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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帝京相忆难(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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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上巳。
那是扬州最烂漫的时节,春色倾城。宝马香车,游人如织。
明月楼上正临着渡口的窗边独坐着掌管扬州大都督府的崔长史,上的茶还未动过却已经凉了。此时他本该在大明寺桃园里的百年老桃树下看那桃树灿然花开,粉艳艳的连天蔽日。现下那株老桃树下必然聚集着熙熙攘攘的各色男女,嗫嚅着数不清的山盟海誓。崔澜没有去赴与她的约,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摩挲着怀里的一把鎏金镶八宝的剪子,那剪子还不足崔澜手掌大,贴在他手心里,冰冷冰冷的。楼下扬州渡口,船舸连波。崔澜忽地站了起来,双手握着栏杆,看着一个白衣少年的背影缓缓走上了渡头。
明月楼上,一声长叹隐隐地消散在春风里。
原来这把剪子还是派不上用场,她早就将自己的头发剪给了心上人,自己原来从一开始就晚了。这三年他习惯了她理所当然地陪在身旁,无论是赏花观景还是入宴行猎,人都说真是才子佳人一段佳话。他崔澜素来自负,而沈檀是配得起他的女人。他想过或许有一日他与她的缘分会尽,但却没想到她会离开他。他甚至不知道做什么来挽留这个女人,他约她到大明寺的桃树下,他带着这把金剪子想与她结一个誓言,但他也知道她会去哪里,不是那百年老桃树下,而是这渡口。她要走了,远离他了。他忽然想起来初次遇见她的情形,他也是隔得远远地,久久地看着她的娉婷的背影。
这时候那个白衣背影突然回过头来,往明月楼上望去。
崔澜眼中突然有些朦胧,她最后的表情却没有看清。
那个白衣背影上了船,衣角闪没进乌黑的船篷,再也看不见。
直到那船帆消失在水路尽头,崔澜转过身来,松开栏杆,缓缓张开有些痉挛的右手,见掌心扎着一颗细小的木刺。
沈檀在船上休息,方才登船之前不知为何她转过去望了望明月楼,阳光晃得她有些目眩。她离开时候卸去浓妆,撇去华服,看着镜中的自己久违了的素面模样,心头无比清明。她在这群芳楼的一切,统统都是没有带走。她只有怀里揣着的那支湘妃竹箫,那也便够了。
长安,苏宅。
这一晚月色很好,清亮亮如水。苏宅门口有一颗大槐树,枝叶茂密如盖,洒下一片浓浓的阴翳。此时沈檀便握着那支湘妃竹箫倚在这片阴影之中。在偌大的长安城打听起苏景庄却也并不十分难,苏景庄的诗名满城皆知,连孩童都颂得他的诗。她一路打听,卖粥的老妪、沽酒的老叟便都给她指了路。
可这里果真是他在长安的家吗?虽看上去是座不小的宅院,可处在这街尾之处,门口连灯笼也不点,未免太凄清了些。夜已经深了,而他不在里面。
她从日暮等到现在,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她也不知道他今晚回不回来。
迷糊中她听见有脚步声缓缓而来。
她躲在树后悄悄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在眼里,他不时抬首望着夜空,时停时行。
她从树影里走出来,与他隔着一棵老槐树的距离。他正仰望着夜空出神,泠洌的月色削出他清瘦的侧影如病竹。
“景庄”,她轻轻唤道。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隔着一棵老槐树的距离,他和她没有说话。
沈檀只觉得自己心头一下子变得好重好重,像是转瞬间一条汹涌的江河从头顶朝着心窝轰然而下。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看见月亮照得苏景庄一身明晃晃地白,她看见他朝自己走过来,她看见他脸侧眉间轮廓像是刀削般锐利。他挡住了眼前的月光,她的脸颊被他捧在手里,凉沁沁的。她闻到他身上有残余的酒味。
“阿檀。”
“景庄。”
两人紧紧相拥良久。与苏景庄这样相互倚靠着,沈檀始才觉得累了。
这个暮春的夜晚没有一丝风,如水的月色下苏景庄一身浅青布衣,沈檀铅华洗净布裙荆钗,
两人执手相看,恍然如梦。
“呵……呵呵……阿檀,你还是我初见你时候的模样。”
“是么?”她忍不住用指尖抚着苏景庄的眉角,那里笑起来时已有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景庄,分别竟是这般累,我们都累了。”
“阿檀,你来了便好。”
这寂然的宅院里,两人依偎着。沈檀的手探到苏景庄怀里,触到一只锦囊。
“这是……”
这锦囊里是他亲自剪下的她的头发,他一直放在心口上。
“你我既已经许过终身,阿檀,我苏景庄定不欠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那一晚,阔别三年的男女在这森森然的宅院里抵死缠绵。
“与景庄在长安那一年,日子真如梦一般。可惜好梦总是醒得太快。”
那是沈檀期待了已久的,与苏景庄的布衣生活。
自沈檀来后,苏景庄这宅子总算不那么冷清。平日里她打理庭院,洗手做羹汤。苏景庄除了读书便是与文人学士和朝中显贵交游。每逢风和日丽或是节庆时候,苏景庄便与沈檀出门,泛舟曲江,高登雁塔,驱车往乐游原,或是寻访名刹。喧嚣的帝京风华里自有一片安宁风景。每当夕阳西下,二人携手而归,沈檀一路看着夕阳将本来就十分清瘦的苏景庄被拉得越发瘦长影子,便不由自主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那时苏景庄还未考取功名,而他的诗名开始从长安市井流传到达官显贵之间,他的仕途有了些起色。
“这是……下雪了?”
沈檀抬头,阴沉沉的空中飘起细细的白点,像是扬州三月飘飞的杨花,这是她在长安看到的第一场雪。沈檀伸手去接,那雪落在手心,却不冷,瞬间便化了。院子里已经白了一片,她平时使的那只竹篮竟乘了半篮子晶莹的雪。这雪跟她在扬州看到的不同,能随着风飘飞起来,也能从指缝间簌簌滑落,像盐。她玩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厨房,方才将灶火升起沈檀便听到推门声音,连忙出去看,原来是苏景庄回来了。
“你今日怎么这么早?”
苏景庄几步上前,将沈檀双手握住,又对着呵气,眼里满是久违的狂喜。
“今日是个好日子,阿檀,随我出去走走。”
“诶,什么好日子?”
苏景庄拉过沈檀的手,贴在自己脸侧暖着,说道:“今日恰逢初雪,正适宜出门。”
说完苏景庄便进屋,取出沈檀的披风,给她细心围上。牵着她急急地出门。
虽是初雪,外面已经全然一副银装素裹模样。
“阿檀,冷么?”
“不冷,”沈檀停住,看着苏景庄眼里流露出的喜悦,与平日里淡然温和亦或是豪情狂笑都不
同,透着男儿家的意气与坚定,“那究竟今日什么好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沈檀恍然大悟:“莫不是入朝的事情终于明朗了些?”
“正是,今日接到了请柬。太子殿下的晚宴。”
“真的?太子殿下素有贤德爱才的名望,这机会甚好。”
“阿檀,可想去市集逛一逛?”
“也好。”
苏景庄与沈檀缓缓走在东市街头,初雪天气里东市车马数量也未曾减少许多。虽然街上有些泥
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迎来初雪,这街上的往来的人群脸上都带着喜气。
不觉间苏景庄与沈檀走到如意坊门前,苏景庄牵着沈檀说:“走,进去看看。”
这如意坊是长安有名的绸缎庄,汇集了各地顶尖精美的绸缎。沈檀看着陈列在铺子里各色缎子,
只觉得眼前铺开来缤纷灿然的一片片,有些眼花。
“阿檀,你挑一匹中意的,给你裁身衣裳。”
老板十分热心,在一旁介绍到:“小姐,这个可是现下长安年轻小姐中间最时兴的花样。这是蜀地的浣花锦,这叫芙蓉醉。”说着便展开一匹比鹅黄还浅上几分的缎子,看似素底,迎着光却有着流水一般的暗纹,委实精致。上面错落点缀着木芙蓉花,每一朵花都由白到粉,粉中又透着深红,是益州名花醉芙蓉。果然有着流水落花的意境。
“小姐,这可是最后一匹啦。这个芙蓉醉走俏得很,若是喜欢就别犹豫了。”
“谢谢,不用了。”沈檀对老板摇摇头,走到苏景庄身边,捏着他的手问:“你今日是动了什么心思,非要让我做衣裳。”
苏景庄不答,却叫道:“店家,把这个取下来我看看。”
“好嘞。”
沈檀顺着苏景庄的手指看去,一匹火红的缎子。店主将这缎子抖开来,这是一匹纯净的红锦,点缀着海棠暗花,彤彤的红像是无端从绸缎里透出来,将四周都照的暖了。
“公子好眼光,这是‘西海棠’。花纹虽简单,但这染料却难得,是西域来的。这红色可没有别家能比得上。”
“阿檀,你可喜欢?”
沈檀手抚上那海棠锦,只觉细密绵滑如水。
沈檀嗔到:“喜欢是喜欢,可这颜色,那个女子疯了会扯去做衣裳?”
店主忙说到:“小姐是明白人,寻常衣裳可不敢用这个颜色,做嫁衣确实极好的。这可是长安高门千金青睐的嫁衣料子。一般人家可用不起呢。”
沈檀的手被握紧了,只听得他声音“哈哈……阿檀,这料子做一身嫁衣可好?”
沈檀怔怔地看着苏景庄,忘了说话。
“你既然说了喜欢,剩下的就听我做主。”他笑得爽朗,转身对店主说:“这‘西海棠’甚好,麻烦店家给量下尺寸,这身嫁衣须衬得她美若仙子。”
“好好,公子哪里话,小姐本来便生得美。两位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店主给沈檀量了尺寸,苏景庄付了定银,临走时店主说道:“公子、小姐,嫁衣月余便可来取。”
“好,店家辛苦,有劳了。”苏景庄转身谢过店主,又牵着沈檀走在东市大街上,一路自顾自笑着。
“你怎的如此开心?比我这个待嫁之人还要高兴许多?”
“阿檀,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太久。我一直期待着你穿上喜服的那天,期待着你做新娘子,期待着能够唤你一声‘夫人’的那一天。我现在向你保证,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了。”
沈檀心如擂鼓,外面雪纷纷飘飞,她只觉得鼻子又酸又冻,全然无法呼吸。只有景庄的手,温暖徐徐地传来。
正当苏景庄与沈檀走在路上,前后两声马嘶急急杀来,一匹马、一辆车先后停住。马车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车辙印。看样子应是马匹受惊,又加上下雪路滑,险些出了事故。好在骑马的人和马车里的人都没事。骑马的是个公子,而驾车的是个女婢,那马车上坐的应该是个女子。
只听得“唰”的一声,公子的马鞭打在驾车的婢女脸上,只见那白晳的脸肿了起来,渗出猩红的一道。
“哪家的贱婢!如此不长眼,摔坏了本公子,饶不了你们!”
那公子哥儿一身绫罗,骑着一匹栗色的大宛驹,眉毛拧成一团,咬牙切齿暴怒未消。这便是当朝丞相李大人的长子李云,在长安城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又是个好色之徒。
这时候马车前帘被挑开,车上不紧不慢下来一个年轻小姐,梳着望仙髻,峨眉描翠,美目半垂,俨然不可犯。一身水蓝色织锦弋地长裙在雪白与泥泞的交织的雪地里施施展开。这位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前朝宰相的孙女,现下户部侍郎的王大人的女儿,王琬。王琬拿出丝帕,心疼地抚上婢女的脸,只觉那道血痕分外刺眼。她转过身来,仍然没有抬眼,送给李云一声冷笑。
“喔,原来是王家小姐。小姐的车驾害的我差点摔下来,这该如何是好啊?”
围观的人群此时鸦雀无声,只有北风吹着细雪簌簌地落。
王琬没有说话,只是不经意地抬手,狠狠的一鞭,痛打在那匹大宛驹的脖子上。
大宛驹发出刺耳的悲鸣,前蹄高高腾起,李云被甩落在泥泞里。
李云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泥泞,眼睛里血丝龇裂,瞪着王琬咆哮到:“你好大的胆子!”
“谁生给你的胆子,敢打我家的家奴。不过是头不听话的畜生罢了,害群之马理当好好教训教训。”王琬的语气,平静得像是结冰的湖面。
“这匹良驹乃当今陛下所赐,王琬敢污蔑圣上所赐的是‘害群之马?’你这是不臣之心昭然欲揭!”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公子少年得意尽得李大人真传啊。陛下所赐大宛宝马,天生灵物也。此良驹驰骋疆场,踏破匈奴国土便是神驹,而疾驰在长安城太平市井之间践踏百姓便是害群之马,是良驹还是害马不在马而在主人德行。我王氏几百年世家,将相盈门,轮不着你个新贵家的小子来造次。”
李云被王琬这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刺得红了眼,“王琬,你口齿再伶俐也不过一个女子,今日我便让你知道后悔是什么意思。”
“你敢!”王琬斥到。
气急了的李云不理会王琬,一大步上前,却被手执折扇的苏景庄挡在他和王琬之间。
苏景庄淡然笑道:“今日因降雪路滑,所幸公子与小姐二人都安然无恙,何须再伤和气呢。”
李云放下举过头的手,盯着苏景庄,平息了些怒气,很是不耐烦。
“哼,我说是谁,原来又是你这怜香惜玉的苏景庄,我可告诉你,今次你这不是怜香惜玉,是多管闲事。”
苏景庄往旁边退了半步,正站在争执的二人之间,调停的位置,依旧微笑着说:“李公子说笑了,苏某何曾有了个怜香惜玉的名声,不过薄幸而已。素闻王小姐伶牙俐齿,长安的公子们何曾在她嘴里讨得半分便宜。李公子男儿家器量还跟小姐在言语上争个高低不成?今日苏某也领教了王小姐的厉害,着实佩服。可是小姐的婢女脸上挨了一鞭子,如果不及时医治,容易留下疤痕。
苏某恳请公子小姐各退让一步,别耽搁了医治的最佳时机。”
苏景庄说完后退一步,朝着二人拱手一揖。沈檀在苏景庄身后,看着他卷到豪门公子小姐的争执中,十分担心。
“果然是个风流文人,什么狗屁理由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还有些正经。”李云十分不削苏景庄,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闹下去,心中有着万般不快也无处可泄,打马掉头却忽然发现苏景庄身边的沈檀,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沈檀一会儿,又转对苏景庄说到:“苏景庄,你身边倒是从来不缺美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哈……美人,你比刚才那个凶巴巴的女人美多了。苏景庄,下次我府上设宴你可要带着这个美人来赴宴啊。”说完这句话,李云扬长而去。
沈檀被李云盯着只觉恶心,像是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苏景庄?”王琬默默念了念这个名字,再看去,他浅浅一笑,转身而去,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一日苏景庄去了太子的晚宴,而太子没有出现。之后苏景庄仍然等待着太子的邀请,但迟迟没有音信。朔风呼啸,长安下起了狂雪。元夕近了,沈檀花了心思将屋子布置起来,却依然填不满这空荡荡的大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