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兵权 ...
-
三月初,杨沂中不负圣命,果然将那淮西宣抚使刘光世以“官家素来厚待武将,平叔若亲自向官家解释不战理由,官家定能体恤,断不会怪罪”的缘故哄来了临安。
我知道这是个怕死的家伙,一贯畏惧金人,总是设法退避战斗,实在不勘名列“中兴四将”中,但他是将门世家出身,麾下有王德等骁勇善战的人物----唉,淮西军这个诱人的大果子,前世岳飞就是因为没得到一赌气去了庐山,今生不若由我早早摘撷,奉与君尝。
便在牡丹花盛开的钟美堂前,摆出极高规格的御宴。那刘光世起初进宫来有些惴惴不安,待瞧得是这么大一桌席面,皇帝淡黄袍衫,唯通犀金玉带昭示华贵,笑容温和立于一株御衣黄前,人花相应,风骨端严王气不凡。
他向我跪拜施礼。
我看着年近半百,鬓发斑白的刘光世,半句不提战场,只道,“平叔奔波一路辛苦。此情此景正该松乏松乏,来,来,看这株牡丹如何?”
御衣黄开得朵朵如碗大,正是午时黄色莺然。
刘光世遵旨上前,小心翼翼目视这比姚黄更上品的奇珍,不遗余力赞道,“世所罕见,也唯有官家福泽庇佑,臣才有幸一睹此花。”
我笑笑,“平叔,你也是昔日汴梁旧人,先帝营造艮岳时,不就耗费巨资,自洛阳移栽了一树百年御衣黄吗?朕还记得城中男女老幼相偕观看的盛况。”说着语调低沉,“浅色御黄应好在,为谁还发去年枝……”
刘光世屏息不敢答,但微微弯腰,眸中已有惆怅:他的父亲刘延庆是北宋宣抚司都统制,靖康之乱时临危受命,防御汴梁北城,和他哥哥刘光国一道,父子都在金军攻陷乱兵中殉国。
汴梁,从前的富庶繁华做烟消云散,是这些王都世家子弟心头抹不去的痛伤。
我又抬手,抚着牡丹花瓣,看着自己长袖逶迤与花色融为一体,庄重道,“临安水土虽美,却不适这天下花王。咱们从哪里来,终究定要回哪里去。平叔,你也是靖康忠烈之后,定和朕一心吧?”
这就是在彰显定要北伐收复故土的态度了。刘光世当即做请罪状,“官家圣裁,臣委实……”
我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内侍在他面前的碧玉杯中满满蘸上酴醾香酒。刘光世谢恩后,拘谨小抿半口,惴惴不安。
我目光悠悠望向堂前浓艳牡丹花丛后,远方展露春日青翠的凤凰山麓,模仿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的话头儿,叹一声道,“如今朕虽然身为天子,但却比不得从前在汴梁时,身为康王逍遥自在。”
刘光世忙道,“官家身负天命,得此英武睿智之主,实乃我大宋之福。”
我浅浅一笑,正色道,“是,朕知道自己肩头所负重任,兢兢业业在其位谋其职,但是这种生活,怎么能比从前只需畅谈风雅,习武游猎凡事不操心的日子快活?”
“唉,想来人生苦短,犹如白驹过隙,若朕不是出生皇家,又临危受命不得不但当大任,朕想着,人啊,不如多累积一些金钱,买一些庄子田产,传给后代子孙,家中多置歌妓舞伶,日夜饮酒相欢以终天年,上下相安,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悠悠说出太祖从前的原话,含笑看向刘光世----他若不懂,便枉活了这么大年纪。而且我提点他的出身,暗示皇家自会厚待忠烈,他有什么理由,非要霸着兵权不放?
刘光世张了张口,愣愣盯着眼前的精美酒杯,我含笑亲自持壶,又满满蘸上。
他顿时慌了,忙不迭推辞。
我虚按下他双肩,声音犹如这三月春风,“平叔,朕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是福寿双全,惠及子孙之人啊。”
我端起杯子,稳稳当当递到他手旁。美酒诱人,醇香甘绵,泛着琥珀般剔透色泽。这天子敬酒,刘光世喝还是不喝?
次日,刘光世上表称自己旧疾复发,请求在天子脚下静养。我欣然同意,封其为杨国公,敕造国公府,不但亲手御书赐下匾额,还恩旨将其八岁的嫡幼女,与皇子伯玖订下婚约。
刘光世得到的显然更超出他预料之外,喜不自禁心满意足,还连夜修书给自己心腹下属王德、郦琼,令其与淮西军将士,定要听从朝廷调迁不得胡乱猜度。
万事合意下,我又带着杨沂中御营三万人马,踌躇满志往淮西军大营太平州去。更与岳飞传书,言怕淮西军横生变故,叫他派岳云率部前往附近驻扎等候,保驾护驾。
待御驾抵达淮西军营,因主帅骤然告病离职,剩下的中下级将领们正是惶恐军心不定时,皇帝到来亲抚,好比一场及时雨,哗啦啦将某些猜疑念头扑灭浇熄。
我身着天子常服,南向而坐气定神闲,对召集而来一睹天颜的将领们态度和蔼,语重心长道,“纷争乱世,正是男儿建功立业,博个封妻萌子时,只要诸位有这等心思愿意挣军功,朕不吝封赏。”
一干人等知晓近年来朝廷厚待武将,武昌侯岳飞更是凭借军功由无名小卒跻身庙堂高位,因此无不拜谢,脸上都有跃跃欲试之态。
我缓缓目视一圈,带着天子威严不凡垂询道,“何人为王德?”
一身披战袄,脸膛黝黑的中年男子应声施礼,“小臣便是。”
我点点头,笑道,“听平叔言,你是他麾下第一勇将,既有他大力举荐,朕便赐你都统制一职,率部八千听令而动。”
说着我飞快地扫过一干人等神色。王德自是欢喜焕发,但他侧位站着一装束相似,身材魁梧的汉子却露出不忿之色,我心知这八九不离十便是郦琼了。
在原本的历史中,有句话叫一山不容二虎。刘光世去左护军兵权时,王德任都统制,郦琼任副都统制,但他忍不得多了个副字,最终一手炮制“淮西兵变”,转投了敌人。
这样的人,是杀还是用?
我沉思一阵,又开口询问道,“何人为郦琼?”
他一听皇帝询问,当即精神抖擞,上前一步出列,拱手行礼朗朗道,“臣是郦琼!”
我注视打量他上下,点头道,“好!听说你乃是从前宗泽老将军麾下健将?”
郦琼自豪道,“卑职当年为七百人长,蒙宗将军厚爱,赐淮南东路兵马钤辖。”
此言一出已隐隐有和王德打擂台之意----你王德是刘光世第一心腹重用之人,我郦琼还得了忠勇护国公的青眼呢!
我心中暗笑,面上却做惊喜状,“果然也是英雄人物。宗泽老将军一辈子精忠报国,他提拔的将领,定有过人之处。朕封你为御前统领官,跟随御营,待调拨侯讨伐之机。”
郦琼听天子夸奖,真个心花怒放,大声道,“臣赴汤蹈火为官家万死不辞!”
半天时间,刘光世淮西军五万多人马就被我按部将点名瓜分完毕,此时我表面上并没有做出为他们指派新上司的行径,实际心里却早看中了最骁勇善战的王德部----可假如贸然令其加入岳家军,任岳飞如何功高,这些刘光世旧派也只怕仪仗身底,有所不服。
我决意,让王德见识膜拜最精锐的军队后,再顺水推舟行事。而我心中岳家军实力的最好代表岳云,也率领三千精骑,赶到了太平州奉旨谒见。
看着戎装少年蹬蹬大步,气势十足地出现在视野内,我只觉着春日的阳光骤然明媚开朗,四周颜色顿时亮丽:他的巾帻红得像火,炽热蓬勃端端正正,眼睛黑亮黑亮,蕴纳万分热情,彼此对望一眼,都几乎要迸出火花来。
我忍不住微微身体向前倾迎,心跳加速,无法不爱。
他落落大方走到圣驾前,流畅行君臣叩拜,又与一干淮西军部将见礼,可谓进退有度,谦逊有礼。
我咽下几乎就要亲昵出口的“云儿”,改称他道,“应祥!”
岳云一个转瞬间便响亮答道,“臣在!”
他流利地回答我对于他一路行来所经城镇关隘的询问,记忆精准外,还加入了自己的理解:有不少来自宣化,定远一带的百姓或为战火,或被刘猊驱除沦为流民,他据此推断,刘猊行踪是想转向庐州,企图与刘麟合兵。
岳云仪表气度,才智敏捷,已看得一干将领点头称赞。我心中得意,又展开地图与众将商讨道,“霍丘、正阳一带战事告捷,想去庐州,必经令狐山麓----这山下小镇,名藕塘?”
当机立断,我看一眼暗暗点头的王德,对着岳云一笑,“应祥!朕令你偕同王都统制,出兵藕塘,狙击刘猊!!”
二人得旨,慨然应战。
当夜,我坐在帐篷内,对着烛光批阅临安奏折,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帐门口巍然挺立,亲自为皇帝值宿的岳云。
他机警观四方,视线偶然也会与我对上。兢兢业业的官家,是不是正有一圈炫目光晕环绕,举手投足光华流转,一如我眼中的他?
野地里夜来香开得静悄悄,更深夜露打湿衣衫,备战的军队却不敢有丝毫松乏。我听得马蹄声,喝问声,王德等人夜间几次经过此地,无一都被仔细盘查。他们亲眼目睹,列队持戈守护御帐的亲信殿前司卫士,竟也听从年纪虽小,却雄赳赳肃立门口的岳云口令调遣。
岳云行事,尽忠职守,细心戒备森严。
“本以为官家是要拉拢岳飞,没想到岳云本人如此了得,竟看不出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这是事后王德的感慨话。
他只不知,岳云守至三更我安歇时分,又被我依例唤入内帐贴身护卫时,并没有如旁人料想的那般,盔甲不解守护君王安枕,而是箭步来到我面前,唤一声九哥。
接着动情拥抱,将彼此的煎熬思念一览无余。
轻轻抚摸着他战火历练,越发气度成熟的眉眼,我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也只能化作一句“云儿,云儿!”
他一笑,星目熠熠。“九哥私下多叫我几声吧。我爱听。”
我哪里有不依从的?捧着他的面颊,低头抵额,连声唤他,“云儿,云儿”,又在他耳边低语道,“此时不在宫中,也不是岳家军营,朕当着淮西军旧部,定要拿出君臣的款来待你----”
岳云道,“官家的心思,我怎会不察?官家不愿让王都统制他们看轻了我,以为我是凭借得官家亲昵宠爱才在军中步步高升。官家今日处处都在为我铺垫……岳云若不能争气,有何面目再见官家?”
我点点头,索性直截了当对他道,“这一次,王都统制见证你的本领,来日才会心悦诚服归属你麾下,云儿,淮西旧部归你爹爹辖制,磨合得差不多后,朕就要你独自带兵,担当大任。”
他目色欣喜激荡,盘算了半响又道,“官家,届时我想离开鄂州,在临安附近重镇驻扎,可以吗?”
我莞尔一笑,“是是,到时候咱们相见相伴都容易。朕还要在临安城,给云儿你营建个大宅子,朕要看着你娶妻生子呢!”
他听得最后一句话,竟一股脑儿拧过头望着空无旁人的帐内,沉了脸不言不动。
我知道自己是故意的,可心中焦虑惧怕渐浓,既是无法不爱,既是心有灵犀两相通,便也只得用这般言辞方法,咬牙伪装掩饰,死都不肯剥离展现,他梦寐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