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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误会(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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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日子了,难得有一个好天气。太阳始终露着半个苍黄的脸,仿佛害了一场大病似的,还没有复原,显得无精打采。
少了强烈阳光的照射,天气依然闷热异常。这天,三十九度的高温把小城里的人几乎全部聚集到风扇底下或空调室里,人们的话题也大多集中到这酷暑高温上。偶有相熟的人相遇,第一句话就是“真热”,得到的回应也必是“真热”,“真热”成了所有人的一致共识。
就是在这样一个鸡狗懒动的天气里,方志坚的身影却急匆匆地闪现在每一个大街小巷。由于天热心急,他的脸赤红,汗珠子层出不穷,一身衣服透湿,仿佛刚才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但是,他愣是没有找到那个坏女人,她似乎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先去的她家,谁知那里根本不是她的家,她住的,是租来的房子。房主人说,那女人正住的好好的,不知为什么突然搬走了。方志坚恼啊,找不到那个女人,他的爱情可就要葬送了。仅怀着一线希望,他想,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要不停地找下去。他找遍了整个小城,连累加热,几乎支持不住了。嗓子干得冒烟,他也顾不上喝一杯水,顾不上吃一口饭,只觉得筋疲力尽,头晕目眩。那个坏女人,她能到哪里去呢?难道她害怕自己回头找她?或者只是偶然的巧合,是到她该走的时候了?只要她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要找到她,即使挖地三尺,他也要找。他还指望她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还指望他换回自己的爱情。他怎么这样倒霉呢,偏偏碰上个□□无耻的女人。
方志坚精神恍惚地走在大街上,奇怪,这城市的一切仿佛都变了。街道窄了,行人丑了,耸立的高楼灰暗而矮小。脑子里一片混乱,如一团撕扯不清的乱麻,心似被利刃剜着,绞着。伤心伤心,难过难过,痛苦痛苦。方志坚,他的心神,他的意志,他的颀桐,他的爱情一下子都离他那么远。他方志坚,想叫喊,甚至想去撞车。撞车了,就会死,死了,一切也就解脱了。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走,不停地走,一直走到城郊的原野。兀自伫立,直到金乌西下,黄昏来临。
脚麻了,神疲了,心累了,方志坚才脚步滞重地往回走。颀桐,心爱的女孩,他给了他多少温馨,多少欢乐,多少幸福,多少道不尽的甜蜜啊!他是多么爱她,多么舍不得她。她尽可以拿走他的一切,感情、幸福、心和爱,甚至是他的生命,他都在所不惜。他爱了她,他不会保留什么,既然爱了,就该奉献的彻彻底底,就该奉献的一无所有——纵然伤悲,纵然心碎。但她不该放弃他,不该让他走,他的冷漠和无动于衷驱走了他生命中所有的色彩和阳光,他的世界一下子布满阴云和淫雨。他不知如何去面对本该大喜的花好月圆的日子,不知如何去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
是神的旨意,是爱的召唤,是情的驱使,不知不觉,方志坚又站在魏颀桐的门外。他已经这样站在她的门外不知有多少次了,他已经求过她也不知多少次了,但她始终坚硬如铁,始终顽固不化。他不知道他的信心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他的忍耐还能坚持多久。他只知道,他是不会放弃的。
他又站在她的面前。他看到她两眼红肿,憔悴不堪,显然,她并不比他好过多少。他心疼了,看到她这样他不能不心疼。可怜的人,半月不到,她竟遭遇了两次巨大的不幸。很自然的,他像过去一样掏出自己的手帕,他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她转过头,避开他伸过去的手,联想到以前的恩爱,不断地有新的泪水涌出来。她知道她并不坚强,她的心,是易碎的玻璃心。
方志坚的手停在半空,尴尬地半天收不回来。他竟然忘了他已不是以前的志坚,现在的志坚是不干净的。心里一酸,他忍不住滴下两颗男儿泪。魏颀桐当真不难过吗?不是的。她不是个狠心的人,方志坚一次次地徘徊在她的门外,她不是不知道。他在门外难过,她在门内伤心,她心里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无论怎么说,她也不是一个清白的人了,是她先对不起志坚在前,难道她还有资格要求他的清白吗?问题是,她是受辱,他却不是。同样的不清白却有着实质上的差异。她的感情是纯洁的,而他的,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杂质。但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受了欺骗呢?她放弃他,岂不是终生大错!然而,仅凭他的一面之词,又确实让她难以置信。在女人面前,男人的谎话往往比蜜还甜,特别在他们做了对不起女人的事后,圆谎的本事更是一流。魏颀桐十分珍惜她已拥有的感情,但正因为她对已有的感情看得太重,所以才更在意他它的完美完整。爱情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这实在是千真万确的真理。那些照片是她心里的死结,她无法解得开它。经历了这一回事,使她对爱情的信任大打折扣,如果方志坚的感情都掺杂了虚假,她还向哪里去寻找一份风雨同舟、忠贞不渝、生死相依的真挚情感?那么,这世间还有谁的感情能靠得住?她的一颗多情而又易感的心是不是就会枯萎而死?是不是注定一辈子都要面对孤灯凭吊一份远去的爱情?
方志坚猜不透魏颀桐在想些什么,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脸委屈和苦恼,像个受尽了虐待的小媳妇。他之所以如此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缘于他对她的爱,一个是他自认为是他做了对不起颀桐的事。魏颀桐不肯原谅他,痛苦中也有少许安慰,她的固执恰恰说明了她在乎他,爱她。相反,如果这件事对她没有一点刺激,才真正不是好事呢。不过,他不希望他这样无休无止的折磨她自己,并且折磨他。纵使他真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她也应当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啊。
时间在他们两个的静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台灯发着惨白的光芒。魏颀桐面对窗子站着,始终就一个姿势。长长的影子从地板上延伸到墙上,她显得无比瘦弱而单薄。整整两天,她可以说滴水未沾,九曲回肠已盛不下一点饭食,那种惊人的艳丽不见了。她桃腮泛黄,杏眼含愁,弱不禁风,摇摇欲坠。方志坚同样比她好不了多少,他甚至更显狼狈。马不停蹄的奔波使他蓬头垢面,形销瘦损。这一对曾经相亲相爱的人,如今,身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这难道不是天下最不幸的事?
该说的,都说尽了,方志坚不知再说什么。婚礼,是没有指望了,他只能慢慢等待,只能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纯真的感情,纯洁的情怀。他默默地退出魏颀桐的房间,默默地带好房门。不大工夫,他已从街上买回各种糕点和水果。魏颀桐不看他,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轻轻啜泣,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当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的时候,他已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孤寂的身影。一个又凄凉又哀伤的夜。茶几上放着他留下的条子,她伸手取过,看了看:
桐桐,无论你多么恨我,请爱惜你的身体好吗?情愿你恨我一千年,不愿你一次不吃饭。
多么朴实诚恳情真意切的留言!假如这是真实心迹的表白,不是做作的花言巧语,假如••••••魏颀桐在心里假如着,扑簌簌的热泪顺腮而下。
“小桐,答应我,永远爱我,永远不要离开我。”这是他的声音。
“我答应你,我永远爱你,永远不离开你。”这是她的声音。
这才是几天前说过的,魏颀桐难过地咬紧了嘴唇。
“让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让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生死相依。”
“心相印。”
“影相随。”
“风雨同舟。”
“恩爱偕老。”
这些最美丽的爱情誓言,这些至死不渝的真情表白,都将化成青烟,随风而逝了吗?
“妈妈,您告诉我,爱一个人,怎么这么难?这么难啊!”魏颀桐抱着妈妈的遗像,嚎啕大哭。这悲伤的哭声穿越沉沉的夜幕,传出很远很远。
同一时刻,方志坚的家里亦是一片愁云惨雾,一片大战过后的狼藉不堪。方奎元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叶子文在一件一件地收拾着被方奎元扔了一地的东西。进家不久的方志坚默站在一角,愁眉不展。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伤心欲绝,这样无计可施。
“丢人!太丢人了!”方奎元恨声恨气地自言自语。他没有想到自己治理全县领导有方,眼下,竟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养不教,父之过”,他还做什么县委书记,他连个父亲都做不成功!现在,谁不知道他方奎元的儿子搞什么争风吃醋,这已经成为全县城人民津津乐道的话题,尽人皆知,满城风雨,他方奎元这张老脸往哪搁!儿子不知羞耻,老头子还要脸皮!他生气,不但生气,他更加愤怒。两位男孩子,为了一位女孩子,如果是发生在两位陌生的男孩子身上,好像还有情可原。偏偏这两个男孩子不仅认识,而且是亲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他的儿子,却做下了不该做,不能做,而且是伤风败俗,辱没门楣的事情。可恨思成,竟敢胆大包天争夺哥哥的未婚妻,并且明目张胆,诡计多端,振振有词,真是缺少王法了。一场婚礼已筹备好,却突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故,接不来新人还如何举行婚礼?请帖都发出去了,还怎么好意思收回?大家会不会嘲笑他?说他这个县委书记连儿媳妇都娶不到家,如此丢人现眼,他方奎元还算个什么人物,岂不是让全城人民看扁了?更何况,取消了婚礼,他那九泉之下的妻——香菱,志坚的亲妈想必也难以安息,他方奎元如何忍心。不行,不能只由着颀桐,就是抬也得把她抬来,剩下的一切过后再说。可是,这样似乎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特别是他方奎元一向以爱民如子,领导有方,高瞻远瞩而著称全县,这样岂不坏了名声?大家又会怎样看他?方奎元越思越想越懊恼,“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拳头砸在身旁的桌面上。
叶子文收拾完地面上横七竖八的东西,一声不响地坐到沙发一角,满眼泪水,满面忧虑。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转来转去的方奎元,恐惧的心揪成一团,她真害怕他再次犯病。叶子文深爱她的丈夫,她一直为他的身体牵肠挂肚,害怕他提前走了,扔下她一个人孤单单活在这个世界上。叶子文清楚,如果不是她亲生的儿子成心使绊,事情绝不会闹到如此地步。这个时候,他们家应当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后天,也应当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然而此刻,却是这样萧索沉闷,室内郁悒的空气让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叶子文抱歉得很,她觉得是她生了个不成器的儿子,她对不起举案齐眉的丈夫,是她的儿子阻碍破坏了另外一个儿子的婚礼,她更觉得对不起志坚。她是志坚的继母,她不知外人是否以为是她纵容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看来,无论她怎样努力,都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了。她又知道方奎元深爱着儿子志坚,虽然他总是有意的把这种看不见的爱深藏,叶子文也能感觉得到。他之所以这样掩盖着自己的感情,实际上是不愿伤害她的心。方志坚身上遗留着他母亲的影子,叶子文知道,多年以来,方奎元一直忘不掉他的前妻,她还活着,就活在方奎元的心坎里,梦境中。
志坚亲生的妈妈是叶子文的好同学,好朋友,皆因一场意外的车祸而丧生。是叶子文用她少女的一颗纯情之心接纳了方奎元和他的儿子志坚。二十多年来,叶子文用她女性特有的温柔,母亲特有的慈爱关心挚爱着她的丈夫,呵护着她心爱的儿子。她与丈夫同风雨共患难,历尽荣辱悲欢,她看儿子如同己出,热心关怀,无微不至。本来是四平八稳的一个家,却陡生了这样大的乱子,是她始料不及的。她伤心,她难过,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只盼望着一切平安顺利,有个好结果。盼望着不失去丈夫,也不失去儿子。一位女人,一位妻子,一位母亲,她除了期盼家庭的安乐和睦,全家老小的平安幸福,她还能期盼什么呢?眼看着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家骤遭狂风暴雨,她不能不痛苦,不难过,不哀伤!
方志坚心疼地看着他头发花白的二老双亲,想着这些天来他们废寝忘食的忙碌,深深感到愧责。他想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口。其实,最应当受安慰的是他,他的心早已碎成片片,血流不止。父母亲也许不知道,此时的他,需要的不是一场单纯的婚礼,而是需要感情的滋润和弥补才可以愈合的啊!
“我要亲自对她说,我要亲自去。”方奎元自言自语地说完,就往外走。
“奎元,你出去干什么?”叶子文急急地追着方奎元问。
“你不要管,我一定要去。”方奎元说着脚步不停。
“叶子文赶忙向方志坚使了个眼色。这怎么可以呢,他大晚上的跑出去,又在这个气头上,说不准就回不来了。
“爸爸,您不要去了,这时候颀桐可能睡了。”方志坚说,“您总不能叫她的门吧?”
方奎元收住脚步,瞪了方志坚一眼,气哼哼地说:“我叫她的门怎么了?我是她的长辈!”
“奎元,这样好说不好听。都啥时候了,传出去让人笑话。”叶子文不失时机地劝解道。
“那你们说怎么办?后天的婚礼就不办了?”方奎元气恼交加,“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方奎元的儿子后天结婚,我怎么对人家解释!”
“奎元,你不用操心,让我通知他们好了。”叶子文故作轻松地说。
“通知,通知,通知完就万事大吉了?你通知去吧,反正不是你生的儿子结婚!”方奎元把一肚子的火气都发向叶子文。
叶子文受了方奎元一顿抢白,心中很不是滋味。她知道他说的是气话,还是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难道她对志坚做的还不够吗?为了志坚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得罪了。
方奎元说完马上就后悔了,叶子文是个好女人,他凭什么这样说她,就为了心疼自己的儿子吗?他真是太自私了。
“子文,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方奎元歉意地说。他虽然脾气暴躁,但对自己的错误总能及时发觉,及时纠正,这也许就是他当好县委书记的重要原因。
叶子文抹了一把泪水,走到电话机旁,她没有时间和方奎元怄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知道,她必须及时通知所有收到请帖的同事、亲戚、朋友,否则,回头就有得好看了。
一下一下地按着电话号码,她的手,她的心情从来没有过的沉重。取消了这次婚礼,那么,是否还有下一次婚礼?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呢?思成,他会善罢甘休吗?叶子文的手微微抖着,心绪极度惆怅复杂。也就是刚拨通电话的那一刻,她虚弱地倒了下去。
“妈!”方志坚急叫了一声,扶住叶子文。
“不要扶我,我没事。”叶子文挣扎着站好,她的一只手按着桌子,借用臂力支撑着摇晃不定的身子,另一只手重新按了一遍电话号码。
“子文,不要再按了,我要为儿子做一次努力。”方奎元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决定为了儿子跑一趟。
方志坚知道再拦他父亲已是不可能了,他得在后边跟着他,怕他途中出事。所幸离颀桐家不是太远,两个人一前一后不大会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