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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此后一连半个月,湘河市的气温都保持在零下七八度,于是仙道的雪人很是在院子里耀武扬威了一阵子。
      那年春节来得特别早,大多数学校都赶在一月中旬就放了假。唯独湘北高中给二三年级学生加课,一直上到腊月二十。流川他们班这次考得不错,以藤真为首,年级前三十有五个都出自他们班,把班主任乐开了花。以至于期末总结时说到流川三井这种向来拖班级后腿的,也没了平时的横眉冷对。
      尽管考前没怎么用功,仙道的成绩也算是拿得出手。还因为卷面书写工整而被奖励了一本笔记本。跟流川和藤真多到当柴火烧都要烧半天的试卷练习册一比,仙道的寒假作业少得令人发指,所以流川也不管他,任由他每天写一页寒假园地描两张字帖就楼上楼下跑着玩。
      流川说不上喜欢冬天,但也不讨厌,前提是只要雪下得不太大。否则,小区附近的露天篮球场就没法用了。虽然流川本人不介意来回骑一小时车子到学校体育馆打球,但外婆不放心,每次回到家都要被念叨好久。久而久之,流川也就不忍心再给老人家心里添堵。
      于是刮风下雪的时候就窝在家里补觉,只挑晴天跟藤真一起往外跑。有次碰上一群寻衅滋事的混混,流川一个没忍住,跟人动起手来,脸上挂了彩回家,惹得外婆又是一顿唠叨。
      这么过了一个星期,眼看就是除夕了。尽管家里客人不多,但糖果炒货之类总是要的。外婆从几天前就催流川去置备,可流川向来痛恨节前挤市场,心想着能拖一天算一天。结果晚上看天气预报听说有强冷空气来袭,立马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出门。
      仙道牙刷了一半,听到客厅里流川和外婆的对话后,带着满嘴泡沫“啪嗒啪嗒”跑过来,“我也要去啊。”
      流川闻声皱起眉头,想说“你老实呆在家里吧”,可看到他满脸期待的表情,心里就软了一块儿。
      点点头,“好。”
      人多的话大不了在他脖子上系根绳牵着。这么恶毒地一想,流川忍不住有点要笑的意思。
      仙道被他瞬息万变的表情惊得一愣一愣,半张着嘴,泡沫从下巴上流下来,一直滴到拖鞋上。
      流川就真笑起来,“还傻站着干嘛,漱口去啊。”

      他们去的小商品市场离湘北高中不远,从学校门口那条长长的陡坡下去,转个弯就是。说是市场,其实是几栋连体的仿古建筑,地上地下共四层,以商品种类齐全而著称。若到了旅游旺季,不少外地游客也会来瞻仰一二。
      “奶糖,巧克力,甜橙,瓜子,杏仁……”流川把口袋里的纸条掏出来默念。完了一扬下巴,“走吧。”
      仙道小跑着跟上,生怕走丢了,使劲儿攥着流川的手。
      等提着大包小包从人堆里突围出来以后,两人都被挤得够呛。仙道拿袖子蹭蹭额头上的汗,“哥哥,我们回家么?”
      流川翻起眼睛想一下,好像该买的都买齐了,就点点头。
      午后四时,暖黄的夕色像融化的黏稠枫糖。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搅拌后,带着甜蜜的温度涂抹在光秃秃的树杈上,灰色的路面上,陈旧暗淡的琉璃瓦上,以及,两人的眼角眉梢上。
      街道上人流熙攘,卖冰糖葫芦的小店把音箱开到震天响,稚嫩的童声唱着欢快的歌,整个世界都透出一股几近不真实的喜庆气氛。
      流川低头给仙道把围巾系系紧,“想吃糖球么?”
      被阳光染成深褐色的刘海下面,眼睛带上笑意,嘴角就弯起来,“嗯。”
      想了想又说,“一根太大了,我们一起吃吧。”
      而城市另一角,被拖着逛了一天商场的藤真忍不住发起火来,“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到底要买什么样的?不就是件外套么,你当结婚礼服啊?!”
      “诶,”三井接过店员递来的风衣,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哥哥我人长得这么正,总得挑件衬我的吧。”
      穿好后,还不忘对着等身大小的镜子摆个POSE,“帅不?”
      “帅,帅,”藤真几乎要冷笑了,“您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不帅。”
      “那个,虽然我知道这是事实,”三井说着,掏出银行卡,“但你这么说,我还是会害羞的。”
      你来我往的对话听得几个女店员吃吃笑起来。
      藤真郁闷地掏出手机,发条短信给流川,“怎么会有三井这么没脸没皮的人啊……”

      除夕当天,流川和外婆从早上就开始忙活。给过世的外公把遗像和贡品摆好,窗玻璃擦得锃亮,糖果瓜子拿铁皮盒子盛了,蔬菜鱼肉也一样一样摆在厨房,该择的择,该洗的洗。
      流川看仙道一个劲儿跟着自己转悠,就支使他,“去,把福字和对联贴门上。”
      仙道乐颠颠地去了,折腾半天带着满手大红色跑进来,“哥哥,还有一个不知道要往哪儿贴诶。”
      流川手里的刀在菜板上起落得飞快,“什么?”
      “这个。”
      回过头,看仙道把张写着“出门见喜”的纸条贴在脑门上,无辜地瞪着一双大眼睛。
      “你够了啊,”流川在围裙上擦擦手,纸条扯下来,“胶水呢?”
      “给。”变魔法似的从口袋掏出根固体胶棒。
      流川用胶在纸条背后抹匀了,趿拉着旧球鞋走出门,把它贴在走道拐角处直冲着自家门口的地方。
      等他贴好了,一直跟屁股后面的仙道忍不住伸手去摸,够不到,踮起脚来,还是够不到。于是挫败地嘟囔道,“贴那么高干嘛啊。”
      流川撇撇嘴,“是你太矮了。”
      仙道不满地抗议,“可是人家都说我比原来高了!”
      事实上,流川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年他和藤真就干过拿黑色水笔把人家门口的“出门见喜”改成“出门见鬼”的损事儿。邻居火冒三丈地找上门后,带头的藤真被他妈好一顿收拾,流川也挨了外婆从小到大唯一一巴掌。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
      流川外婆属于那种生怕东西不够吃的人,所以每逢过节,家里扔的东西常常比吃掉的还多。回到厨房,流川看到她切的上尖一盘牛肉就开始头疼,劝道,“少弄点儿,够吃就行了。”
      外婆不乐意了,“你不吃还有小彰呢。”
      什么啊,他又不能当下水道使。这样想着,流川勾勾手把仙道唤过来,“去,陪外婆到客厅看电视去。”
      仙道就真半劝半哄地把老太太拖走了。

      下午不到五点就包完了饺子,用盖垫盛了,放在阳台备用。流川忙活到一半,发现刮鱼鳞的刮板不知去向,就满屋转着找。
      路过客厅时往里一瞅,看一老一小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欢欢喜喜。和着厨房里高压锅的“嗤嗤”声,一瞬间,让流川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富足。
      仙道看他倚着门框发呆,就扔掉手里的瓜子皮跑过来,“哥哥,要我帮忙么?”
      流川想你大概只会帮倒忙,摇摇头,回厨房接着跟鱼较劲儿。
      七点左右,所有的菜都上了桌,虽然都是家常菜色,却费了流川不少工夫。握着锅铲的时间一久,原先打球伤过的右臂就会隐隐作痛。仙道也没闲着,帮忙端菜布桌子,里屋外屋地窜。经过外公的灵位时,见没人注意就偷偷抓一块糖往嘴里塞。
      年夜饭前要给先人敬香,这一习俗在湘河由来已久。自从外婆患上关节炎腿脚不便,流川就自然而然地承担起这项任务。三柱细细的檀香捏在手中,点燃后,双膝跪地,伴着袅袅升起的青烟求外公保佑一家老小来年平安喜乐。
      嗯,如果球队能拿到全国第一更是再好不过了。
      起身后才发现遗像前原先满满的一盘糖果已经快见底了。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流川倒也不怎么在乎,反正外公他老人家不会跟一个嘴馋的小孩子计较。回到客厅后只瞪仙道一眼,“吃那么多糖,以后别跟我喊牙疼。”
      话音刚落,便听到有电话铃声从走廊传来,像是某种魔咒,让流川整个人都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的种种可能性搅得他心头一阵翻江倒海。
      最终还是被外婆催促着拿起话筒,“喂?”
      电话那头的沙沙声持续了很久,就在流川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一个男声迟疑着响起来,“小枫?”
      “嗯。”
      “是我。”
      “嗯。”早就听出来了,可“爸爸”二字死活都喊不出口。
      “你最近好么?”
      “嗯。”
      “钱够用么?”
      “够。”
      “我在澳洲,这边儿正过夏天,挺热的,一点儿过年的感觉都没有。”父亲苦笑道。
      隔着西太平洋上传来的电波,车辆嘈杂的鸣笛声却依然听得真真切切。应该是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吧,流川想,父亲现在的生活想必十分窘迫。
      忍不住开了口,“爸……”
      “对了,小彰怎么样?”在喉咙间颤抖的尾音被父亲打断。
      往客厅望一眼,仙道正把家庭装的大瓶可乐抱在怀里猛摇。对上他的眼神后,小家伙一脸“等下看你怎么办”的得意表情。
      流川点点头,“挺好的。”
      觉察到他态度的缓和,父亲深吸一口气,“这件事,我很抱歉……”
      多可笑,做父亲的居然会为了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向亲生儿子道歉。
      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小彰不到一岁他爸妈就离婚了,从小就等于没父亲,他妈脾气也不好……”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盲音,嘟嘟的声响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流川握着听筒愣了片刻,才慢慢把它放回去。
      再回到客厅,他对着亲手做的佳肴也没了胃口,象征性地每样夹了一点就放下筷子。面对仙道关切的神情,只觉得胸前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有腥咸苦涩的海水咕嘟咕嘟往里灌。
      从小在缺少双亲的环境里长大,流川再清楚不过那是怎样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竭尽所能后,他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够弥补仙道被生母遗弃所带来的伤害,却不想,他的人生从开始就是残缺不全的。
      我们还真是连细枝末节的地方都分毫不差啊。
      仙道。
      看着外孙的反应,老人也明白电话是谁打来的,就安慰地在他手背上拍拍。
      另一边响起仙道兴奋的喊声,“哥哥快看,对面楼上有人放礼花诶~”

      按照湘河的老规矩,饺子要等第二天天亮以后才煮。外婆不能熬夜,在给流川和仙道分完压岁钱以后就睡了,留下他俩对着电视里载歌载舞的联欢节目发呆。
      鞭炮声散去后,整个世界显得异常清冷。
      不多时,仙道的头就开始一点一点了。
      “仙道,”流川毫无征兆地出声,“以前你是怎么过年的?”
      “嗯……”仙道费力地支起眼皮,“吃饺子,放爆竹。”
      “没了”
      “去年流川叔叔还给我买了变形金刚。”说完像是悟到什么似的,立马闭上嘴。
      “你妈妈……”流川迟疑一下,最终还是问了,“对你好么?”
      仙道听后低下头,把个没开口的杏仁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我觉得,她是努力想对我好吧……经常会给我买书买玩具什么的,虽然也会对我发脾气,可是,”他抬起头来朝流川微笑,眼里水光闪闪,“不管怎样她都是我妈妈啊。”
      “嗯。”流川心疼地摸摸他头,“睡吧,吃饺子的时候叫你。”
      其实想问的是,如果他们现在来接你,你会走么。

      流川最终也没能抵挡住沉沉的睡意,靠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他赶紧把仙道绕在自己腰上的胳膊轻轻拿开,跑去厨房烧水。
      等饺子下锅的工夫,打开手机,一秒钟内齐刷刷进来两条短信。
      一条是藤真的,一条是三井的。
      “新年快乐啊流川,给外婆也拜个年。”
      “臭小子,新年快乐。”
      流川微笑着一一回复了。
      仙道在听到厨房的响动后也蹭过来,头发睡得东一撮西一撮支楞在脑后。他像熊一样扑到流川身上抱住了,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新年快乐啊哥哥。”
      “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一定快快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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