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多少空梦》梵呗

4、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景泰八年，皇上复辟，于正月二十日，将于谦斩决崇文门外！

　　这样一位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保卫京城和大明半壁江山，拯救了无数百姓生命的英雄，就这样被那些奸逆小人陷害枉死了？！

　　晚上，我坐在窗前，举着酒杯，看着窗外的那弯玄月，一如于大人残缺的人生终点。明明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却得不到圆满的结局。

　　“千锤百炼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一边喝着酒，一边念着于大人的这首《石灰吟》，心里郁闷得快要炸开。

　　贞儿她是否也同我一样，对于大人的逝世心痛不矣呢？

　　那日在“回味楼”，她吟颂着文天祥的诗作，我就知道，她肯定会和我一样，敬仰于大人的为人。

　　那么，此刻，她在以什么方式凭吊于大人呢？

　　第二日一早，我远远看见怀恩，便迫不急待地上前打听贞儿的情况。

　　怀恩就是上次帮我送信给贞儿的那个我不知道的底细的陌生太监。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和贞儿是朋友！

　　不过像贞儿这般的女子，又有谁会不愿成为她的朋友呢？

　　难道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吗？让我和贞儿之间能互通联系？！

　　怀恩的回答和我意料的差不多。贞儿听说于大人被斩决后，当晚也是借酒消愁。

　　怀恩说，她当晚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醉话。这就是贞儿，真实的贞儿！

　　皇上居然在于大人斩决的第二天晚上宴请庆功！

　　他为何要偏听偏信这些无耻小人的话呢？之前因为王振的私欲已经死伤无数；现在又因为徐有贞、石亨、蓸吉祥这些自私自利的小人，害死了于大人这样高尚正直的人。

　　我恨不能将那些无耻小人全部千刀万剐！

　　恳求怀恩帮我，能让我和贞儿见上一面。我想见她，亲口告诉她，我会为于大人讨回公道，我想让她安心。

　　怀恩同意了。

　　席间借口溜出来，等在外面的怀恩将我带到了贞儿的处所。

　　我轻轻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贞儿躺在床上看着我走向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她一定以为自己在作梦吧，所以才用不可置信的表情望着我。

　　我看着她，有多久没见了？八年了吧！上次随皇上亲征，我清楚地看到她撑着油伞，站在奉天殿门前望着我！就因为她那一望，才支撑着我从土木堡活着回来。

　　整整八年未曾见她——我朝思暮想的贞儿！

　　八年的时间，她一点没变，仍像多年前所见，仿若落入凡尘的仙子。弯弯的柳眉下，一双大而清澈的双眸，闪烁着不变的纯真和耀眼的流光，像一潭深黑不见底的池水，让人想永远沉沦下去。小而柔软的嘴唇，像一朵娇艳的梅花。

　　我温柔地轻唤她的名字：“贞儿！”

　　她的眼泪夺眶而下。

　　看到她流泪，我有些失措地站在原地。

　　片刻后，我径直走向她的床边，坐在床沿上，伸出手，轻柔地将她连连涌出的泪水抹去。

　　“别哭，贞儿！”

　　我心疼地看着她落泪。她轻轻别过头，用袖口擦去眼泪。

　　“李大人，您怎么来了？”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道。

　　“昨日于大人走了，我想你和我一样，会非常难过吧！今天早上，我就向怀恩打听你的情况，他说你昨晚喝得大醉，还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我……于大人他……”

　　说到于大人，她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痛，眼泪又涌了出来。

　　“贞儿，不要哭，看到你哭，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心疼地说着。

　　她微微一愣，“李大人，你快走吧，这里不该是你来的！”

　　“皇上正在宴请庆功，我借口偷溜出来的，这会怀恩正在外面帮我盯着呢！”

　　“于大人死了，他们居然在庆功？”

　　她捏起拳头，狠狠地捶在了床沿上。她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许她的心比手更痛吧！

　　“贞儿！”我不由自主地握住她捏起的拳头。

　　她慌忙从我手中抽出了手，面红耳赤地低着头。

　　“对不起，贞儿，我不是有意的！”我尴尬的说着。

　　她抬起头，有些焦急：“李大人，您快离开吧，被发现就不好了！”

　　她在为我担心，怕我呆得太久会引人注意。

　　“贞儿，于大人有你这位知己，死而无憾了！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于大人讨回公道！”

　　说完，我站起身，大步迈出了房间。

　　我，李贤最终会为于大人讨回公道，我相信一定会！徐有贞、石亨、曹吉祥，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机会来了！天顺元年，五月，徐有贞和曹吉祥开始了“窝里斗”。由于曹吉祥的挑唆，以及后来皇上终于搞清楚了当初加之于谦的罪名是莫须有的，我就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使皇上在给徐有贞论功行赏的四个月后，把他关入监狱，然后发配辽东去充军。

　　天顺四年，正月，我又设计令石亨入狱。

　　这日，我奉诏进宫议事。见时机成熟，我趁机告诉了皇上一个秘密：“当初他们也曾劝臣参与夺门，但被臣拒绝了。”

　　“什么？”

　　皇上大感意外，马上厉声追问我：“那你为何不参与呢？”

　　我不慌不忙地回道：“因为臣知道，即使不夺门，皇位依然是皇上您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参与‘夺’呢？”

　　皇上显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为他揭露了这个谜底：“万岁，您难道没看出来吗？那个时候太子早殇，景泰帝已经一病不起，他又没有其他儿子，您即便身处南宫，天下也必然是您的呀！”

　　皇上听后似乎恍然大悟。

　　我紧接着说道：“石亨那些人若说是迎驾皇上回朝还有情可愿，怎么能让您和他们一起去‘夺门’呢？这天下本就是您的，何必去夺呢？幸好成事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败事了，那些奴才的烂命没了也就没了，可皇上您……景泰帝如果驾崩，您就是名正言顺的复位，石亨等人根本不可能有丝毫功劳可言。他们要您去‘夺门’就是在拿您的性命去冒险，而他们这些奴才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享受您给他们的荣华富贵……”

　　就这样，我用了四年的时候，终于扳倒了石亨。

　　现在徐有贞、石亨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下场，下一个该是曹吉祥了。

　　由于徐有贞、石亨纷纷倒台，曹吉祥当然猜到了下一个就该是他了。

　　这个笨蛋，不仅不小心谨慎地低调做人，反而更进一步，得寸进尺地想独握大权，想掌控大明的江山社稷。

　　他的那个养子也是个愚不可及的家伙，竟问自己的门人是否有太监当皇帝的？

　　那个同样愚蠢的笨蛋门人居然回答他：有，曹操！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这样，曹吉祥与他那个蠢儿子曹钦，还有掌管钦天监的汤序合谋造反。根本不用我设计，他们就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虽然，我被曹钦砍伤了后背，但这点流血是值得的。

　　天顺五年，七月，初六，曹吉祥在午门外被斩决，其党羽汤序等连族被诛。

　　五年了，冤杀于大人的罪魁祸首们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终于为于大人讨回了公道！告慰了于大人的在天之灵，我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

　　贞儿，你是否因我为于大人讨回了公道而感到欣慰呢？

　　天顺八年，先帝驾崩！

　　伴着这个噩耗而来的，还有怀恩告诉我的，让我痛不欲生的消息——贞儿竟然和即将即位的太子朱见深相爱了。

　　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在“临溪亭”的池边，贞儿和我的一段对话——

　　“如果真心相爱，家世、年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心里有爱，就足够了。”

　　“那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我想我会吧！”

　　那么，能够让贞儿不在乎年龄、家世的人就是即将即位的太子？！

　　我无法想像贞儿为了她的那份爱，在复杂的深宫中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要遭受多少白眼和流言蜚语。

　　还有，皇上后宫佳丽无数，他对贞儿是真心的吗？贞儿能否忍受得了与后宫那些女人争夺同一个丈夫？她……

　　我为她感到心痛，我的贞儿……

　　七月，太后娘娘们商定为刚登基的皇上立后，皇后不是贞儿！

　　断断续续的消息从怀恩口中得知，皇上大婚当晚留宿贞儿处所。

　　这消息让我足足痛苦了三天三夜！我的贞儿真的不再是我的了……

　　贞儿受了周太后的辱骂……

　　贞儿被吴皇后杖责……

　　听到那些消息，我心疼得无法自拔。贞儿，像你这般女子，为何要遭受那些痛苦？

　　那日退朝后，怀恩急匆匆地向皇上近身禀报了什么，皇上当时气得脸都绿了。一路狂奔着跑向后宫内院，完全不顾天家的威严。

　　我事后才知道，皇上那样不管不顾，是因为他知道了吴皇后正在杖责贞儿！

　　看得出来皇上是非常宠爱贞儿的！可是又有哪个男子会不爱慕贞儿呢？

　　八月，皇上下诏废后，并赐贞儿“贞妃”的名号！虽然只是个妃嫔的名号，至少可以让贞儿不必再遭受宫人们的白眼和流言蜚语！

　　十月，皇上再次大婚，宴席间，我为贞儿的处境感到郁闷。于是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临溪亭”。

　　没想到，在这里，我居然看到了让我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贞儿！

　　她站在池边的栀子树下，看着即将败落的栀子花，我能感受到她心里的哀伤。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她凄凄切切地念叨着！

　　见她这般，我不由自主地为她叹了口气：“唉……”

　　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

　　“贞妃娘娘盛安！”我给她行礼请安，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李大人！”

　　“贞妃娘娘，您一点没变！”我温柔地看着她说道。

　　她真的一点也没变，岁月并未在她脸上停留驻足。

　　她转过身，面向池塘，缓缓地说道：“不，已经变了，如今的贞儿不再是以前的贞儿了！”

　　她的话，让我的心一紧。是呀，她如今不再是那个我可以牵肠挂肚、心存幻想的贞儿了，她是皇帝的女人！

　　不由自主地我唤了她一声：“娘娘……”

　　她又转向我，恳求地看着我说：“李大人，您还是叫我贞儿吧，听着您叫我娘娘，我感觉到别扭！这样太生分，无论怎样，我们都还是朋友，不是吗？”

　　“贞……贞儿。”我心头一暖，无法拒绝地轻唤她的名字。

　　“李大人，怎会在此？”

　　“今日皇上大婚，众臣前来祝贺，我喝了些酒，出来透透气，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

　　“是呀，今日他大婚，大家都在祝贺。”她幽幽地说着。

　　“贞儿，你真的——”我心中有无限的悲伤与落寞，“爱他吗？”这三个字我没有勇气说下去，我害怕她亲口告诉我。

　　她看着我，眼里闪过悸痛，她是在为我伤痛吗？

　　“李大人，对不起！”他对我说出这三个字。

　　“贞儿，我多希望你心里的人是——”嘎然而止，“我”字没有说出口，被我硬吞回去。

　　我很清楚，她心里的人不是我，又何必再去希求！

　　“李大人，贞儿此生只能辜负大人对贞儿的厚爱，对不起！”

　　她在因我而歉疚！我不想她为我心痛，我不要她为我而感到内疚！

　　有我为她心痛足矣。

　　“唉，不是你的错，是李贤无缘……”我忍着颤抖的声音说道。

　　的确，我和贞儿今生注定是无缘的。

　　看着她强忍住泪水，转过身，不敢再面对我。

　　半晌，“……李贤告退……”我抖着声音说道，我不想让她心里难过，我不想她为我落泪。

　　“李大人，请您忘了贞儿吧！”她呜咽着对我说。

　　“贞儿，你……不要哭，李贤不愿看到你落泪……贞儿，能否最后再让我看看你的笑颜……”我动情的说着。

　　我想将她的笑容印在我的脑中，那将是支撑我渡过后半生的美好回忆！

　　顷刻之后，她转过身来。

　　眼中噙着泪，脉脉地看着我，嘴边强扯出一抹笑容。

　　我深深凝望着她，感到无比的哀伤！

　　这一抹笑容，是我们最后的告别，我的心悲伤悸痛！

　　深深看了她许久。“贞儿，再见了！”我心里默默对她，也是对自己说。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大步朝园外走去。

　　走到园外，清晰地听到她失声痛哭，我潸然泪下！

　　晚上，回到家中，我尽量平复内心的痛楚，提起笔为她写下最后一封信：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这真的是最后一封写给她的信了，我与贞儿此生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