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谁会凭阑意》草木欣欣

31、偷桃换李

　　因耶律特里一句请求，宁王正好找到借口，推辞了端王，将昕儿指派给特里作了贴身丫鬟，特里倒是喜不自禁，昕儿却依然眉头深锁，她心底里一再为王妃担忧，如今王爷身边妻妾这样多，唐婉心的妩媚本就无人可以匹敌，如今又来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耶律特里，王妃的地位可真是岌岌可危。

　　可这一切竟都是王妃的运筹帷幄，她坐在阴暗的房间角落，在烛火下阅读兵书，浅笑着说：“从你的口述中，我已经猜测到特里公主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姑娘。跟着她并不委屈你。”昕儿闻此言连忙曲膝跪在地上：“昕儿心里只有夫人。”

　　“找个机会离开王府吧，我倒是以为要是特里公主喜欢你，跟着她去大辽也不失为一条出路。”王妃沉吟片刻后，终于悠悠地说。

　　“奴婢不走，奴婢既然已经跟定了夫人，不论如何也不会走。”昕儿倒是坚决。

　　王妃不再说话，只苦苦一笑，埋首继续阅读着兵书。遥想起当初刚入府，深夜里在他的书房里等候，也是看着这本书入迷，连他回府也毫不知情，他柔和而略带惊讶地说：“你读兵书。”她从来并不读兵书，自从多少年前，在战场上遇见了英气逼人的大宋将军，她便开始对兵法感兴趣，从前爹爹不许她看，她便偷着看，如今正大光明地读，却再也不知道今后能与谁共讨。一种默默的哀伤，爬在心头上。

　　王妃虽口口声声说至此经年，王爷再也不是从前的王爷，不会再对她加以半分关心，她只愿在这静谧的庭院里与世无争。昕儿却并不甘心，她在心底里盘算着，总有一天，王妃可以得到更多的。

　　可是跟着古灵精怪的特里，真是得不了半点闲暇。宁王和耶律太子都宠她，才不过几日已经吃尽了京城的山珍海味，游遍了周遭景致。只是沿路上特里与唐婉心针锋相对般的斗法一刻也没有消停过，耶律俊与昕儿虽一再劝解特里，她却一概不理，只嘟着小嘴嘀咕道：“不就是长得面若桃花吗？要是放在辽国，绝不及我三分！”耶律俊与昕儿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只故作镇定地点着头。

　　可正因为特里的咄咄逼人，竟激得唐婉心迫不及待地求了太后的懿旨，将册封之礼提前了大半月。宁王对此却置若罔闻，日日与耶律俊下棋畅谈，对国事和家事都俱不关心，与以往意气风发、权倾朝野的宁王截然不同。

　　唐婉心如愿在腊月初一嫁进了宁王府，因她爹是当朝元老唐太师又是太后娘娘的懿旨，婚礼安排的与正妃娘娘诸葛雅茹出嫁那会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昕儿一再劝告，却仍没有阻止到特里前去胡闹，虽未曾将宴会搞得鸡飞狗跳，倒是将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宁王给震惊了不少，他也算是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特里般特立独行的女子，心底里一下子也不知道是喜欢她还是恼她。

　　那一夜，月朗星疏、欢歌笑语，王府内席开百余，百官巨贾们齐贺，特里却闷闷不乐地坐在东厢房的床沿边思忖，今早倒是想要再见一次宁王，刚走到门前，却被上房里的丫鬟拦下，说侧王妃吩咐过，新婚当日特里姑娘不许靠经王爷房里。当下她急躁的脾气一上来，就想要给那丫头一掌，好不容易被昕儿拦下来，直到现在心底里都置着气。她唐婉心不过是个狐猸子，哪里值得宁王爷为了她放弃整片森林！

　　想着想着，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了一个馊主意，却又不敢对昕儿讲，只暗自阴笑了片刻。想她堂堂大辽国鬼主意最多的公主，还找不出一个整治这狐猸子的方法来？

　　宁王宴过所有宾客后，并没有径直回去南苑新房，而是沿着长廊一直往西面而行，刘敬跟在他身后，半步不敢离。

　　婆子丫鬟们还在前院里忙碌，偏僻的西苑内寂静无声，遥遥望见屋中一盏烛火，轻轻摇曳，冷冷清清的剪影衬在烛光下，双肩轻轻抖动，似在啜泣。他握着拳紧蹙双眉，片刻后仍心中不忍，迈开脚步跨进院门，却听刘敬焦急道：“王爷，西苑污秽，是下人们居住的地方。”话尤未落，已自察失言，连忙闭嘴。

　　王爷听闻此言并未踌躇，已快步入院，刘敬逼于无奈，扑通跪在青石地上，苦口婆心道：“殿下如今再苦，也是有个出头之日。王爷当下如果心软，明日传到侧王妃那里，怕是又将殿下置于刀尖上。”

　　刘敬所言他又怎会不懂呢？只是借着微醺的酒意，让头脑暂时遗忘了谋划良久的居心叵测，可是经他这么一提醒，倒是幡然醒悟，倘若不能见，又何必非要相见。不过是每日闲暇时光里偶来的心痛，不过是夜深人静时望着早已收拾整洁的锦榻心里生出些隐隐的悔意，不过是无限的惆怅和说不清的伤悲。他从小便在父皇的冷漠和母妃的漠视中成长，是驰骋沙场金戈铁马中的大将军，身经百战、无往不胜，那一次，羽箭破空而来刺在他的臂膀里，他眉头也不曾皱一皱，拔下箭来搭在躬上，蓦地向对方射过去，眼看着带着自己鲜血的羽箭不偏不倚刺入敌人的心脏，那穿着一身戎装的男人应声倒地，他冷凝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策马而去。是这样冷漠坚强的男子，这一刻却在这里踌躇不敢前、不愿退。

　　凤凰烛台上燃烧的一对红烛，慢慢淌着蜡，仿佛泣血，宁王恍惚间已经步入新房，望着大红锦榻上一袭红衣正襟危坐的女子，虽然她那张俏丽的脸盖在喜帕下，他依然能够猜测到其嫣然的笑容，定如一朵盛放的桃花。这丫头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太后因一心拉拢唐太师，向来将唐惋心视为公主般对待，她虽在宫中肆无忌惮见了他却向来娇羞地颔首唤一句“八哥哥”，便再不说话，一直以来最多只视她为妹妹，竟没想到有朝一日彼此成了夫妻。思及此，心中不禁黯然，为了达到目的，苟且偷生，利用了多少女人！坐在八仙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一饮而下。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便不该这样犹若寡断，重新调整了思绪，负手缓步朝榻而去，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茉莉香，他仿佛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漫不经心撩起喜帕，见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子镶在麦色红润的脸庞上，嘴角微微勾起，一如既往的骄傲，对他而言却是有惊无喜，只怔怔望着眼前的这名女子，隔了片刻，才道：“特里，为何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与你交拜天地的人是我，在洞房里等你的人也是我！”特里倔脾气一上来，肆无忌惮地说。

　　“你太胡闹了！”宁王微怒，继续质问：“那唐婉心如今又在哪儿？”

　　“需要这样关心她吗？她现在留在我房里安全得很。”特里站起身来，醋意微浓。
　　宁王也站起身来，埋头质问道：“你倒是有理了，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往日只觉得辽国公主调皮可爱，今日你的这番行为真是令本王格外长了见识！”

　　“你……你！”纵使特里往日嘴巴不饶人，如今却是自己理亏在先，被宁王一席话逼得就要就急跳墙，正要反驳，却听到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转眼过去瞧见太子哥哥怒目圆瞪，眼神犀利的似要杀了她。尚在猜测太子哥哥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一眼看见昕儿自其身后闪身而出，所有的疑问全都明晰。紧接着不出所料的，唐婉心泪眼婆娑跌撞着冲入屋内，眼看就要朝特里撞来，却蓦地停下脚步，怒气未消的望着特里，举起来的玉手正要扇在特里脸上，却被宁王一把抓住，她先是无可置信地怔怔望着宁王，眼泪簌簌沾湿了衣襟，顺势跌入宁王的胸怀里，无法抑制地哭泣。

　　在场的所有人皆默默看着这一幕，各自心事不同。特里心中多少鄙夷，却只能化作绵绵的悔恨，恨不得当初将这只会装可怜的一掌打死算了。

　　却听唐婉心哽咽道：“王爷您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从小到大，爹爹尤为疼爱妾身，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要是爹爹知晓了……“说罢，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

　　宁王本轻拍着唐婉心后背的一只手突然僵住，并不做声，只冷眼觑视特里，却不是怒气，倒像是责备，责备她的少不更事、肆意妄为！

　　翌日，太后得知此事却并未声张，只密传宁王觐见，一如既往的冷冷谴责后，只语重心长嘱咐道：“你如何实现你的宏图大志哀家不会管。但哀家要你谨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言及此，目光中闪出一丝难得一见的忧伤，遥想起多少年前，自己只是个初入宫廷的后妃，偌大的子城对她而言就像个金碧辉煌的囚笼，虽然依傍着陈太后姨母的权势分位晋升极快，不够三载便位列三夫人之首，可皇上最爱的却是罪臣之女身份卑微的萧良人，自己不过是空有金絮般的外表。萧良人之子四皇子出生后，陈太后抱着襁褓中婴孩端坐于殿堂之上，语气冰冷阴森：“这孩子的母亲只是个贱婢，不配抚养皇子，从今以后他就交由你来抚养。”那时候懵懂，以为皇后薨后自己不过是履行侧后的责任，代为教养皇子，却不知这孩子竟然是如此烫手的山芋。皇帝爱他超过其他皇子百倍，常常在深夜里手把手亲自教他写字，皇上就是疼他，疼他那常年幽居在良人院里的亲娘。她毫无其他办法，只能对他好，哪怕对他付出的爱已经超出了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她的家族权倾朝野，她自幼便在无限的宠爱中长大，可是为了得到先皇的侧目，她尽然毫无办法！

　　良久后，向太后回神冷冷道：“唐婉心的事，哀家自会处理，不过一山容不下二虎，你也应该知道，耶律特里是必须要离开的。”

　　“儿臣明白！”宁王行礼退出殿外，阔步消失在云雾弥漫的宫墙外。

　　太子领着特里分别乘两匹马离开时，昕儿不曾去送行，她在溪水边浣衣，看着溪水汩汩往东面而流，突然莫名的惆怅，然后是阵阵揪心的疼痛。耳边似乎还残存着耶律俊太子的话语，他温和的容貌中露出淡淡的害羞，轻声问：“你愿不愿意随我去辽国。”她仿佛怔忪了数载那样久，说不出只言片语，她不是不知道太子对她的心意，从他眼神中一次次流露出的欣赏之色，从他查看她手臂上旧患时的担忧之色，她都能感觉到他浓浓的爱意，可是她不能，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她记得挽起青丝的特里固执地告诉她，既然她已经与宁王拜过天地，虽然他要她离开，自此以后她都不会嫁人，生是宁王的人死也是宁王的鬼。她钦佩特里对爱情一如既往的执着，欣赏特里的大胆和特立独行，可是她却做不到，永生永世也做不到。

　　这是他们无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