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天亮请睁眼 ...
-
二、天亮请睁眼
江南总觉得自个大限将至,因而心中一片沮丧,但是又隐约想起自己死前似乎看见了今何在的脸在自己面前乱飘。他总觉得事情这样子不论怎么表述都很奇怪,于是江南对自己说,这很奇怪,别这样,奇怪透了。
他试图去回想自己女朋友的面容,然而总是模模糊糊,一片朦胧看不清楚,就如同隔了毛玻璃。但是毛玻璃的反射又映出自己的影子,忽而又变成了今何在的模样。别想了,你就是个基佬。他心底一个声音对他肯定地说着,因而这让他更加沮丧了。
江南咬牙切齿眦目欲裂地企图跟那个声音拼个你死我活,但是那声音就是要打败他——那声音有点像年轻时的大角,严肃得不成个样子的沉默;又像是今何在的那种低柔的软语,但是又带着不容置疑。
江南听着那声音从一个一个清晰的字又变成乌七八糟地模糊一团,背后巨大的幕布上,今何在露着意味不明的微笑,连带着那些隐约焦急的呼喊本身都变得像是一声声嘲讽。江南想要挥动的手打散它,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大,声调越来越高,就仿佛着魔了一般。
你就是个基佬。江南自己的声音忽然突然在自己的脑海里炸开,让江南一瞬间地爆发了开来,于是他跳了起来,一把扼住了对方的脑袋死命的敲打,口中怒吼着“你他妈给我闭嘴大傻逼!”
然而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如同回声一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这一刻,我是真的很想哭出来啊,江南心想。
然后他睁开了眼,看见梦外边天地俱是白茫茫的一片,自己在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骨科住院部6-5病房的床上卧着,一只手死命地抓着软软白白的一只爪子——在自己的扭曲折磨下已经变成了青紫一片。
然后他抬起头顺着视线望上看,看见了今何在那张带着点惶恐的脸,似乎因为刚刚那句咒骂而闭紧嘴唇不敢开口。
江南沮丧地想,明明我才是个柔弱不禁风的卧病在床的重病病人啊。他痛苦地捂住了脸。
江南冷眼看着今何在跟着护士的身后,一路抱着一大堆的资料东跑一趟这个办公室西跑一趟那个办公室的,总疑心这货总得在路上摔一跤。今何在那张脸还是万年没营养的那种惨白色,和这医院真是说不出的匹配——明明当年还有些血色,急起来脸上还能红上一片,现在怎么弄得两颊泛青,倒还真是个面有菜色了。
江南望着那货颤悠悠地扶着病房的门喘气,似乎因为长时间的奔跑而筋疲力尽,完全没有注意到房内的人此刻正盯着自己。
今何在还在忙着把怀里抱着的东西翻弄一下,腾出只手把夹在中间的几张发票塞进抽屉里,风风火火地又把抽屉门啪的关上。
他这下子一弯腰,东西放得太急,手上的纸张飘了一地,这让今何在拍了拍脑袋,似乎忙到发昏的脑袋开始有些苦恼了。他站在病房中心叹了口气,无奈地蹲下来一张张捡那些纸。江南半抬起颈子,似乎想要去张望一下那人脸上的表情,但是今何在一直背对着他,江南伸长了颈子老半天,觉得自己的喉头有点痒,想要咳嗽。
今何在已经站了起来了,江南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好与今何在交流的准备。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奇怪,又有些惴惴,总觉得自己干嘛还要假装闭着眼睛,总觉得自己的行径实在有够莫名其妙的。
“主任医生说十点以后可以换药了,您好、您好护士,”今何在被挂水的护士贴了冷脸,一时愣了一下,又尽职尽责地追了上去,房间里又回归了一片寂静。
江南有些伤感,那货处理起事情,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么一副天真样,真令人难过。如果自己醒着的话就能帮他处理了——又或者撞了个半死的人是今何在的话,现在估计江南早就把一切都处理稳妥了。
江南心里有些嫌弃这位前好友、前合作伙伴、前同居者、前绯闻男友了。
再推门进来的时候,江南几乎等到要真的睡着了,这一次今何在进来的很安静,他只是在自己面前站了一会,这个时间并不长。江南半睁开眼,朦胧间似乎看见那货穿着品味糟糕透顶的外套,里面倒是一件修身的长袖T恤,也不知道谁帮他买的。
江南猜测今何在此刻估计是忙完了,于是想要在他面前歇一歇——他把一旁的凳子拖了过来,安静而镇定地坐在自己的病床前,一声不发的。
大概又过了一会,江南觉得鼻子痒痒的,想要皱一下,但是今何在一直盯着他,他又不好意思这样——他总不能在现在睁开眼,突然对今何在露出一个傻笑然后说“嗨你好么其实我没睡着”一类的吧。在江南几乎开始盼望今何在快点离开的时候,今何在干了一件让江南几乎要失声尖叫的事情。
好吧,其实也没有表述中的那么夸张,今何在只是靠近了一些,伸手抚平了江南身上的被子。
其实是个挺平常的照顾病人的举动,但这个举动前面搁上了了江南今何在五个字,特别是还框了个【】之类的符号,后面跟了个.TXT或者.DOC之类的东西时,总有点奇怪的意味。
在江南看来,那几乎就等于2012世界末日了。
江南用他麻口醉口剂开始消退的脑子计算了一下,这玩意出现的几率一定比他看见对方填坑的几率还小,因而着一定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当知道这大概是一个梦的时候,江南也感觉到自己的右腿不疼了,一切都似乎虚无缥缈了起来,令他感到安心,脑内也徐徐升起了自己在家里用360度音效立体震撼音箱[ipod兼容]播放的轻音乐。
然后啪一下,那左腿一阵剧痛,音乐也荡然无存。一个护士走近他的床边,没好气地拍在了他的伤腿上,让他“咿啊!”一下地叫出声了。
“醒了就睁着眼,老让你朋友担心干啥。”
江南没理会那护士的谴责,几乎快痛得跳起来了。
他恍惚间看见今何在有些僵硬地抬着的手,与自己的视线一碰撞,嗖的一下就收了回去,垂下了眼睛,然后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气氛真是太令人尴尬了。
江南心里悔恨交加,又埋怨其那个护士干嘛要多一句嘴。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半晌无话,似乎连空气都要凝结了。江南本来指望今何在继续去处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但是对方似乎压根没想起这个,只是盯着自己被子上的褶皱发呆。凭江南的经验,这货估计现在和自己已经不在一个次元了,估计已经神游八表精神飞到西王母国了。
江南只好假装自己咳嗽了起来,咳得死去活来——他一开始还能抬只眼观察今何在,后来由于咳得太敬业,几乎背过气去,结果自己差点被自己口水噎死。
虽然过程不尽美好,但是实验得到的结果江南还是很满意的,他美滋滋地把头倚在抬高的枕头上,总觉得自己好像醉倚美人膝的远古将军。
他的视线随着随着今何在那白晃晃的手腕移动,眼前的画面还有些赏心悦目的意味,让他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有些得瑟。
那护士在旁边晃悠着,时不时地和江南说着自己的病况。江南已经不太记得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了,好像是一切都发生的很快的样子,因而一切都混乱的要死。
他努力歪过身子,侧过去看看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已经是凌晨了。
然后一种刺骨的疼痛让江南差点连眼泪都流下来,他花了老大劲才窸窣了回去。自己的左腿痛到恨不得不要了嘤嘤嘤。
江南哭丧着脸揪着被子,今何在视线飘过来看他,江南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救的我?”
今何在想了一想,只好诚实地说,“我撞的你。”
江南意识到今何在变得太瘦了,那种瘦几乎病态了,就像是减肥过度的女高中生得了厌食症以后的模样:微微凹陷的两颊,泛青的眼底的疲惫,还有那看上去一把就能拧断的手臂。
以前的今何在就很瘦,然而那时候他的脸上还是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的,跟自己吵架时更是表情精彩丰富到十足生气;有时急起来还会带着点红,整个猴脑袋像是烧到要爆炸一样。可是现在,那可真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那面上咋白得惨兮兮的呢——连断了一只手的此刻,江南都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对方脸上蹭了一把。江南这个举动让今何在戒备地退后了两步,一时惊诧地说不出话来。“你干什么...”
“我总觉得你不对啊,没有这种道理的,你是不是擦了粉底或者遮瑕了。”
今何在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舌头悬在了嗓子眼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而只好有些疑惑地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复尔更加疑惑地望向江南。“啥?”
江南眯起眼,不甘心地冷哼了一下,“哪有人真的能天天跟个高中生似的,你还真是个老妖精了不成,”今何在被这样噎了一下,嘴就跟吃了一管牙膏一样的闭不上,因而只好更蠢地把嘴巴张得更大。这时候他的手上还举着医生塞给他的一堆表格,以及一个热水壶,这让他觉得呆在这里听江南解释辨别粉底与遮瑕之间区别的自己,简直就像个傻逼。
“——所以,哪有人的脸会惨白成这个样子,比我还像重病病人。”
今何在恍惚中回过神,听见江南的一句话总结了刚刚如上对话,然而完全摸不到头脑的他,只能傻乎乎地反问了一句,“啊?”
江南没好气的摇了摇头,缩起身子,然而似乎又碰到了伤手,嘶嘶地叫着疼,让今何在有些紧张地奔上去找鸣铃。
江南看着他忙来忙去,转个不停的样子,那伸出来整着自己的枕头的手腕,瘦的连骨头都支离出来,就好像似乎一个用力就能折碎。
他有些想再次手贱伸手,去折折那手腕,但是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先生,你帮忙把你朋友抬起来,我帮他换个褥子。”护士的声音突然在自己耳边响起,江南伸脖子去看,意识到自己的断手已经被慢慢地固定在挂钩上,而自己被那个瘦得没几两肉的人搂住了肩膀。
今何在花了力气才把他慢慢地抬起来,双手仍然没有闲着地揪住了自己昂贵的衬衫,揉捏成了好抓的一团。
江南被对方扶起来的时候心里有些恍惚,他感觉到自己的全部重量全部压在了那人背上,那人费劲地把自己的脑袋连带着上半身搬了起来,全搂在怀里。那一刻他听着那人低低地吸气声,又慢慢地呼出来。那些声音那么清晰,就如同一直就在耳边重复一样。江南突然意识到对方是有多瘦。
他分明记得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在一次年会酒醉之后,开玩笑一般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今何在。他那次在其他人开玩笑的连声起哄中,想要把对方抱起来蹂躏几下,然而却闪了自己的老腰。
当时的今何在明明瘦到肋骨都突出来,看着硌死个人,然后抱住以后却是温热柔软的——似乎抱着的是一团棉花,能够随自己的形状任意揉捏。
然而此刻,江南感受到自己怀中的这个身影,这具完全没有热度,冷得就如同一具尸体一样僵直的身体,入手是冰冷得几乎没什么温度的皮肤。江南突然有了一阵没来由的,非常难过的感受。
——那种感受差不多就像是他听说小椴归隐椴家山以后自己的妹妹突然在自己面前抱头痛哭,或者是渡鸦被自己辞退时交上了那篇声情并茂的信,或者是当年九州完蛋了个差不多时的光景——他本以为今何在早就从自己的记忆里消除了,他本以为自己是顶没有情感牵绊的一个人,然而这恍恍惚惚的感觉,却让他觉得有点想要捂住自己的脸搓揉的疲惫。
“你...”江南的声音闷闷的,吊着的一只手遮住了他的表情。旁人只能听出那话里带着点激动后的轻颤,然后更多是漠然,“你实在是瘦了。”
他抬头的那一眼倒是看着很仔细,以至于两人不自觉的一番对视——终于还是消退在今何在掩住了表情低下的眼睛。
“你好好呆在这,我先把剩下的东西处理了。”
江南顺从地让自己的左手从今何在的背上滑下来,然后又抬起来,拍了拍对方的肩,似乎以为自己还能和以前一样跟对方进行无声的交流。
然而今何在甚至没有抬头,反而扯开了与江南的距离,就如同没有感受到对方对视的眼神一般。
这个夜已经过去了,可时间离天亮还有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