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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节 ...

  •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楚辞•九歌•湘夫人》
      ——题记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柳絮如雪花般纷飞,为了生生不息进行着几乎奢侈的奉献。
      艳丽的仲春风光已渐渐退去了青涩,而我却在如此风和日丽的日子,接到了一个黑色的电话。
      我一进书房,就看见小山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含着珍宝珠,专心致志地玩着PSP。
      “小山。”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山抬起头,将那个碧绿的棒棒糖从嘴里取出来,眼睛圆溜溜地看着我。
      “大姐,怎么了?”他说着,忍不住抿嘴笑了笑,继续将棒棒糖含嘴里。
      “昨天下午去哪了?”我的声音平静而威严。
      小山秀眉一蹙,立刻沉了脸,微嗔着,将棒棒糖准确无误地投入垃圾桶中,将PSP丢在沙发上。
      “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冷面依旧。
      他抬头看着我,痞气地歪着脑袋,扬了扬眉毛,嚣张地说:“你管得也太多了。”
      “你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我丝毫没有改变表情。
      小山盯着我渐渐冷峻的脸看了几秒,玩世不恭地吐出一口气,不过眼中的嚣张气焰弱了不少。
      “好,我可以告诉你我昨天下午去了哪儿,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告诉我妈我翘课的事。”他将果盘里的一个苹果拿过来上下抛着玩,满脸伪装的不在乎,却偷偷斜眼看我。
      “只要你说实话,这次就算了,不过,下不为例!”
      “好吧!”他那表情像个不得不接受派对邀请的王子,“昨天——”
      小山眼睛一转,突然住了口,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给你说这么细,我就没有一点儿隐私权吗?”
      我二话不说,拿出手机:“我想你妈现在应该挺不乐意我给她打电话说你旷课的。”
      “别别别!姐姐,咱们再商量商量!”
      我一手举着手机,眼睛盯着他,他往沙发靠背一倒,郁闷地揉了揉头发,老大不情愿地开口了。
      “你知道吗?我同学他院子有个孤寡老人,带着个在垃圾堆拣的小孙女,我同学他妈有时会帮帮老太太。昨天我们去看她了。我们凑钱给她换了个电褥子,以前那个太老了,怕跑电。我们还包了饺子,我也包了,莲菜牛肉陷的,我吃了二十七个,二十个干饺子,七个汤饺子,回来的路上买了盒口香糖和一本漫画,口香糖是柠檬草薄荷味儿的,漫画是《海贼王》第一百二十三话,一共花了三十八块三毛钱,回来路过了四个十字路口,第一个是红灯,等好久,第二个还是红灯,不过灯坏了,大家都乱走,我也就随大流了,第三个还是红灯,没有交警,所以……”他越说越琐碎,脸上带着作弄人的笑意。
      “好,我知道了,不用说了。”如果我不喊停他会说到过年。
      小山闭了嘴,看着我,那眼神表明:我已经说了,是你喊停的,看你能把我怎么办?
      我以手扶额:“你去帮别人挺好的,但不能旷课知道吗?”
      “因为昨天下午是我讨厌的语文课,那个矮冬瓜要检查背诵,背不过的站后面,我不想丢人,还不如翘掉省心。”他不屑又轻松地耸了耸肩。
      我皱眉,无奈地说:“小祖宗呀!你不能这么下去了,要是期末考试成绩不好怎么办?”
      小山凑到我跟前,古灵精怪地说:“呵呵,我妈会解雇你,然后我会非常高兴,我巴不得永远看不见你!”
      我哭笑不得:“你就这么讨厌我?我还陪你打羽毛球呢!”
      “切!就你那技术——还不如和墙打!”小山挑了挑眉毛,嘴角的弧度让我心醉。
      “要不这样!”小山又有什么鬼点子了,冷不防,他趴在了我的腿上,柔软的身子让我全身立时僵硬了,他双目微眯着,闪烁的光彩像春日的点点野花,“我付给你两倍的工资,你只用陪我玩,给我做饭就行了。其实有时候你还不怎么讨厌,而且做的饭还能吃。”
      我望着那双晓星般闪亮的眼睛,想脱口而出:“Yes,your highness!”但说出口的却是:“做梦,下辈子吧!”站起来走了。
      我穿着极软的拖鞋从旋转楼梯上下来,几乎没有声音,但能感觉到它一下下重重敲击着木质楼梯,扶手华丽而漠然,我吸了口气,几乎啜泣。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我停下脚步,呆呆地站着。
      “嗨,怎么,看见鬼了?”有人在我肩头敲了一下,我回头,撞上一张愉快的脸——小山手里拿了两副几天前买的新羽毛球拍。
      他站在上两级台阶上,比我高了好些,我的目光可以平平地看着他的胸膛。他穿了件天蓝色T恤,还没发育成熟的身子已透出了男性的英挺,方方的双肩,坦荡荡的青涩的胸部,挽起的袖口露出肌肉线条柔美的手臂。他这一个多月长高了,结实了不少。
      “怎么,哭丧个脸,生我的气了?”他冷不防伸出手托起我的下巴。
      我一惊,“啪”一下打掉了他的手,他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依旧笑吟吟看着我,我的脸则微微发烫,忙转身走下台阶。
      “真生气了?小气鬼!哈,我给你讲个笑话。”小山豪爽地揽着我的肩膀,好像我是他的哥们。我在沙发上坐下,他紧挨我也坐下了。
      他笑了起来,开始讲笑话——他呀,每次讲笑话自己先笑个不停。
      “从前,很久以前,大概我还没有出生呢,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他超级喜欢吃糖,每天几乎不吃饭,光吃糖,后来,有一天,他去洗澡,然后失踪了,你猜怎么了?”
      “他被绑架了?”
      “不对,浴室很严密,而且他的保姆一直在外面守着。再猜。”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紧紧盯着我。
      “这是个密室谋杀案呢!得让柯南来破案子。”我详装苦苦思索着,“该不会是他爱吃糖,就变成糖人儿了,水一冲就化,流下水道去了。”
      “你答对了。”小山难掩失望,不过随即笑道,“有没有开心点儿?”
      我笑了:“嗯,我好多了,不过,先生,您的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挺吓人的。”
      “呵呵,所以不要吃太多的糖。”
      “那你也小心点儿,吃太多冰淇淋只得一辈子住冰箱里了。”
      我俩哈哈大笑,我心里轻快了好多,原来,人世间最宝贵的真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
      “小山,干嘛拿拍子,想打球吗?”
      “你说呢?”
      “走吧!”
      小山家后院很宽敞,一片奶油般的绿草,我给中间拉了个网子,就不用整天往体育馆跑了。
      他打起羽毛球!——那真是回报给自然这个母亲的一曲妙舞,自然之光是他的伴舞者,无数精灵簇拥着他。
      只见他把羽毛球往天上一抛,胳膊用力一扬,全身的力量绷成一条具有无限爆发力的弓弦,清脆的撞击声中,羽毛球朝我猛飚过来,我扬拍领受了,它又飞了回去。
      小山纵身一跃,脚尖在地上弹了一下,年轻坚韧的肌肉收缩又放松,撞击声分外悦耳,羽毛球像顽童的弹弓一样猝不及防地、带着哨声冲了过来。我敏捷地还击,这次使足了劲,是个小山酷爱的高球。
      我的小山,我的小山,这个太阳之子,金灿灿的全身披满了父亲的慈爱和荣耀——一跃而起,金辉闪耀了一下,他似乎向太阳跃去,整个身子绷成一个美妙的弧形,羽毛球袭击过来,飞速从我耳边掠过,我手疾眼快,用力打了回去。
      我今天的超常发挥激发了小山的斗志,他开始使出十分力了,灵巧的力量喷涌而出。那一声声撞击,是开春第一块寒冰断裂的宣言,第一滴春雨落地的祝福,第一声娇嫩而富有生命力的鸟叫。
      冷不防,小山打过来一个擦着网子刁钻的低球,这样线路诡异的球我自是接不住,球碰了碰拍子边缘,落在我的脚下。
      小山笑得很得意,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拿到了奥运会金牌!他洁白整齐的牙齿玉石树珍珠花一样,耀得我睁不开眼。
      “喂,不用每次我失手都笑得这么没心没肺好不好?”
      “那我哭算了。”他将拍子夹在胁下,捂着脸,肩头轻耸着,假装抽泣起来,“呜呜……太惨了……呜……好惨呀!……”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小山停止了“啜泣”,从指头缝看着我,我忍俊不禁。
      “好了,接球!我不会再失误了!”我将球狠狠飙了过去。
      疯玩了一个下午,骨头都要散架了,看看小山,他的衣服让汗水浸透了,贴身的玉佩特别清晰,松厚的头发一缕缕黏在一起,亮晶晶的脸上映着夕阳,呈美艳的赤金色。
      “一会儿洗个澡吧,小山?”
      他很难得地没要抗议。他很讨厌洗澡。
      我也冲了个澡,将水淋淋的长发盘起来,换上睡衣——浅黄色的保守的长袖长裤,上面有小熊图案。我刚从浴室出来,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小山倚着楼梯扶手打手机,软绵绵的语气神态让我心头一沉。
      他看见了我,慌忙挂了电话,期期艾艾地说:“洗……洗完了,这么快呀!我也洗完了,脏衣服扔洗衣机里了。”
      我点了点头,走下楼坐在沙发上。他骑着扶手滑下来,坐在我旁边。
      小山仔细观察我的脸色。
      “下午想吃什么?”我云淡风轻。
      他似乎松了口气:“随便,姐姐做的我都爱吃。”
      我心里想着:你好假呀!嘴上却说:“好,那我去做了。”
      “等一下!”我还没反应上来,小山突然就一把抱住了我,我大吃一惊,立刻僵了。
      他鼻中热热的气息直冲我的脖颈,温暖却不算结实的双臂搂紧了我的腰,我俩紧紧相贴,我可以感受到他心脏的节奏,胸腔的扩大和收缩,甚至好闻的兰花香波味道……这个拥抱,我在梦中勾画了无数次,真正到来时却如此不知所措,就像不打招呼就登门拜访的思慕良久的客人……
      “怎么了?”我发出的声音似乎不是自己的,我没有推开他,因为全身筋骨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了,全瘫痪了。
      “没怎么,就是突然想抱抱你。”我好像睡在柔软的天鹅绒塌上,他的声音从厚厚的帷幔后透进来。
      “姐姐,你怎么穿这样幼稚的睡衣?不过还挺卡哇伊的,呵呵……”他的笑声清亮如昔,没有一丝邪意。
      突然,他松开了我——像站在高处,突然被人抽掉了脚下踏板,来不及反应就坠落了,我几乎瘫在沙发上。
      他并没有发觉我的异常,神色如昔,丝毫没将刚才的惊人举动放在心上:“我想好了,你给我做奶油汤吧!菜嘛,拔丝苹果就可以了——奥,我想吃你上次做的那个超辣的饼饼。”
      “少吃辣的,长痘痘。”我尽量用正常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发抖的手攥紧了裤子。
      他做了个鬼脸,上楼去自己房间玩儿了。
      小山那天说他想吃糖醋鱼,我准备上网查查怎么弄,手机响了。
      是我的侄儿莫月凉。
      “小凉。怎么想起给姑姑打电话了。”
      “姑姑。”他的声音黑沉沉的,“你是不是没去参加同学聚会?”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参加同学聚会?”我笑了。
      “我听爸爸说的。”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好像人就近在耳畔,“你绝对没有按时吃药!”
      “我每天都吃。”
      “哼!你的身体自己都不注意让别人怎么办?姑姑,我希望你一切安好。”
      “嗐,小大人!你姑姑我好得很。”
      “这样吧!如果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
      “你想怎么样?”
      “我就把你的病例给我爸看。”他平静地说。
      病例啊!我心里一阵悲凉,鼻子发酸:“好,我知道了。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行吧!我弄了套中考卷子发你邮箱了,你先看看,礼拜天来了给我讲讲!”
      “好。那——没什么事先挂了。”
      “恩,好,拜拜,姑姑!”
      挂了电话,我上楼开启电脑,进入邮箱,打开了那份卷子。
      眼睛盯着屏幕,思虑已回溯到了半年前。
      无意中,我说出了我的精神状况:对于成年人的恐惧心理和交流障碍,当时月凉正在边临摹《九成宫碑》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听到这里,他将笔放在青花笔架上,转过头看着我,一脸严肃: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愣了愣,回答道:“三……三年了吧!”
      “三年……”他重复着,眉头微皱,“有没有告诉别人?”
      “没有。”我茫然不知所措。
      月凉走了过来,在我旁边坐下,认真地说:“姑姑,你可能有一些心理障碍,我觉得有必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我睁圆眼睛,随后不满地说,“你是说我有毛病吗?”
      “不,这是……怎么说呢?像感冒一样吧!人一辈子身体会生病,心理也会生病。病了,就得去医院看看。你难道不觉得这已经影响到你的日常生活了吗?”
      我垂头。
      “姑姑啊,你太孤僻了,你要走出去,多和人打交道知道吗?自我封闭很危险。”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和别人在一起会很不舒服。”
      “讳疾忌医!”月凉干净利落地抛下个词, “你不能逃避,越是困难越要去做!你这样只会把自己越缚越紧,越来越封闭。你不想过得开心吗?”
      “我正在小心地追求开心。”
      “为什么用了‘小心’这个词?真正的快乐不是小心翼翼追求来得。如履薄冰怎么开心地起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小凉,你不懂。”
      “姑姑,你也不懂。”
      我望着他的脸,容长的脸型,淡秀的眉毛,俊耸的鼻子,美丽的丹凤眼,都还没有脱去童年的影子,但那眼神,眼神,永远这么冷傲而沉蕴,这多么像我的父亲啊!我的心一抖,又是感慨又是畏惧,低下了头:“你想怎么样?”
      “想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如果我不去呢?”
      “当然,你自己的路自己走,我一个晚辈只能建议,不能干涉,不过,我真心希望你可以活得精彩。”
      “你所谓的精彩?”我抬眼问他。
      “希望你可以被人尊敬。”
      “这就是你奋力追求的吗?”
      他揉了揉手腕,笑笑,贝齿清冷地闪烁了一下:“也不全是。”
      他看了眼窗外,嘴角又上翘了:“如果我说,我想被万世传赞你信吗?”
      我没有说话。
      他微微一笑:“姑姑和我聊天经常噤口不言,是对我不满还是对我的话不以为然?——说实话!”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想,两者兼而有之。”
      继而,我又补充道:“不全是,也许还有恐惧吧!”
      他莞尔:“侄儿有什么地方让姑姑又是不满又是不以为然,又是恐惧的。”
      我的手搭上他的肩:“小凉啊!你太早熟了,不像个十四岁的孩子。”
      “还有呢?”
      “你和你外公神似。”
      “因为怕外公,所以连我都怕了?”他笑意更浓了,这时的表情才较为接近他的真实年龄。
      “是。”我老实承认了。
      “那你还不赶快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还是那话:如果我不去呢?”
      “这是你自己要作茧自缚。”
      “所以呢?”我挑了挑眉毛。
      “所以我只得逼你去了。”
      “怎么逼?”
      他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刚临摹的字:“姑姑看这字怎么样?”
      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敷衍着看了看:“不错,你写的能不好。”
      “是临摹。”他纠正,“——好吧!你不愿意去是吧?那我就多当几回说客,直到你自己去医院为止。如果你还是不去,我就告诉爸爸,把你的情况都告诉他,他会比我更有办法。”
      我叹了口气:“好吧!我去。”
      我去我去我去。
      医生和我聊了一个小时,给我开了药。我看了看说明,这药是治疗精神疾病的,顿时不想吃了。
      回来后,我独坐卧房,黯然神伤。
      真想此刻就将自己活埋了,让黄土的颗粒全都吸入我的肺里,破坏我这该死的呼吸器官,然后,因为窒息而带来的更大的破坏迅速摧毁我这具令人绝望、心如死灰的身躯,最后,魂飞魄散,再也不要转生于这个世界。就这样,一缕精魄散入空中,在最后一刹那,只在阳光下闪耀一瞬的亮光——这就足够了,这就是对我这个失败的、残次的人,最大的安慰。
      世界是土黄色的虚假,郁绿的热情和透蓝的真实只属于森林和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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