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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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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直视岳云目光,咽下一口唾沫强撑着想说句什么。这时,却听见身旁岳飞动静。他紧跟着我也走出帐篷,看见儿子立在翻倒的武器架前,一副失魂的模样,皱眉霹雳般喝问道,“怎如此慌乱无礼?”
我急忙对岳飞打圆场道,“莫错怪了云儿,是朕着人唤他过来,不想被云儿零星听见了几句----这孩子,性子单纯,羞愣了呢!”
岳云依旧一动不动,傻傻站着,脸颊上涨红激涌蔓延,连他戎装遮领上,直撅撅挺着的脖颈都激红一片,映衬得护胸镜上的系巾,如燃烧的火苗般一团红艳刺眼。
岳飞见状,眉峰一扬,对儿子振振道,“你也十四快成人了,为父在你这个年纪,你祖母也开始四下打探适龄婚配女子……”说着似是唏嘘岁月如梭时光飞逝,又或是想起了年轻时的新婚甜蜜,语气不自觉放软三分,“云儿,爹爹自会与你定下一门好亲事。”
我大气也不出一声。
岳云狠狠咬了咬唇,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硬着心肠,立即做出个难看的微笑,轻声道,“云儿,娶妻娶贤,你一日大似一日,也该通晓人事,该独立门户成为一个家庭的顶梁之柱。朕,朕定会给你找个温良的好女子下聘。”
岳飞又招招手对岳云道,“莫害羞了,过来吧,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既然来了,为父也可照顾你的心思。”
岳云突然“咚”地一声,猛地跪下,双手撑地,地上刀光映得他面容分外凄亮----岳云竟冲我们磕了一个头,噎气道,“爹爹,孩儿不愿!”
岳飞愣住,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立即夺口而出道,“云儿别胡说!”
岳云又磕了个头,双颊涨红,咬牙大声道,“孩儿一心只愿杀敌,愿效仿汉朝冠军侯----胡虏未灭,何以为家?孩儿立誓,若不将金人赶尽杀绝,还汴梁家园,便一日不想儿女情长!”
岳飞起初皱眉要发作,但听儿子慷慨陈词,脸上动容。
岳云抬头,双目锋芒雪亮扫过我一眼,断喝道,“孩儿绝非空口白话,这就歃血为誓!”
说着他噌地摸起掉落在地上的一把锋亮宝刀,毫不犹豫就往手臂上一划拉----我跳起来奔过去,一把捂住他汩汩冒血的胳膊,心胆俱裂般嘶声惊呼道,“云儿!!云儿!!”
他松手随我夺过刀,忍痛倔强道,“还请官家让我心愿得偿!!”
我急痛交加,顿足道,“你这是----你这是何必?”
他紧紧抿唇不作答。我发抖的满掌,都沾染了渗出衣衫,殷红的鲜血。只觉滚烫逼人,咸苦交加,涩腥得疼痛难当,几乎就要流下眼泪来,“你……你这傻孩子。”
岳云动了动唇,我并未听清他说什么,一心惶急只想止血包扎,胡乱从袖口里摸出一方干净帕子,死死系在了他的伤处上端,“太医!快叫太医!!”
岳飞见儿子如此决绝表露心志,此时也走来,一把上前拉起他,瞪眼怒道,“你怎在官家面前如此失礼?!”又看着儿子渐渐被鲜血染红的袖口,他皱眉道,“罢了,先包扎吧。”
岳云一声不吭地随着爹爹走入内帐,脊梁挺得笔直。我失魂落魄地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掌中湿漉漉血迹,咬牙勉强迈开沉重双腿也跟着进去,只是篝火,将影子一前一后,拉得那般凄凉单薄,孑然长长。
一入内帐,岳飞便将儿子往圈椅上一按,一边给他解开袖口查看伤处,一边居高临下皱眉审视着他----岳云纹丝不动眉目低垂,但紧握双拳,将倔强的态度表露无疑。
我生怕岳飞疑心什么,也颓然坐着不敢前去探视,凝望着帐内燃烧正旺的烛火跃动,看那红泪渐销滴滴衣赭。
片刻后医官背着药箱匆匆赶来,岳云袒露臂膀,安静地由他拭去血污,察看刀伤----他略偏着脸,目光慢慢漂移在我身上,如无声质问,令我如坐针毡。
“小岳官人伤口不浅,幸好未伤及筋骨,无大碍。”
敷金创药后,岳飞亲自动手,将一圈绷带用心层层束在儿子胳膊上。待包扎完后,又厉声道,“还不去向官家赔罪?”
岳云立即起身,稳当走到我的坐前,伸臂一稽首,跪下眉目沉沉道,“官家请恕岳云无礼惊驾抗旨之罪。”
岳飞也上前来对我一稽首,面带惭愧道,“官家恕罪,云儿从小就是这么个倔脾气。”
我微微点头,鼻头酸哽扶起岳云道,“无事。云儿,你----你----你好生休养。那事……就先不谈了。”
岳云却固执不肯,定要我明确表态,“小臣还请官家了小臣心愿,许小臣暂不娶亲。”
岳飞见状,沉吟半刻后,也道,“官家,臣也觉得,犬子方才所言不全无道理。男子汉当卫国为先,保家为后,的确不应耽于儿女私情,闺阁香卺。”
我低声道,“朕也只是想先为云儿打探打探,有好女子,先定个亲。等到……等到河山收复时,朕再与云儿办个喜庆宏大的迎亲婚礼,几年后更看着他膝下儿女满堂---朕也就欣慰了。鹏举,你说是不是?”
“这----”岳飞又看向儿子,“云儿你意下如何?”
“官家!”岳云突然又直撅撅跪下,他的嗓音,已带了嘶哑,“官家一贯疼爱我,一心为了我好,岳云但请官家,给我五年时间,五年之后,再议亲事可好?”
说完岳云伏地抬头,双眸坚定,凝视我回答。
我涩然道,“云儿你……”一口哽疼的气息,也生生堵在胸前。我无计可施,又抬眼去看岳飞。
岳飞想一想,欣然道,“官家,云儿五年后,也不到二十岁,那时候娶妻生子,也不算太晚。”
----见此时竟变成了他们父子一条心,我颓然倒在椅子内,喃喃道,“你爹都这么想,朕还能如何呢?”
岳云叩首谢恩。
看着他摆出君臣相对的疏远态度,我又打起三分精神,帮助掩饰着对岳飞道,“看来云儿是真一心要做我大宋的霍去病了。这都是你这当爹的,平日教养有方,养出云儿这般一心为国,子承父业的好儿郎。”
岳飞闻言,自是目露欢畅。
接下去的几日,我也只在去岳飞营帐中谈公事时,能见上岳云一面。他穿着军中戎装,束手立在父亲身后,当岳飞指着案上的地图与我阐述曹成军动向,我俯头做仔细聆听状时,却总会感觉到投向自己身上那份专注的目光。
他若有所思探究地打量我,像在寻找什么答案,日渐顿悟。
一夜岳云又领命送我回御营,路上云淡风轻月色珑明,我看着他沉静了不少的气质,忍不住在分别时,轻轻握住他受伤的左手,问道,“云儿,你的伤怎样了?”
岳云低低道,“谢官家垂询,伤口已经结痂了。”
我将一直藏在怀里的五色丝兰草香囊拿出,摊开他的手掌一放,温言道,“云儿,朕承诺过你的事,半分也不忘。你,你贴身收着,可避蚊虫。”
岳云握紧了那小巧的香囊,一声不吭仔细收好,我们静默伫立一刻,他半响终于道,“我知官家疼我。”
我将他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叹道,“傻孩子,下回可----”话说至一半,却被岳云骤然抬眼的目光,刺了一下。
“云儿……”
岳云复又低头,“是小臣鲁莽了,万不敢再造次。”说完扭头就走,徒留我看着他月下背影远去,披落满肩倔强。
六月初五,岳云十四岁生日前,在我混沌一夜后,次日清晨,竟听蔡公公禀告,小岳官人在外等候求见。
我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跃起,趿着鞋披头散发就往外冲。
岳云浑身甲胄,站在晨曦中,秀挺如芝兰玉树。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只是鬓角在第一缕初升的日光下,晃眼熠熠,闪如鎏金。
“云儿!”
他大步走入内,先对我施了礼,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来,“那一日,血迹污了官家的物件,岳云已浆洗干净,特来归还。”
我一把夺过,下一刻按捺不住情愫激荡,将他一股脑搂住,“云儿,你,你别怪朕。”
他低头安静地在我胸口伏了一会,“怎会?我知官家,一贯疼我。”
我伸出双手捧着他面颊,正要说话。岳云却摇摇头,“官家,我今日要乘早去溪边饮马,官家可愿与我同去一场?”
我微微一愣,立即道,“去!去!朕稍微梳洗一番,马上就去!”
岳云牵着青骢马,又一次与我并肩而行。我抬手遮了遮清晨的光,屏息凝神看他侧脸,恍惚觉得有什么如破冰乍现。
岳云态度,出奇从容,眸光蕴含着毋庸置疑的决心。他唇角微微上扬,少年自信又明朗。
他引路,牵马带着我,来到营外不远的一处溪水边。听得颤颤流水声响,空气也仿佛清冽了几分。溪旁有大丛开得旺盛的映山红,花瓣上,朝露晶莹剔透反射阳光。如此生机勃勃热烈之美,浑然天成。
岳云拍拍青骢马背,忽然调皮般对我道,“官家可愿试一试?”
我连声说好,从岳云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儿走到一处水草丰茂的流水平缓之处,解开它的辔头。
青骢马轻轻嘶鸣一声,一动不动。
我轻轻扯弄它的缰绳,马儿却摇首摆尾,四蹄如钉一般伫在地上,就是不肯上前几步,埋头喝水。
这时,岳云走上前来,肃穆道,“官家,你松手吧。”
我闻言照做。完全得了自由的青骢马,立即调转马头,走到一个转弯水流湍急之处,满不在乎地一甩马鬃,探头痛快大饮。
我看着青骢马,若有所思。岳云轻轻吐出一口气,对我道,“官家,要让它自己选,不能强按头。是不是?”
我默默点头。
岳云笑了笑,“我在官家心中,比起这匹马儿又如何呢?”
我轻轻拉起他的手,凝视岳云双眸,“云儿,朕,朕只想将世上最好的都给你。”
岳云脸上露出浅浅笑意,我的手指抚过他鬓发,清晨的风在我指尖流淌,他剑眉星目,清朗明快如花般绽放。
耳边是潺潺水声。
他表情庄重,道,“我知在官家眼里,还是把我看成个小孩子。只是,我----我----官家,且等我五年吧。”他说着,恍惚少年稚气已随之渐渐消退,彰显出敢追逐勇锐直前的军中男儿气质,好比一把宝剑,出鞘现锋芒。
岳云屏息噤声等我再次回答。那夜,他不是已经得了我的承诺吗?不,不。他此时所言,分明是将一颗剔透水晶心,干干净净捧到我面前。
我慢慢点头,又想惶恐摇头。
他却坚定地一把牢牢握住我的手。仿佛指尖蕴力越大,就越能把握住那不可言喻的情愫和将来。
我却看着夏晖下,终究握不住朝露的草叶花枝----泪珠点点滴滴,颗颗晶莹瑰丽,前生幸福,臂如朝露,为烈日消融。
我闭目,再不忍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