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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2 ...

  •   星蔓以为,游魂就此能够得到幸福。然而,事实上,不到一个月,游魂又出现在月桥社,脸上没有一丝幸福的曙光,只有深深的焦躁。
      他的痴情没有变色,仍是那么光华灿烂。他的身影却在渐渐黯淡——那是一个游魂消失的前兆。
      星蔓没说什么,只是端上一杯饮料。
      “我拜托另一位店主,让誓言成了真,她却还是爱上那个人。”游魂的神情不安,端着玻璃杯不住晃动。
      看来明衡也没能让他幸福。
      星蔓和浮香聚在游魂身旁,笑嘻嘻的眼睛不怀好意。
      “我们帮你!”她俩坚定地宣布:“帮你夺回她的爱!”
      游魂在一刹那闪烁着光彩,为这希望而发亮。他的执迷不悟让两位店主十分倾倒,热情地向他宣布她们的行动计划:“你不要笑话我们,这是前两天从一本过期杂志上看到的,可能比较老套:我们以你的名义送花给你爱的那个人,让她知道,你即使你死了也还在爱着她。”
      游魂的眼睛一闪一闪,琥珀色的光芒越来越美丽。“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他大叫一句,像是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

      从那天开始,游魂的爱人每个星期都收到一朵花。
      星蔓整天往焕嫣堂跑,拉着蝴蝶和蜻蜓不住央求。她最大的好处就是:一旦对一件事情上心,可以把“面子”之类虚无缥缈的概念扔到九霄云外。
      “蝴蝶……再给一朵,一朵!”星蔓抱着蝴蝶的手臂,死也不放开。
      “上星期已经给你啦!”蝴蝶护着身后的花瓶,直流冷汗。
      “再给一朵!就一朵!”
      “走——开!”
      “呜呜——你真没有邻里之爱!蜻蜓……蜻蜓!给一朵吧,给一朵!”
      蜻蜓脸色苍白,抱着头落荒而逃。
      “呜呜……你们太没人情味儿了……”星蔓开始啜泣。
      蝴蝶鄙夷道:“本来就不是人,干吗要学人?装什么多愁善感啊?”
      星蔓当然不服气,抗议道:“我只是想给大家幸福……帮我吧,蝴蝶,帮帮我吧!”她用力摇晃蝴蝶的身子,撒娇道:“蝴蝶,给一朵吧,给一朵!再一朵,我一定能帮他得到幸福。”
      蝴蝶被她摇得头脑发晕,实在不能忍受和她夹缠不清,便伸手放在一朵干枯的玫瑰上——那朵玫瑰立刻焕发生机,每个花瓣都水嫩娇艳。
      星蔓知道这朵花是给自己的,咯咯笑着拍手道:“蝴蝶真好!我最喜欢你!”
      “好了好了。”蝴蝶无可奈何地说:“这是最后一朵,但愿你的生意就此结束。”
      星蔓拿着那枝花,唱着歌一扭一扭地走了。

      游魂暂时住在月桥社,每天期待着星期日到来:每个星期日,浮香会捧着一枝鲜花去敲他的爱人的门。当然,那个女子看不到浮香,她只能看到门前放着一朵花,上面挂着一张小卡片,优美的字迹写着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这天,星蔓要到了玫瑰花,浮香蹦蹦跳跳跑到向奉慈轩,向店主希儆要一张卡片和一枝笔。星蔓躲在自家的门后面偷看——她一向最害怕奉慈轩的少年店主,可浮香跟他十分投缘。“大概是身高相当的缘故。”星蔓嘀咕一句。
      浮香很快蹦蹦跳跳地跑回来,捧着卡片和笔说:“这是可以让游魂写字的笔,但是……老规矩!”
      游魂笑了:“跟先前那些笔一样?要听一个故事才能写字?”
      “没错!”浮香点点头。
      * * *
      第一次用这样的笔时,游魂讲了他和爱人的恋爱史:他是一名医生,出身富裕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家医院的院长,母亲是一名资深的妇科专家。他们家三代之内出了28个医生,每一次家庭聚会都像是一次医学界的前卫话题讨论。他的世界是细胞、血液、神经组成的,“美丽”这样的词专用来形容“健康”,而“丑陋”和“不健康”息息相关,“灰暗”、“苍白”则是“死亡”的专用前缀——他的世界色彩单调,但他自己并不觉得。
      她是一家花店的店员,花店就是她家的全部事业:父亲是店主、母亲负责插花、弟弟负责送货上门。她喜欢粉红硕大的香水百合,喜欢香槟色玫瑰,喜欢黄色的跳舞兰,喜欢红白双色的郁金香——布兰达(Blenda)和奥利斯(Olis)——这花太贵,她家的小店只进过一次货,那柔嫩的触感和若有若无的香气让她念念不忘。布兰达接近花心处是柔雅的白色,花瓣是淡淡的红;奥利斯恰恰相反,花心是艳丽的桃红,越向外越白……这两种花在初冬时节贵得吓人,没有人订货,她家的小店是不敢冒然买进的。
      买那花的人一口气订了50朵布兰达,50朵奥利斯。她非常羡慕能收到那束花的女孩儿——送花的人英俊潇洒、品味又好。
      谁知那人却说:“贵才显得有诚意嘛!多一点看着热闹。”
      她瞠目结舌,无可奈何地摇头。当然,她没有权利挑剔顾客的选择,只是淡淡地说:“复色郁金香的花语是——‘你真美丽’!我猜你大概不知道。”
      他呆了片刻,放声大笑——他确实不知道。那束花是用来道歉的,要送给一位他无意中得罪的上司——他一直觉得那位上司长得太抱歉,在开玩笑时推荐人家去找一位著名的整容专家……上司好几天没给他好脸色,他这才订了一大捧昂贵的花上门谢罪。
      “你真美丽?”他捧着花哈哈大笑,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傻样,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谢谢。”他一边喘气一边说:“不过那人肯定也不知道它的含义。就算他知道,也只会笑话我无知,不会多心。”他扮个鬼脸:“他一向只看重贵的东西。这么贵的花,跟他正是绝配。”
      她欲言又止,为100朵可怜的郁金香叹息:它们是那么优雅可爱,永远不该和无知的人凑成绝配,可现实就是这么无奈。
      第二次见面,她是患者,他是医师。
      “没事。”他冷漠地说:“这样的毛病现在的技术能够治愈,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她还是很担心:那个小小的花店只有四个成员,缺一不可。再说,在医院里多住一天,对她都是一种负担。
      “很快会好的。”他非常肯定地说,“三个月——最久三个月。”
      “三个月?!”她惊呼——虽然比她预计得情况好很多,但三个月的住院仍是一笔大开销。
      父母亲说:“没事,你放心治病吧!”
      她忐忑不安地住进医院,每天计算大大小小的开支——这样的担忧让她的脸色迅速憔悴。
      有一天,病床旁边的柜子上忽然多了一朵郁金香。
      “罗萨丽奥(Rosario)!”她一声轻呼。
      “这不是布兰达吗?”他在一边挠头。
      她笑了笑,心想:他不仅不知道花语,连花的品种也分不清。
      第二天,瓶中的花换成了“狂人诗(Gander's Rhapsody)”,她轻轻念出名字的时候,分明看到他的脸色很难看。
      她诚恳地说:“谢谢!不一定非要送我布兰达或者奥利斯——所有复色郁金香的花语都是一样。”——她并不傻。
      他很尴尬,有点手足无措。这和他谈到什么胃啊、肠啊的时候截然不同。
      第三天是唐吉诃德(Don Quichotte),她没有说什么,简单地告诉他花名、特征。
      第四天是中肯(Ad rem)。
      第五天是烛光(Candela)。
      第六天是柔道(Judith leyster)送她上手术台。他说:“好啦,现在我要和你身体里那些坏东西打一场——一定会赢。”她笑笑,不太担心了。
      从麻醉中醒来时,床边放的是圣诞快乐(Merry Christmas),红色的花瓣喜气洋洋。她知道她会没事——红色……他送她的郁金香从复色、粉色、黄色变成了红色。她不愿一厢情愿地臆想,但忍不住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郁金香的花语。
      她像他预言的那样,很快康复出院。
      在一个天气晴暖的周日,他来到花店前,说:“我要订一束‘匈奴王(Attila)’。”
      啊!紫色的郁金香!她脱口而出:“那可是很贵呀!”
      “贵才显得有诚意嘛!”他笑道,“我已经查过了——紫色郁金香,永恒的爱、恋情!这样重要的事情,怎么能缺乏诚意!”

      游魂讲到这里,星蔓和浮香早已神往,连他手中的笔也仿佛听得津津有味。
      游魂继续讲道:“我们的爱情并没有遇到很大的阻挠——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人来搅闹,我们的感情大概会更加坚定。可是,没有。”

      每个母亲都认为自己的孩子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归宿。游魂的母亲,那位著名的妇科医生是这样想的,花店的老板娘也是这样想的。
      但她们也知道:要和对方过一辈子的是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她们。只有孩子自己选择的人,才是他们认为最好的归宿。合适或不合适,孩子们自然知道,别人的意见都不算什么。
      游魂和他的爱人像天下所有身处热恋的人一样,山盟海誓、花前月下,约定此生至死相守。
      然而最大的考验出其不意地来到了,那个考验是——死别。
      “我从没有想过缠着她不放。”游魂说,“可是她得知我的死讯时,几乎活不下去。”
      她日夜流着眼泪,清醒时为他的离去而哭泣,睡着时为他出现的梦境而哭泣。
      游魂那时躺在一片黑暗之中沉睡,他不知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自己要睡到何时。忽然,她的哭泣声传到他心底,他的脸上湿漉漉——她连日来留的泪水汇聚成泉,从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流淌到他的身边,将他全身都打湿了。
      游魂登时清醒,循着那一弯哭泣的清泉向源头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光明,看到她憔悴的脸——他回到了她的身边。

      游魂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那支笔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仿佛感动得不能自已。它飞快地在卡片上写下一行又一行甜蜜的语句——任何一颗跳动的心都无法拒绝这样的情话。
      接下来的每一次,游魂讲他在爱人身边守护的故事。
      笔每次都专心致志地听着,然而他的故事不能再让笔感动,它只是机械地在卡片上写出一些思念的话,不能再写出打动人心的妙语。
      * * *
      这一次,游魂捧着笔,开始犹豫。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我的故事已经讲得差不多,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动它。”
      星蔓想了想,说:“那么我来代替你讲故事!”
      她托着腮对那支笔说:“这个故事的年代啊,可久远啦——哎,哎,我还是学习一般故事的开头吧——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繁华的城市里,有一个叫星蔓的姑娘。”

      星蔓来到这个城市时,心里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寻找爱情。
      她向往一切缠绵的故事,羡慕许多故事中的女主角——她们的命运或者坎坷,或者美好,或者令人心碎……无论如何,她们身边有一个温柔体贴、才情侠气兼备的男主角。
      星蔓具备所有女主人公的出身:父亲的才识让她家变成书香门第、母亲的陪嫁有万贯家财。可是她身边没有一个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少年郎。她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和一个让她毫无好感的未婚夫。
      星蔓具有所有女主人公的勇气:没有人带她私奔,她就收拾细软,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出了后花园的门。
      她知道她能够遇到一段曲折动人的姻缘。星蔓是个无所畏惧的女孩,她要亲自动手,从人海里找到她的男主角。
      找来找去,她从千金小姐变得一文不名,从高级旅馆流落街头。
      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天,她忽然成了一家妓院的人——星蔓确实没弄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大街上晃悠,突然冲上来两个人,声称她是从妓院跑走的妓女。星蔓眼看就要饿晕,根本没力气反抗,就那样被他们拖走了。
      等她从昏厥中醒来,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得意洋洋地抖着一纸卖身契——上面按着她的手印。
      在妓院的厨房里吃饱了之后,星蔓的心思也灵活起来。落到这个地步,她那要面子的爹妈断然不会来赎她。星蔓并不害怕,平静地梳洗了一番,洗去连日的污垢,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件事情真是奇怪的很,连妓院的老鸨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哭不闹。“大约是没活路可走了。”老鸨说。
      其实星蔓那颗爱幻想的心里另有打算:她相信命运会给她一位王子。她在等待她的王子救她离开。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那王子眼下在哪里混饭,但她就是觉得他一定会出现。
      星蔓真是个傻得要命的姑娘。

      傻傻的星蔓还不算太倒霉——她落入妓院的那天下午,地头蛇柳先生的新舞厅开张,遇到对头踢场子。在那里工作的女孩子们被对头一阵扫射,都没命了。人虽然死了,生意还是要做的。柳先生忙要挑一些姑娘过去陪客人跳舞。星蔓所在的妓院也是柳先生名下,她的名字神使鬼差地被柳先生相中,她很快就离开了妓院——仔细想想,她对妓院的贡献就是处理掉那里的一顿剩饭。老鸨啐一声:“都是命中注定。怪不得这死妮子不动声色——敢情她会算命。”
      星蔓在舞厅的后台改头换面,穿上宝蓝色旗袍,把身体裹得紧绷绷。她不会跳舞,然而只是穿着这身衣服在舞池中走一遭,也足够引人注目。
      曼妙的星蔓带着漠然的神情在红男绿女中穿梭,立刻吸引了方先生。

      方先生在当时被尊称为“先生”,后来被定位为“大流氓”或称“流氓头目”。不只是他,过了不太久,几乎来去舞厅的所有先生都被改称为“流氓”——不是舞女们戏言,而是历史这样说。
      在星蔓活跃的时候,舞厅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先生。舞女们私下偏向于称呼他们“有来头的人”。若说某某很有来头,简言之就是说他在黑白两道上很混得开。
      方先生就是这样一个有来头的人。
      他对星蔓算得上厚爱,大约星蔓的样子接近他理想中的情妇。
      可惜他不是星蔓理想中的王子。他用别有意味的眼光看着星蔓时,星蔓的眼睛在看着他身后的年轻人——挺拔、矫健、目光清澈的年轻人,方先生的保镖。
      那才是星蔓离家要找的人。

      后来的事情嘛,大约每个薄命的女子都难以幸免——星蔓在一条著名的街道上拥有一套洋房,邻居若不是达官贵人,就是达官贵人的情妇。
      要星蔓把寻爱之旅在这里画上句号,她宁可去死。
      傻傻的星蔓是个不安分的女孩。

      星蔓和年轻的保镖终于偷偷在一起——过程说出来并不光彩,连她自己也刻意遗忘,最后真的忘了他们两个是谁引诱了谁。
      他们都是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得到更好的。于是星蔓得到了年轻的情人,他得到了头目才能拥有的情妇。
      年轻的心有年轻的冲动和勇气,还有年轻的单纯和幻想。星蔓喜欢她的秘密情人那种热烈的拥抱,掠夺一般的亲吻,还有他谈及未来时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和他在一起,星蔓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在发热。
      她不喜欢方先生那双充满沧桑的眼睛和狡猾的眼神。和方先生在一起,星蔓从心头到手指尖都是冷的。
      爱或不爱?星蔓早就不想这个问题。
      答案总是伤人的。星蔓宁可要虚伪的爱情,不愿要真实的答案。她常常麻醉自己:虚情假意在没有被戳穿的时候,和真心实意有什么差别?情人同样会大献殷勤、甜言蜜语、赌咒发誓……假的只要不戳穿,就是真的。
      所以她对年轻的情人说:“我只要你深深地看着我,不要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可是假的总会露出端倪。
      譬如说,她的秘密情人会突然忐忑不安,说:“我担心方先生发现了!”
      星蔓会笑笑:那又如何?
      她还在幻想着同生共死的爱情,还在说服自己,相信她有一段真正的爱,相信这个年轻的爱人愿意为了保护她而死……

      方先生真的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星蔓相信这件事时,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她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她的王子,忽然几声枪响。
      星蔓倒在血泊中,看着凶手乘的那辆车扬长而去,亲身体会了她的背叛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心里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惊讶。
      这是上海滩,她是□□头目的情妇,眼下是个乱世。这三个因素一结合,她的死就变得合情合理、微不足道。
      星蔓也没有抱怨:乱世中一条人命还不如草芥。
      她唯一在意的是:她的王子还会不会来。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来凭吊他的第一个女人。
      这个问题让星蔓死不瞑目——有些人觉得死不瞑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有一些惊天动地的理由。可是星蔓就是会为了这样的小问题而睁着眼睛。
      嗯,早说过了,她是个傻姑娘。

      谁都看不到星蔓。星蔓也不在意他们。
      她在门前木然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从面前走过。
      一天、两天、三天……他没来。
      一年、两年、三年……他没来。
      第三年零二十五天,一个人在星蔓面前停下脚步。
      星蔓并不看她。星蔓以为她看不到自己。
      然而那人说:“星蔓,你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星蔓随意地答应一声,目光仍聚焦在街道。
      那人坐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眺望。“你爱他?”她问。
      “与爱情无关。”星蔓漠然回答:“我并不在意他爱不爱我,只在乎他记不记得我。我这一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段炽热缠绵的关系,若是他也忘了我,我徐星蔓才算是真正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些话她想了三年,说得口若悬河、理直气壮。
      那人愣了,陪星蔓坐了好久,才缓缓地说:“你要不要跟我来?我有一整条地脉,虽然现在规模小了很多,但那里的灵气仍然能养活许许多多妖魔鬼怪。”
      “谢谢,可我要等我的答案。”星蔓看也不看她,淡淡地回答:“等我知道答案,就去。”
      “你真是执迷不悟。我家在豆芽巷。”那人说,“只要想去,很快就能到达。”
      星蔓没有理她,心中动了一下,觉得“执迷不悟”这个词真好。

      第十年零六十五天,星蔓来到豆芽巷。
      在豆芽巷二十二号“城隍庙”,她见到了那个邀她前来的人。
      “我被遗忘了。”星蔓平静地说。
      那人笑了笑,“我不能让你白白分享地脉的灵气。你要用工作来换。”
      星蔓妩媚地挤了挤眼睛:“什么工作?”
      “幸福。”那人说。“你要让别人幸福。”
      星蔓用呆滞的眼神看着他,声音冷漠模糊:“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那人并不介意,笑嘻嘻地说:“这也简单——你想要而得不到的,就是幸福。”
      星蔓认真地支颐沉思,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幸福就是不会被遗忘!”
      她越想越对劲——在永久的惦念面前,生死算什么?活着有人牵挂,死后有人怀念,这世上总是有人在意她、记着她,把她的名字放在心底,时不时温柔地轻声呼唤一千遍……这正是星蔓想要而没有的。世上很少有什么比这更难得、更珍贵,如果这不叫幸福,还有什么能称得上幸福?
      那人并不评价星蔓的想法是否正确,他伸手向墙上一指,黑暗的墙壁便有一处发出明亮的光。
      星蔓眯起眼,看到那是一块铮亮的黄铜招牌,上面写着“豆芽巷二号月桥社”。
      那人勾了勾手指,招牌就向星蔓飞来,在她身旁停下。“从今起你就是月桥社的主人。寻找那些即将被遗忘又不愿被遗忘的,给他们幸福。”
      * * *
      游魂听到这里,颜色更加苍白。
      “即将被遗忘又不愿被遗忘的,是我吗?”他低声喃喃,“果然,她确实要把我忘了……”
      笔一动不动,并没有为星蔓的故事而感慨。星蔓盯着它,不满地挥了挥拳头:“我的故事不至于让人无动于衷吧?”
      笔轻盈地在纸面上滑过:“同是豆芽巷掌柜,我们老大的故事更有趣。”
      星蔓狠狠白了它一眼,尖声说:“我不跟他比!我本来也没打算打动你!我只是要你知道——无论如何,这个游魂我一定要帮!”
      笔静静地想了想,流利地在卡片上写下一句缠绵的诗。
      浮香十分满意,把卡片别在花朵上,正要走,忽然被游魂拉住。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我想看看她拿到花的表情。”
      浮香点点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我正等你这样说。”

      游魂的爱人依旧清瘦,但精神好了很多。当浮香和游魂一起看着她拿起门前的花朵时,发现她的容颜在一刹那焕发出充满活力的光彩。
      她喜爱那朵花,送花人想要传递的爱意,已经到达她的心底,和她的快乐产生共鸣。
      “只要她能一生一世记得我,付出什么代价我也愿意!”游魂看着她的微笑,不知自己是心痛还是不舍。
      他们的身后走来一个年轻人,愉快地同游魂的爱人打招呼。
      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立刻春风满面:“我说过不用再送花给我——又让你破费了。”
      游魂听到她的误解,犹如五雷轰顶,僵硬得动弹不得。
      浮香却像是早已知道这个误会,淡淡地宽慰:“如果你觉得被她惦记一生一世就是幸福,我们会满足你——可是你要明白:你已经无权再拘束她的心、占有她的爱恋。我们很想帮你夺回她的爱——若是她还未把爱交给另一个人,我们有办法。但她已经做出决定。她的爱属于她自己,由她决定去向和归属。”
      游魂轻飘飘地回答:“我明白……”他苦笑道:“虽然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开明的人,但……唉,算了,我不强求她的青春在对我的回忆中荒废——只求她不会忘了我。她还有机会去爱很多人,我这一生却只有她一个。”
      浮香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她看看失魂落魄的游魂,探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你这样的游魂理应得到她的怀念。我见过许多顽固地要求对方为自己守节的游魂,我也见过看到对方另有新欢就作祟破坏的游魂。坦白说,我不觉得他们之间那种关系还能称为‘爱情’。”
      她的口气太老成,不仅不像一个女童,甚至比历经沧桑的老人还要悲凉。游魂惊异地看着她,失声问:“你才多大年纪?从哪里见到那么多游魂?”
      浮香咯咯笑起来,笑声是清脆的童音。她眨着天真而纯洁的眼睛说:“我的年纪无法用人世的时间衡量——难道你没发现我和星蔓都不是人吗?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传出去:我其实来自阴间!在退休之前,我见过古往今来所有的鬼魂呢。”
      游魂目瞪口呆,旋即微笑着摇头:“我不信!要是有奈何桥,有阴间,为什么我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已经去过了,只是不记得它的样子……” 浮香鼓起腮帮,气呼呼嘀咕:“随便你信不信吧。反正你很快会把我说过的话忘记。”
      “为什么?”
      “因为,你很快要离开我们,到你该去的地方——每个游魂都是这样离开。”
      * * *
      那天晚上,游魂的爱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有点发慌。
      夜路并不是一开始就让人心惊胆寒,走到向前望、向后望都一片漆黑的时候,才真正恐怖。她越走越快,几乎就要跑起来。
      从前遇到这种时候,那位爱她的医生总不会忘记在路口等她。有他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怕。并不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护花,而是……仿佛跟他在一起,她也变得有勇气。
      路灯闪啊闪,还发出嗞嗞的奇诡声音。游魂的爱人越来越胆怯,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让她无比慌张。
      忽然,所有的路灯熄灭了。她停下来,几乎要尖叫。
      月亮从万丈夜空洒下浅浅银辉,她一看清方向,就拔腿向前跑去。
      还有一盏路灯亮着,她就向那个方向狂奔。
      那是一盏无比温和的灯光,似乎专程伫立在那里,守候她的来到。
      她跑啊跑,看似很近的一段路程,她却像是跑了十万八千里、跑过前世今生才到达。
      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双手插在裤口袋里,含笑看着她。
      她一见那站姿,就不敢肯定自己是梦是醒。
      “是你!”她叫了出来,停下脚步,旋即用更快的速度奔向他。
      她并不害怕。
      ——一直都是这样的,跟他在一起,她就变得有勇气。

      游魂一直在这里等她,等了很久。她没有来的时候,他的眼前一片昏暗。不能照亮她的身影,所有的路灯在他眼中就形同虚设。
      星蔓站在他身旁,时不时看看他焦躁的样子,捂住嘴笑。
      “你的样子,好像初次约会的学生。”星蔓咯咯笑着拧了游魂的胳膊一把。
      游魂无心与她打岔,一个劲问:“她该来了吧?她能够看到我吗?”
      星蔓对此毫不怀疑,坚定地点头说:“她会来的,她会来的!”
      她的话音未落,遥远的黑暗里就响起脚步的回音。星蔓大喜过望,“来啦来啦!你要抓住机会,实现幸福!”说着,她将双手举过头顶,手心相对。
      一团柔和的光球自她双掌之间散发出诱人的明亮。当她的光明出现时,所有的路灯都羞愧地收敛了光芒。
      游魂并未注意星蔓的表现,只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在不断靠近。他忽然慌张起来,摇晃着星蔓的手臂,说:“等等,等等!见到她,我该说什么呢?我该做什么呢?”
      星蔓收起光华,斜睨着眼睛瞅瞅他,“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没有我的光做引导,她很快会迷失在黑暗里——你倒是要不要我干活?你啊,要是觉得还没有准备好,我就把她引往别处去。”
      “不不不,让她来吧!”游魂忙说,“千万别让她迷路。”
      于是星蔓又伸展手臂。
      很快,游魂见到了他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光与暗的边际。

      他握着她的手,她仰视他的双眼。
      无论是美梦还是鬼故事,她都不在乎了。
      可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去后,她心里有许多许多话,可她总觉得,那些话她已经对他说过——在梦里、在每一个清醒和恍惚的瞬间,她已把对他的爱情说过一百万遍。她还觉得,无论他是否听过,他都是知道的。
      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他有那么多话想要告诉她,一直为没有机会而痛苦,可机会来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
      “我送你回家。”他轻轻揽着她的肩膀,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在这珍贵的一刻,他的提议竟然是这件做过无数遍的平常事。
      她含笑点头,搀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彼此都觉得,任何言语都配不上这弥足珍贵的时刻。
      他没有提及,而她没有发现:那盏路灯一直如影随形。

      星蔓的双臂高举过头,走在这对恋人的身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神情中既有羡慕,也有好奇。
      走着走着,她停下来,对游魂说:“喂,就到这里吧!前面是人类的不夜街道,你该让她独自走。”
      游魂浑身一颤,终于停下脚步。
      不需语言解释,他的爱人就明白这是告别的地点。
      “听我说,”游魂抚摸着她的脸庞,柔情似水。“我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你的判断——你要找一个关怀你的人,陪你把夜路走下去。”
      他不敢相信:他居然没有请她记他一辈子,请她不要将他忘记。这是他见她的目的,可在她身边,他忘了自己。
      那一瞬间,星蔓欢欣无比地大笑起来——游魂身上飞散出一点绚丽的光芒,像一只裹着彩虹的萤火虫,绕着他飞舞。
      “那朵花,并不是那个人送的。是来自你的问候吧?”游魂的爱人笑得迷离,在这似梦非梦的境地,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天国也不会将我忘记。你就在每一朵郁金香里,每一盏路灯下。”
      游魂忍不住把她紧紧拥抱:岂止是他害怕被忘记?她也是一样。
      在这阴阳混沌的地方,他们再也不需要许诺,已经得到了对方的保证。
      他说:“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对你来说就像心上的伤,那么,你要把伤口盖上,找一个能够疗伤的人。”
      她说:“我答应你。但那个人一定不能嫌弃我的伤痕——你是我二十六年生命的一部分。”
      他们再一次拥抱,微笑着道别。
      他站在星蔓身边看她渐渐远去。她走出去很远,回头向他挥手,跨过了阴阳的界限。
      “谢谢你。”游魂真诚地像星蔓道谢,却见星蔓像个孩子似的,围着那绚烂的光芒嘻嘻哈哈打转。
      “执迷不悟!执迷不悟!”星蔓把光笼在手里,又放飞,又抓住了贴在脸颊上,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对待“执迷不悟”,也很执迷不悟。
      当星蔓再一次放飞光芒时,一只大灯笼罩将它兜头套住。
      “按规矩,这东西不能保留。”浮香的小脸出现在灯笼之后。
      星蔓跺着脚嚷嚷起来:“浮——香——!”
      浮香并不理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起游魂。“来吧!”她微笑着说,“我带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哪里?”游魂仍不明白。
      浮香也不回答,只是拉着他的手向黑暗深处走去,星蔓不甘心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走一边赌气嘀咕。

      渐渐,游魂的眼前出现一个朦胧的世界——不知是不是灯笼中的“执迷不悟”光芒太淡,他看得并不十分清楚,只看到遥遥的两排灯火。
      走进了才发现,那并不是灯火,而是两排女童,站在一座桥下。他惊奇地“咿”了一声——那几十个女童,每个都穿着一条发光的白纱裙,除了裙子颜色不同之外,她们每个都与浮香一模一样。
      见游魂走上前,她们齐刷刷曲膝行礼,像一群精致的小芭蕾舞演员。“欢迎来到奈何桥!”
      游魂对这情形并不觉得惊骇,仿佛曾经身临其境。他一步步拾阶走上桥,回头一望:桥下并没有什么女童,只是两排白色灯笼。而不远的地方,盛着“执迷不悟”的灯笼还在空中悠荡,旁边是个紫纱灯笼,里面跳跃的火光像是微笑。再往远处一点,有一盏精美的铸铁路灯,仿佛上世纪初的样式。她们远远地望着他,还不曾离开。
      “喂!浮香,星蔓!”他从桥上向她们挥手,“托福,我再到这里时,毫无遗憾!”
      他全都想起来了——想起第一次来到此处时,因为心中的不舍而躲在桥下,躲在那些灯笼照不到的地方,渐渐在黑暗阴冷中失去知觉……
      这一次,他不再觉得冷了。

      “我们成功了!”星蔓无比自豪地跳入月桥社的池塘中,踢得水花四溅。
      “年度目标终于完成了。”浮香把那盏困住“执迷不悟”的灯笼扔进池塘,它立刻沉入水底,消失不见。小女孩吁了口气,往墙上挂了一盏写着“2006”的新灯,正式标明这一年的成绩。扳手指算算,再过几天,2007年就要开始了。她扭头向搭档喊:“喂,明年的计划要早早制定呀!”
      星蔓坐在池边,双脚踢着水花:“明年该你出去找客人了!我在家休息。我说浮香,你想好找什么样的客人了吗?痛不欲生的?生不如死的?死里逃生的?苟且偷生的?”
      浮香无比认真的想了想,调皮地笑起来:“我要找那些‘不懂珍惜的’,试着让他们幸福。”
      “好像很容易找呢。”星蔓咯咯笑起来。
      浮香在嘴角勾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这可不一定呀……”她说,“毕竟这世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不懂得珍惜。”
      说着,两位老板开始豪情万丈为来年的行动做准备——她们总是这样满怀激情地制定计划,执行的时候却总是收效甚微。
      月桥社今夜的霓虹格外耀眼,以至于谁也没看到:阴影中躲着一条黑色的飞蛇,偷听两位老板的计划之后拍着翅膀飞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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