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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少不识愁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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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何无忧便向徐凛辞行,而杜明薇并无归心,也乐得在惊鸿山庄小住几日。
但秋分堂呢?
徐凛实在没有把握在徐老爷子与母上大人前去朝天山庄的时候秋分堂不会来找麻烦。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清晨啊。茶花浓烈的殷红对比上远处薄雾轻笼的西子湖却更胜一丝艳丽,春燕欢叫着从廊下飞过。惊鸿山庄的小丫头们素衣环佩从花下走过,宛如一道潺潺流水平添三份清雅,她们高高地挽起袖子露出藕节般白净的手臂,揽着木盆去洗衣,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徐凛的眉头又锁了起来,他必须要为保护这一切承担起责任。
因为这惊鸿山庄的下一任庄主迟早是他,无论他愿意与否,更重要的是,他体内流的是徐家的血!
想到这里,他手中的梅花镖银光乍现,惊起了一树山茶落下了点点残红。徐凛叫住赭夏道:“叫下人们这两日都留点神,老爷子和夫人不在的时候别出什么岔子了。”
赭夏担忧地望了眼徐凛道:“公子的脸色不是很好,莫非是在担心……秋分堂?”
徐凛到:“正是。大哥总算离去,但也不知道一路上是否平安,而这边恰好老爷夫人都不在,实在是……”
赭夏道:“该来的总会来的,公子还是放宽心吧。”她说话时脸上的神情肃穆得不似平时那个欢跃的少女。
徐凛点头道:“你去吩咐罢,但愿是我多心了。”
到了中午,天色开始转阴。少顷,便是春日里难见的狂风骤雨天气,惊鸿山庄里的茶花在风中吹作一片乱红。
然而偏是在这狂风暴雨的时候,通向惊鸿山庄的石阶上有一高一矮两个戴着斗笠的身影。高个儿的明显是个女人,矮个儿的虽在身材上不占优势,但依然走的飞快。
女人道:“你急什么?慢一点还可以赏赏风景。”
矮个儿道:“我更想早点到惊鸿山庄,向庄主讨一杯茶喝,顺便看看惊鸿山庄艳冠杭州的茶花。”
矮个儿的声音十分奇怪,像是给人塞进了一口大缸里似的闷声闷气。
女人笑道:“我看你是去喝血的吧。”
矮个儿没理她。女人继续道:“先说好了,何无忧的人头我要了,那个跟着何无忧的小姑娘就留给你。”女人用手摸了摸脸颊上的一道疤,恨声道,“敢在老娘脸上留疤!”
矮个儿听了后顿时跳了起来,像是十分不满意的样子叫道:“什么!你想独吞上头的赏金才扔给我一个没用的小丫头的吧!我才不干,你这算盘打得贼精的老太婆,莫要忘了上回谁带你逃走的!要不然你早死在何无忧刀下了。”
女人显然也生气了,提高声音盖过矮个儿的话音道:“你说谁是老太婆!”
这两个正是断桥一战中逃走的无情天女和地修罗。
这个时候,杜明薇和徐凛正坐在惊鸿山庄的正厅里吃饭。菜色很好,但徐凛吃不下。
见徐凛不多动筷子,杜明薇也不敢多夹菜,只挑离自己近的下手。
徐凛瞥了一眼杜明薇道:“你别紧张,多吃点,可别说惊鸿山庄亏待你了。”
杜明薇放下筷子道:“你不吃?”
徐凛摇摇头,脸上颜色却惨白得紧。
就在正厅里陷入沉默的时刻,一个身影忽然从门外携着疾风骤雨飞了进来,没等二人反应过来,赭夏已经闪身挡在了徐凛前。她的身法很快。赭夏的眼睛紧盯着那不明的身影,直至那身影滚至自己脚下时才发觉那竟是惊鸿山庄守门的一个伙计。现在却被人齐齐剁去了膝盖以下的部分。人早已死了。
赭夏尖叫了一声,捂着嘴转过脸去。徐凛半蹲下去细细研究了那齐膝断去的伤口。
而杜明薇几乎要把刚吃下去的饭吐出来了。
当徐凛慢慢站起来时,他的脸上多了一种称得上是决绝的表情。他低声道:“他们来了。”
杜明薇和赭夏都明白徐凛所说的是谁。
徐凛一咬牙道:“赭夏,你先去照看那些女孩子们。”
赭夏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公子!”
徐凛道:“快去,至少这一回别再让老爷子罚我了,这惊鸿山庄不能丢。”
话音未落,又一具被剁去膝盖的尸体被扔了进来,是山庄里的一个丫鬟。
死是什么感觉?
杜明薇不知道,因为她随父亲四年来每一次走镖,死的人都不是她。但现在,死却像一件触手可及的事情。她不敢想象下一个被剁去膝盖的人会不会是她自己。她悄悄望了一眼身边的白衣少年。纵使沉默着,也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令他看起来镇静自若。
门外风雨大作,还有多少未知的危险潜藏其中呢?
尸体还在一具具地飞进来。徐凛朗声道:“前辈在雨天里割麦子,怕是十分不好受吧?不如进来喝杯龙井?”
“徐家公子的好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一个闷闷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旋即,从风雨中走进来两个头戴斗笠的人,只不过那斗笠已经被血染红了。
其中的矮个子便是方才在雨天里“割麦子”的人。
割麦子是什么意思?
它当然不是指农民收获庄稼。地修罗善使的是由精钢铸成的月牙弯刀,端的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他用月牙弯刀不知砍下了多少人的膝盖,江湖人由此送他“割麦子”的说法。据说他本人对这种说法特别中意。
走进来的时候,地修罗还扛着一具尸体,这已经是第二十具了。
看着无情天女和地修罗慢慢地走近,徐凛不紧不慢问道:“吃饭了吗?”
无情天女道:“还没呢。”
徐凛道:“不如一起吃个饭吧,菜还有多。”
无情天女道:“现在我更想做的是斩下何无忧的脑袋,否则我就吃不下饭。”
徐凛笑道:“那你岂不是还要很长时间都吃不下饭了?”
倒是地修罗跳上了椅子,大大方方地拿起剩下碗筷中的一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他吃东西的速度很慢,甚至连吃鸡腿的时候连着骨头都要嚼半天然后吞下去。地修罗的牙齿咬在骨头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正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听得杜明薇牙根发酸。
徐凛道:“看来前辈很饿了,不如多吃点,时间有的是。”
地修罗停下筷子,目光落在徐凛身上,依旧用那种把他塞进缸里似的声音说道:“何无忧在哪儿?”
徐凛定了定神道:“现在,就算两位马不停蹄去追,怕也是追不上了。”
地修罗问道:“他去了哪儿?”
徐凛挤出一丝笑容道:“这个嘛……”突然,他的眼里杀气大盛,一直拢在袖笼里的双手甩出数十点寒光,每一点取的都是无情天女的死穴。
与此同时,杜明薇整个人也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直扑地修罗。
地修罗抄起那把沾满鲜血的月牙弯刀铿地一声架住了杜明薇的双刀,另一只手竟又拔出一把一模一样的月牙弯刀,朝杜明薇下盘削去。
杜明薇猛然撤刀,向后翻跃去。
而无情天女这才摘下斗笠,徐凛的一梭子如意珠全打在了那斗笠上,可仅留下了浅浅凹痕,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但她左手的暗器却全打向了杜明薇。
好一招指东打西的手法。
在空中的人往往最难防备。
徐凛心中一紧,手中的梅花镖打了出去,将直袭杜明薇背后空门的暗器一一挡下,无一错漏。可如此一来,徐凛胸前的破绽便全暴露在了无情天女眼前。无情天女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右手三枚铁橄榄一打徐凛檀中,二打徐凛双膝。
而地修罗的一柄弯刀已然钩住了杜明薇的脚踝,一把将她甩了出去。一声闷响,杜明薇躺在地上半天没起来,五脏六腑俱是撕裂般的疼痛。但她的手仍是痉挛似的紧紧抓着蝴蝶刀不放。
地修罗俯视了一眼仰面倒下的杜明薇,古怪地笑了笑,手中的月牙弯刀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杜明薇的琵琶骨。
可就是下一刻,地修罗的笑容仿佛凝固了般定格在了嘴角,他的身子被两把刀生生挑起,方才还是双眸微阖的杜明薇不知何时已将蝴蝶刀送入了他的身体,刀尖从地修罗的背后穿透出来。血一滴一滴打在她的脸上,像山茶零落的花瓣。
地修罗的双目瞪得滚圆,手中的月牙弯刀还想要一寸寸地没入杜明薇的骨头中,但已是徒劳。杜明薇抿着嘴唇,刀尖一送一收。地修罗,连同他的月牙弯刀一起飞了出去,如同一只空了的米袋,躺在了离她一丈外的地上不再动弹。
地修罗已经死了。
死在这样拙劣的诈死手段下。
但杜明薇依然躺在地上,这回不是诈死,而是实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三妹!”徐凛大叫一声。
岂料无情天女抢先一步拎起杜明薇。徐凛沉声道:“别动她。”
无情天女冷笑道:“要我不动她也行,除非你代何无忧留下一双手。”
徐凛淡淡地俯视了一眼无情天女到:“若我说不呢?”
无情天女巧笑倩兮,伸手扼住杜明薇的脖颈道:“那倒也简单,就像这样……”说着无情天女将脚下的蝴蝶刀踢向徐凛,怒叱一声道,“还不动手!”
哪知就在这个关头,杜明薇突然反肘猛击无情天女肋下,彻底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杜明薇这一击也令无情天女猝不及防,如同她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
明明都昏死过去的人怎又会突然醒过来?但这个问题还等不及思考,杜明薇的双膝已经抵在了她的肋骨上。杜明薇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了手臂上,扼住了无情天女的脖子。
无情天女再没有机会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因为她听见了自己身上的骨头一点点碎掉的声音。
徐凛拾起那把蝴蝶刀,挑着眉看着杜明薇,他虽领教过杜明薇近身擒拿的功夫,却没想到关键时刻她会用这招战胜这个江湖上最难惹的女人。这根本就是两个泼妇在打架!
徐凛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要是江湖中人知道无情天女是被人这样扼死的,岂不是要笑死了。看来现在“江湖上最难惹的女人”这个称号的主人看来得改弦易辙让给杜明薇吧?
杜明薇躺了几天后才悠悠转醒,赭夏睁着一双熬红的眼颤声道:“姑娘可算醒了。”
杜明薇道:“你家公子呢?”
赭夏道:“正和老爷在接待乘风镖局分局的老镖头俞春江。”
杜明薇浑身一震:“是俞伯伯。”
赭夏低着头不敢看她,说道:“分局的俞镖头来了好几趟,说是要接姑娘回家,并让赭夏转交给姑娘一封总局杜镖头的亲笔书信。”
杜明薇接过信,还未拆信她的眼圈已经红了,低声道:“才来一趟杭州就伤成这副样子,父亲不得担心我呢。”信封上是父亲熟悉的字迹,原来是催她早日回家,好应付近来上门提亲的人家。
赭夏绞着手指道:“我家公子说了,杜姑娘还请早日起程,不然……那俞春江俞镖头怕是要把惊鸿山庄的门槛给踏破了。”
杜明薇不由得有些沮丧,但她更不会死缠烂打赖在惊鸿山庄不走。事实上,她只花了一点时间思考后,旋即抬头笑道:“也好,既然伤都好了,也不能再麻烦你们不是?请转告俞伯伯,我们明天下午起程。”
离开的时候天大晴,真是个好日子,就像杜明薇刚来杭州时的好天气。西湖上碧波荡漾,春阳微醺,惊鸿山庄的山茶依旧潋滟,但也可见气血将尽。风很温柔,抚摸过杜明薇的脸颊。一切都和最初没什么不同,而一切又和最初毫不相同。
她是一心喜悦来到杭州的,那时的她甚至没有尝过愁是什么滋味;现在她也仍是一脸喜悦地回去,可她心底的愁又有谁知?
杜明薇突然想听听湖心画舫上素手拨弦的歌女们唱的那些哀伤艳丽的曲。
徐凛一袭白衣道:“三妹,路上保重。”他的眉间依旧有挥之不去的忧悒。
杜明薇道:“今此一别不知他日何时能再见,真盼哪日能与二哥再一较高下,人间快事矣!”
徐凛深深吸了一口气,催促她道:“快去吧,别让俞前辈久等了。”
杜明薇看了一眼徐凛,道了一句“二哥保重”,说罢头也不回地跳上马车。
惊鸿山庄的茶花,花下忧悒的白衣少年,西子湖的柔情碧波,两岸的高柳夹堤,此时一一在杜明薇心头浮现。十九年来,她是第一次察觉到情可醉人,情可伤人。
这时,目送着杜明薇离去的徐凛浮起了柔和的笑意,那笑意越来越大,他问赭夏道:“可没漏什么破绽吧?”
赭夏眯着眼睛笑得又脆又甜:“自然没有,不过等会儿,公子也该起程去乘风镖局了罢?”
徐凛笑着点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