些烧,不知道该看哪里,慌乱中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竟然有饶有兴味的神情。

      沈檀有些恼,瞥向一边,说到:“你看我的样子,跟刚才其他人也一样。我还原以为你是个饱读诗书的正人君子。”

      “哈哈……有哪个正人君子会在花楼里一掷千金,面不改色?”

      “你疯了么?。”沈檀忍不住叫到。

      “这样的事,一年总归要有几次。”

      “原来,你不但是个纨绔,还是纨绔中的纨绔。”沈檀又把头扭向一旁。

      “你转过来,让我好生看看。”

      “方才你还没看仔细么?”

      “哪有你这般的,换做是其他姑娘,伺候我这个金主还来不及。可你自从见了我,连笑容也不曾有一个。”

      苏景庄捏过她的下巴,教她转过脸来,对她说道:“他们应该教过你才是,这可不是花楼姑娘的做法。”

      原来因为是他,差点忘了自己的处境。她低眉沉眼,不再言语。她将他修长而瘦的手握在手里,拉着他朝床帏走去。原来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也不十分令人难过。

      她碰到他的衣衫,缎子细滑,她替他解了衣带,隔着里衣见他肩膀宽阔而瘦削。

      她不知道他什么表情,她只觉得面对着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转过身去,说:“你先睡下吧。”

      她对着明灯,等着他躺下,但身后却一直没有动静。她觉得蹊跷,回过头去,不想他正看着她,一副强忍笑意的辛苦模样。

      “哈哈哈。”她第一次看他笑得如此开怀。

      “你着实可爱得紧”,他拍席笑着,随之起身,一把将沈檀揽进怀里,说道:“你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说完便将她打横抱起。

      被他的胳膊从背后圈在怀里,她心突突直跳,只觉得自己脸颊烫得不得了,但紧贴着的他的侧脸却温凉温凉的。他的下巴靠在她颈窝里,呼吸挠得她耳畔痒痒的。她总觉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可却听到他说:“你也累了,睡吧。”

      翌日,沈檀醒来发现不知昨晚什么时候他放开了她,只是睡在她身旁。她打量着他熟睡的模样,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花千两银子买了她的第一夜又不动她分毫,他果然是个傻子么?正当她盯着他看时,他醒了过来,看见眼前的沈檀,笑了笑:“你也醒了,那我起来吧。”

      “不要走”,她忽然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胸前,哽咽道:“不要走。你既然花了钱,就该要了我,断了我的妄想。你就这样走了,你让我从今而后如何活下去?”

      他瘦竹一般的手抚着她的发,轻轻道:“那一日在虹桥上,你是不是动了寻死的打算?”
      她含着泪点头。

      “你的性子全然不会曲意逢迎,心下不高兴,脸上也笑不成。才挂牌的姑娘,连笑也不会。这样下去,在这里能支持几时呢?”

      他胸前被她的泪水沾湿一片。

      “你心里难过便哭出来,忍着做什么?”

      “花楼里越是红的姑娘就越是一副冰霜模样,或者就是满面愁容。你这哀愁的样子一定美过这里的头牌姑娘。等你成了头牌姑娘,就用不着太勉强自己了。不过现在也不要紧,在我面前你用不着强作欢颜。你笑着也挺好看的,在我面前你想哭就大声地哭,想笑就尽情地笑。我今晚还会再来。”

      于是后来苏景庄便日日出现在群芳楼,整整三年,直到他离开时候沈檀虽不是头牌姑娘,名声也十分响亮。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曲子唱得好但却不好惹的美人。

      “在景庄的庇佑下,我果真十分率性,后来还生出些任性来。只是那时候我只顾着情浓缱绻,却未曾替他多考虑些。后来景庄家里知道了他的荒唐事,督促他上京求功名。我们以三年为期,他在长安安定之时便来接我。我这一生亏欠他太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扬州故梦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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