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风]离心》容成九

21、第 19 章

　　北风吹衣，月出东山。风里刀跨坐在马上与顾少棠对峙着，良久，他牵动唇角，笑道：“骗谁呢？你真当我傻啊？他雨化田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远处，装行李的马车晃晃荡荡地赶过来，顾少棠仍旧盯着马上的人，朗声道：“你下来，我们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再从长计议。”
　　犹豫片刻，风里刀跳下马，走到王锐和常小文才生起的火堆边坐下。顾少棠长呼一口气，也跟着过去坐下。
　　火苗在风中跃动着，橙红的光芒映在四人脸上，却无法熔去几人凝重的表情。
　　“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伴着几声低缓的人生隐没在呼啸凛冽的风中。

　　天牢内，雨化田早已褪去蟒衣，只着一袭白衣静静看着来人，眼神清淡澄明。
　　屏退了狱卒，朱祐樘向一边摆着几碟精致小菜和一壶佳酿的木桌抬手，语气恭谦道：“雨督主，请。”
　　雨化田也不推辞，安心坐到长凳上，看朱祐樘接下来要做什么。
　　朱祐樘坐定后，执起酒壶给二人面前的杯中斟上酒，看着雨化田道：“雨督主这日子当真是精彩，一朝万人之上，一朝囚阶之下。”
　　浅浅一笑，雨化田道：“何妨，除了死，这人世百态，罪臣也算是尝遍了，不过如此。”
　　听到“罪臣”二字，朱祐樘秀眉一皱，道：“督主何必以‘罪臣’自称，这事情……”
　　朱祐樘话未说完，雨化田便已了然，“倒是奴婢疏忽了，殿下恕罪，只是这宫里人多嘴杂，礼数还是要讲的。”
　　“这里又没有别人。”沉默半晌，朱祐樘继续道：“明日本宫便要继承皇位了，雨督主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哦？”雨化田执起酒杯，笑道：“那奴婢在此恭贺殿下继承大统，愿您功业，千秋万代。”仰脖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望向朱祐樘，眼中波澜不惊。
　　意味不明地兀自一笑，朱祐樘将酒杯递到唇边，回到：“那就借雨督主吉言了。”
　　看着朱祐樘喝下酒，雨化田淡淡道：“命都借殿下一用了，何况几句吉言。”
　　放下酒杯微微一愣，朱祐樘旋即笑道：“督主言重了，本宫可从未想过要您的命，毕竟，这有借有还，才能再接不难嘛。”
　　“当真是奴婢小人之心了，只是，这‘再借’之说，从何谈起？”雨化田一边给二人的酒杯满上一边问道。
　　“如今，督主您是大仇得报了，可这收拾烂摊子的工作都落在了本宫身上。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当初你我的交易可是共演这一场戏，而后，您还我大明朝野清明，本宫许天下盛世太平。”
　　“不错，所以奴婢不惜借命与殿下，舍这荣华富贵，生前身后名，殿下还不满意。”
　　“自然不敢。但督主又不是不知道，现今这朝堂上下是个什么样子，仅凭本宫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快速匡正朝纲？而督主您既有雄才大略，自然有妙法可助本宫一臂之力，所以，所谓‘再借’，正是指您在朝的时日。”朱祐樘坚定地看着雨化田的眼睛，语气中肯，隐约透着丝期待。
　　雨化田转开目光，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起身踱步至一面墙前，盯着墙砖看了会儿，回身道：“不如，殿下与奴婢再做个交易如何？”
　　“督主请讲。”朱祐樘抬眼望向他。
　　“当今大权在握之士无非两类，一是先皇身边的中人及术士，二是凭贿赂后妃或高官爬上来的油滑之人。前者以李子升、梁方为首，欺上祸下，助长歪风，在朝私吞国库银两，在野兼并霸占土地；后者以内阁‘纸糊三老’为首，无视朝纲，中饱私囊，勾结盐商。若能除去这两股势力，奴婢想，我大明的锦绣前程，不可限量。现下这非常之时，殿下若是愿意，大可利用奴婢来做文章。”
　　“督主的意思是……”朱祐樘不太确定地望向雨化田。
　　“正是，先帝在时，曾多次追问库银去向，还曾为此动怒，反正过一阵子，奴婢便是已死之人，那认罪状上写了什么，他们纵使有口也难辨。至于内阁那些庸才，他们收受贿赂，贩卖私盐的行径在我灵济宫均有记录。而且殿下莫忘了，明日您便是一朝之君，很多事情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朱祐樘慢慢点着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所以，雨督主是想以助本宫除去这两个恶势力去换的日后的归隐田园？”
　　雨化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朱祐樘的眼睛，面露欣然之色。
　　见状，朱祐樘微微叹口气，道：“本宫听说，成华十四年时，您曾出征辽东，不过一年便大捷而还，这些年，您若非只顾报仇，以您的经天纬地之才，我大明的政局许不该如此。今督主既有心助本宫一臂之力，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殿下抬爱，说到底，奴婢不过是个乡野之人，哪有什么雄才大略，有的只是些在官场摸爬滚打的伎俩罢了。这操心社稷之事，理应是您的天命。”
　　“督主怎的这般决绝，还是，这宫外有什么让您挂心的？”朱祐樘也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雨化田。
　　淡淡一笑，雨化田不疾不徐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想来，奴婢在这宫里已二十年了，二十年呆在一个地方做一件事，怎么看，都够了吧？”低缓的声音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怆然。
　　“且不论此事了，督主再陪本宫喝两杯吧。”坐回凳上，朱祐樘又执起酒杯。
　　雨化田知道他仍未死心，也不点明，踱回桌边也执了酒杯坐下，“殿下不必担心朝中无人可用，我灵济宫有一份密文，记录了近十年各官员的品行及所长，殿下日后可作为参考。”
　　点点头，朱祐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督主再考虑下本宫的话吧，明日还有众多事务待本宫处理，督主也早些安歇吧。”
　　欠身行礼送走了朱祐樘，雨化田沉下目光，心道，我雨化田不想留的地方，谁人能留得住？除非我死。

　　给杯子斟满酒，雨化田端起酒杯在手中小幅晃动着，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仓舟，你可莫要让我失望了。

　　慢慢喝尽杯中佳酿，雨化田唤来狱卒收拾了桌子，坐到榻上开始闭目养神。
　　模糊中，雨化田觉得自己开始陷入一个梦境，一个平静美好，可是他十多年都不曾做过的梦。

　　梦里正值六月溽暑，鸟雀呼晴，骄阳照在水面，蒸腾起氤氲的水汽。许是宿雨初干，风荷微举，摇曳出水灵灵的绰约身姿。朦胧中，一叶轻舟从荷花深处驶来，伴着渔女清亮婉转的歌声，近了，又远了，隐在了水雾中。
　　雨化田信步踏着青石板绕着湖畔向前走，几个妙龄女子提着竹篮嬉闹着从他身边跑过，洒下如清泉般泠泠的笑声。
　　雨化田看着落在脚边的一方丝帕，觉得那帕上绣着的一叶萱草有些眼熟。弯腰拾起，雨化田一愣，自己多少年不曾弯腰捡过东西了？想着，有些自嘲地一笑，这才注意到有个女子在唤自己。
　　“公子？公子？”是十三四岁少女的娇俏嗓音。
　　雨化田回过神，头也不抬，微微欠身道：“方才在下愣神了，这是姑娘的丝帕。”
　　接过帕子，那小姑娘笑道：“多谢公子。看公子不像我们这里的人，可是来此游玩？怎么也不见有人同行？”
　　直起身，雨化田扬起嘴角，正欲回答，却瞥见眼前那无比熟悉的面容，讶异道：“素素？”
　　“咦？公子怎的知道小女乳名？”小姑娘疑惑地睁大水灵灵的眼睛。
　　雨化田看向湖中一朵荷花，又转头对她缓声道：“在下冒昧，只是见姑娘生得好似一位故人，方才一时恍惚，认错了，实在失礼。”
　　那小姑娘听他这样说，眉眼一弯，如新月般漂亮，“公子不必介怀，小女素慧容，大家都叫我素素，公子那位故人与我同名吗？”
　　“对。”
　　“真巧……呀，糟了，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娘亲还等着我洗好的菜呢。”说着便转身去追同行的女伴，中间还不忘回头补上一句：“公子，后会有期吧！”
　　雨化田轻轻一点头，唇角噙一抹浅笑，看着那个俏丽的背影蹦蹦跳跳地隐在雾气中。

　　倏地想起素慧容初到自己身边时也是这幅模样，还曾一脸憧憬地自语道：“好想回南方看看啊，自从爹娘死后，我就被卖进宫了，都快忘记家乡是什么样子了。”说着还噘噘嘴，俏皮得很。只是不知何时起，自己印象中的素慧容变成了一个冷静的杀手。

　　素素，这南方，可如你想象中一般美？
　　湖面清圆，芙蓉相映。

　　“喂，雨化田，我可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