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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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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丧事进入尾声,很快,就要启殡了。我困坐于主屋内,竖着耳朵听远远传来的诵经声。皇帝恩诏,选僧道三十五人醮祭,可这超度的祷词一波波如潮水袭来,淹没包围得我越发窒息寒冷。
云儿。我强忍着,不去想念他此时的音容举止。直愣愣盯着参汤,手指攒紧了瓷勺,不自觉地搅动,却是一口也不想沾唇。
好像只能仰着头,否则,眼中便会凝结湿意。
终于,内监手捧拂尘,躬身复命禀告:“官家,岳大人父子都喝下了官家所赐参汤,双双谢恩。”
我张了张口,想问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呆呆凝望着门外,片刻后,摆摆手道,“罢了,明日熬好滋补之物,再送两碗过去。你,你且将朕的那件狐狸毛麾,和羊羔绒里的旋袄取来。”
内监领命行事。半响后,我扫一眼工工整整叠在托盘内的两件大衣衫,苦笑了笑,慢慢伸手抚摸起其中之一,又把它抱拢怀中,仔细再审视针脚密实,更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厮磨。
云儿。
低头良久,眼中已隐隐泛起泪光。我咬牙,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怀中柔软之物,孤独地困坐在屋内,任由黑暗将自己包围,包围。
岳家父子启程送姚氏落葬之日,天气越发寒凉,落叶凋零,秋露红湿,白幡低垂。人沉痛道别,所言出自肺腑,竟也带了一串更凝重的冷雾。
皇帝披着素色麾袍,喧宾夺主地站在正堂檐下,觑机转动着眼珠子,竭力望几眼岳云。几日不敢相见,此时又更舍不得不看着他----他赤足丧服,扶棺而立。
即使生命轮回走到尽头,也总有一些鲜明刺目难以磨灭。我看着他,乌亮浓墨如鸦翅的发髻微微在寒风中战栗,纵然悲恸形销,却也似玉树孑立,风骨凌霜。
我无可抗拒,一眼,两眼,贪婪地,看着他。而他也微微偏头,眼睛哭得几分红肿,向我望来。
目光相触的瞬间,我立即狠下劲,仓皇转头,深深吸一口寒气后,面上凝重。我亲手自内侍的托盒内,拎起狐狸皮毛的麾衣一抖。那根根细软的银毛,都立了起来,一圈一圈都是温腻晕光。
我搭在手上,缓缓向立于棺木前方的岳飞走去。
他丧母的憔悴伤痛,如同他的胡渣一般,也在我眼前清晰放大。岳飞双目通红,强忍悲恸冲我负手施礼:“官家?”
我耷拉眼皮,低沉口吻,长吁短叹一声,流露淳淳意重直视岳飞,瞳仁里满是这个人----高大凛然如天神,时时刻刻,竟都威严如泰山,不可移分毫。只消抬起一根手指头,便能灰飞烟灭。
忍着胸腔中的翻涌血气,我道,“咱们君臣就要一别三年了,爱卿,定要保重身体。”
说着我动作流畅地,一抖披风,亲自将这珍贵的礼物,搭在岳飞肩头。
我的手,冰凉。
他却甚是感动。我又连忙阻止他欲下拜的举止,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拍了拍他肩膀,又点点头。“爱卿只管安心尽孝。朕因故未能为先帝完成的事,若看到爱卿能完成,朕甚感安慰。”
又淳淳说了些营建墓地需要的木材石料全都由宫中恩赐类的话,爱卿只管安心守墓后,车马发动的时辰快到了。
我缓缓转头,总算能,再凝望岳云。
他静立,一直站在爹爹身边不远。
内侍及时捧上了羊羔皮袄。四周噤声,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我爱他。我爱他。从里到外,浑身上下,每一处发肤,每一滴血肉,都在呐喊挣扎。
岳云眸光深深,与我对望。只一眼,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彼此想什么,太犀通。
他轻轻抿了抿嘴角,喉中滑哽一下。
我拿起袄,将颤抖的指尖隐藏在柔软细腻的深处,面对面,缓缓走到岳云跟前。
岳飞就在一旁。他伫立如九九凌霄宝殿上的降魔天王。虎目炯炯,一旦察觉----
我阖眼一瞬,睁开。决然地,面露微笑,将一件蕴着温暖和淡香的袄袍缓缓披在了岳云身上,一如呵护轻拂珍贵至宝。动作更是轮回流转的岁月里,习惯沉淀下来,无比自然。
只是,触着了他的肩胛,幸好隐藏在遮盖下。我爱他,我爱他,这种疯狂的热力蔓延,为何无需言语,汹涌指尖?
他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若有所待。
我肺叶内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又缓缓地,双手流畅,接住了抚按他肩头的下一个动作:反扣他,环抱住,静静将他簇拥入怀内。
他的身体,刹那间浅浅战栗,如岩浆激流在骨血深处轰轰震动----我拼命掩护遮挡着他,只是隔着秋衫,怎么两颗心脏的狂促跳动,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眼中泪光阑珊,我口里清晰道,“云儿这孩子是朕看着长大的……”
眼角余光,分明扫到岳飞,一脸岁月慨伤----好,好!!我越发就像一个长辈和爱惜臣子的明君一般,轻轻拍了拍云儿的背,“云儿,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骨,朕……”顿了顿,又低低道,“少年儿郎,报国为重。”
他微微点了点头。我慢慢放开了他,只怕多一刻便会不妥,只恨少一瞬便舍不得。
拥抱之后,便是别离。岳飞带着儿子冲我下跪谢恩辞行,我强忍着骨肉剥离之感,眼睁睁看着,承载棺木的车辕辘辘而行,匹马萧萧,寒寂不见路与桥。云儿粗生麻布丧服白惨,身影真真一点点,一点点变小,隐没路途不见。
我坚持着挺立脊梁,到此刻,只忽然想,疯狂地冲天惨笑。因我恨那只,凌驾云间在上的金翅大鹏鸟----盯着远方,目光怨毒,我终于已不需再掩饰。
一路秋霜马蹄滑中,御驾回到了临安城。我悍然下令,今年万寿盛典从简行事,将银钱分赐对金前线战区的将领士兵,密令其加强戒备,严整备战。
随后,我坐在福宁殿书房,召见大臣心腹们。随着建窑兔毫盏沸水浮起一层白沫,我的话语在殿内回响顿止,众人面面相觑。
李纲掂须不语,似在斟酌分量。
秦桧静坐如山,耷拉着眼皮。
自然有那冒出来阻止的,面带忧色道,“官家,如此无异于挑衅金人,何况两国相交不斩来使-----”
我端起茶盏,吹了吹,冷淡地将视线看向福宁殿前能望见的馒头山----仁义道德?当我知道真正历史里,杨琏真伽把南宋皇帝们的骸骨掘出,混合牛马骨头一通乱葬在山前以塔镇压这事都能发生,你和我谈对敌仁义道德?
不过,那赵构,活该有此下场。如果他的尸身也能被倒悬树上三天三夜滤水银扒光取含珠就好了,看看擅杀忠良祸及子孙的恶果!!
我略微品茗,津津有味地神游,忽然听得秦桧咳嗽一声,出言道,“虎狼之邦,何须仁义教化?官家此举,圣明。”
我微微一笑,再凝视李纲,身着紫袍公服的丞相大人正色敛容,端正起身,冲我稽首道,“臣等,谨遵官家圣意。”
秦桧紧跟着。剩下的人见状如此,也不敢再“据理力争”。
于是,三日后,当年匆匆逃离临安却又在途中被岳云俘虏的金使王伦等人,在大理寺坐牢坐到如今,终于等来了,死。
临安城中万人空巷,和目睹从前完颜宗隽遭鞭挞盛况一般,观看金人被押往菜市口,斩首处决。
一同颁布的,还有皇帝赵构亲笔所书“怨报状”,慷慨陈词,祭奠在靖康之变中,气节不改,为国为朝廷牺牲殉难的官员烈士,誓言血债要用血来还。
顿时,民间一片热血沸涌,朝中上下俱被皇帝亲奉李若水等人牌位再入太庙祠堂的行为撼动----天子待臣如肱骨发肤,臣定舍身报之。
对金大战,再无异议。
这批金人的头颅,腌制过后被快马送往边境,高高悬挂在城门楼几日后,再用床弩机向着对面射了出去。
此时金朝完颜宗翰已病死,完颜宗弼大权独掌,完颜亶年纪轻轻也不得不在朝政上倚重此人,双方一派君臣和睦相。
只是他定要封心爱贵妃裴满氏的父亲为太尉,与完颜宗弼,因此事起了一点那么小小的矛盾。当然很快化解,双方依旧毫无罅隙,看起来。
今生裴满氏身边,多了个机敏而得用的宫人,她乃是秦王膝下幼女,原本是宗姬身份。父母与姐妹早在靖康之乱的当年,便死于金人寨中,她作为幸存者,没入金人宫中为奴婢。
能忍耐,仇恨深藏胸中,多么优秀的女子。
入夜,城中“珠光宝焰烛山河”。我眺望灯火映澈下的西湖,冷冷微笑。负手而立,将薄薄的皇城司金国分部密报握在手中,一如握着金熙宗完颜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