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奕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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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睡在榻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烟雾漫天，灰濛迷眼，我悄无声息地站在石桥上，俯览川流、正彷徨自顾间，却见一个形似郭嘉之人着了前朝异服，在在船头、向我递出了手。他笑得柔和、明朗，口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好似同我相识了多年一般，熟络、无隙。就在此时，有一丝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悄然绕下，在掌心处渐渐凝成了一滴朱红。触目惊心、狰狞憾人。我心中大骇，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谁道手脚战栗、一时恍惚，竟不意自桥上跌落。失足的瞬间，但觉胸口一紧、唇齿冰冷，兀自醒了神。
“不知天师，可懂解梦之法？”见我梦回，郭嘉随口问道。此刻天色未明，他不知何时燃了灯火，背朝于我伏在案前，拨弄着书简、图录。
“你怎还不入睡？”我揉了揉松醒的眼，回道。人却依然沉浸在刚在的梦里，听他言语，多少有些恍然之感。
郭嘉淡淡“嗯”了一声，道：“噩景入梦，难以成眠。”沉默了半晌，忽而悠悠地叹了气，“适才梦见年初开春，明是莺飞草长、百花烂熳，却有乌鹊南飞，无枝可依，绕树三匝，其状怆然。那时，天师正为我除却坟头杂草。”
“……你的坟头？”
“莫名地感到欢欣，哀戚间却是满心欢欣。”他说着微微侧过了头，冲我露出了与同梦中之人一模一样的笑容，低声道，“可惜此身化风。向你递出手时，天师却不曾瞧见。”我听罢不由地怔在了原地，久久不得回神。
忽尔察觉指间泛过一阵凉意，低头去看，竟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落了泪。心下慌乱，赶忙去拭。垂眼偷窥，所幸的是那郭嘉正全神贯注于浩繁的卷帙之中，皱眉思索，漠不关心。适才的言语大抵是他信口托出的，故而未对这边的情景着意、关注。我暗自释然，环顾间却恰巧瞥见了一整套卒兵、侍从的甲胄，整齐地堆在榻沿之上。
“这是为我预备的？”我略一迟疑，低声问道。
“众所周知，那个妄称‘天师’的逆贼已被荀公使人带走。如今这儿，只有我的亲随，奕儿。”郭嘉埋首自顾，静静地说道。言下之意，是要我扮作奕儿、托身军营。我大感费解，莫名追问道：“你作将首，领此一军，却要我冒名顶替、伪作他人，岂非多此一举？”
“这群兵丁皆是由夏侯氏兄弟募召而来的。”说罢，他冷冷地哼上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你是信不过夏侯氏兄弟？”
郭嘉不以为意地低笑了一声，轻蔑道：“天师纵是聪颖，却涉世未深、思虑浅薄。如今天下惶惶，曹公麾下，又岂是铁板铁板钉钉、毫无裂隙？要知举天师名号，募黄巾旧部，亦是逐鹿中原之道。奉孝既无意引火上身，也不愿涨他人野心，为主公添乱。见着主公、由他定夺之前，你只能是我的亲随，奕儿。”
“荀令君便是深谙此理，才与我共谋，出了这般下策。”
“那替我之人，莫非……”
“指不定如今奕儿的尸身，已作了鸦鸟之食。”他信口说道，口气淡然、不着波澜，使我不禁念及那天地刍狗之说。一惊之下，我用力摇了摇头，大声驳斥道：“小叔公与你不同，他宅心仁厚，必会保得奕儿之命。”这一声惊动了栖在屏头的黑鸦。它了无生气地啼咕了几下，便又将头嘴埋入了翅底。
“只愿如此。”郭嘉神色古怪地瞄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卯时将近，天师也该稍作准备了。”
我微微颔首，端起锃亮的甲胄，试着往身上着去。说实话从军以来，还不曾有过这般正规的武装。黄巾诸党多是些乌合野盗，哪有如此讲究。出战之前，至多在胸口绑上几块竹片护心。偶尔缴获甲胄，大抵都被熔铸成了农具、枪头。像我这般配以铁剑，算得是奢侈至极了。瞧我是一副手忙脚乱、瞻前顾后的模样儿，郭嘉哑然失笑了起来。他撩过我的发，顺手替我系上了肩后的绳带，随后持起铁剑，重又交还到了我的手里。见他单手便能举重若轻，我若有所思瞥了他一眼，轻道：“虽是文曲下凡，却瞒藏了不错的武艺。想来刻意被我砍伤，定也是你的算计罢？”这铁剑的分量纵使别人不知，我又岂会不晓？寻常山野村夫双手都未必能够将它使唤，更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骚客。
“天师说笑了，奉孝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他随意地避了我的目光，笑应道。
“不仅如此，你甚至并非士族出身。”
“何以见得？”他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讶，淡然反诘道。
“小叔公和公达叔叔他们身上皆有熏香。虽浓淡各异，但极是好辩。只有你，除了满身的没药味儿，甚至连脂粉都不擦抹。”我撇了撇嘴，慢悠悠地说道，“据我所知，颍川虽有望族姓郭，不过皆承了羌族外貌，似乎与你并无瓜葛。”
“除此之外？”郭嘉心不在焉地回坐到了案边，趣味盎然地凝视着我，似有几分玩味之意。
“郭嘉，国嘉。国之嘉行者，奉孝也。汉承火柞，而孝为曲直，是为木德。木能盛火，又能生火，此名与字，乃匡扶刘氏车驾、奉孝天下众民之意。所以，这名、这字，皆是你自个儿杜撰的吧？”他淡淡“嗯”了一声，忽然冲我大笑道：“名字也好，身份也罢，不过是一时取用、全无所谓。你说是吧，我的奕儿？”一抹轻佻、几丝邪气。我息了息，但觉自讨没趣，只得换了话题，道：“那我要如何作扮？这样出去，定会被轻易认出的。”
“奕儿常年以厚粉覆颜，没人见过他的真容。”郭嘉的笑容极欢，我却不禁一怔，呢喃道：“他真是你的亲随？”若非士族子弟，哪能常年敷粉？要知这玩意儿昂贵至极、堪比金玉，区区亲随，岂能有此殊遇？
“他是我往日游历时捡来的孤儿。当时见其资质不错，人也上进，便随手收作了书僮。这些年，便是由他照料我的衣食起居的。”郭嘉说罢从案底掏出了脂粉盒，就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开始涂抹了起来。淡淡的粉香一时弥漫了耳目。末了还不忘在我的唇上点了一抹胭红。指尖落处，药味浓郁。
“是故，从此往后，还要奕儿一如既往，为我尽心费力。”他似笑非笑地调侃道。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刚欲反诘，谁知他得寸进尺，又多言了一句，道“如今我剑伤未愈，重创在身，需得有人搀扶才行。”说着冲那血迹殷红的左臂努了努嘴，他竟笑得烂熳至极。
“也不知其中掺了多少鸡血。”我低声咒骂了一言，不情不愿地扶起他，径往帐外而去。以人作拐时，才发现此人比我意料中要高上许多。站直时，还需得仰视。也不知是否承过什么外族血缘。
旭日初升，此刻营里晨意渐起，熙熙攘攘。隔日的篝火灭了七七、八八，残余的灰烬却还冒着缕缕的热气。见我俩步出，过路的士卒匆匆朝这边行礼作揖，守夜的侍卫们恭然让了前道。井然有序间，似乎谁也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传令下去，卯时三刻拔寨。唔，走时莫忘了派人将那山寨焚了。”郭嘉有气无力地冲着身边的令官随口嘱咐。神色萎靡、喘息气馁，真好似是大病未愈一般。同适才活蹦乱跳、只手抬剑的模样儿简直判若两人。见状我不由暗地冷笑、非议不已。
“焚寨？”那少年令官听罢一愣，不知趣地重复了片语。郭嘉颔首轻笑，道：“安心。以我料算，那寨必定空虚。这群黄巾逆贼铁了心欲以螳臂挡车、拼死搏命，自不会在其中留剩粮草、军械。况且，如今此地尸横遍野。若不焚去，只怕会疫疾肆虐、波及邻近。”听到这里那浓眉少年恍然大悟般重重点了点头，转身跑开。我若无其事地扶他上了车舆，小声嘟囔道：“焚寨不就是为了告知周遭，此地已下。半是邀功、半是劝降罢了。竟还要编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真造作、不知廉耻。”
郭嘉听罢扬了扬唇，咬着我的耳根，低声笑道：“你不会是打算让我在士卒之间名节全丢吧，我的奕儿？”说罢他颜色轻佻地拨弄起了我的发梢，仿佛我便是他的玩物、偶人。我白了他一眼，还未启口，忽然感到身后视线闪烁、犹如蚁噬。回头张望，竟瞧见了紫面于四！于四见我顾首，慌忙遁地，转瞬之间湮入了人丛。也不知刚才这一照面，他是否已将我认出。
“我的奕儿，莫非是想要杀他？”郭嘉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瞧，我别过头，一声不吭、手忙脚乱地径自折腾起了车舆上的幕帘、和鸦鸟。他倒悠然，一点帮手的意思都没有。摇了摇头，轻声絮叨，道：“不过意气用事，实不可取。此人活口，尚有用于我。”
突然念及了惨死的白绕、行踪不明的白濮、以及生活了好些年的山寨，我的心头猛地掠过了一股狠意。“他识得我的铁剑。”只这一句话，便令郭嘉瞬时眯起了眼缝。我心中会意，冲着他咧嘴一笑，用力扯落了舆上的帷幕。一群鸦鸟惊飞、腾空。黑羽缤纷，煞是好看。“我以为寻常人不会去饲这乌鹊。”
“鸦鸟喜以尸肉为食。此刻灵智俱开，自然知晓随着我，便不会挨饿。有我之处，向来尸横遍野。”闻言一凛，我刚欲恶言相加，却见着了郭嘉满面的寞落、与寂寥。醉眼低垂、断眉如砂，唯有唇边留着一抹淡淡的浅笑，好似早已阅尽人生百态，不再波澜、无人流连。话到嘴边忽然期期艾艾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出语。他似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悠然轻道，说：“杀多了，便不知道该如何收手。只求他年春生，还有人愿意为我坟头锄草。”
我一怔之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倒图得奢侈。若非昨日小叔公及时赶到，只怕我早作了鸦鸟之食。还谈甚么坟头、野草！”他哈哈大笑，沉默了半刻，淡然而道：“也罢，于四这人迟早要除。这回就随你之意吧。只是，下手利索些，别叫人觉察了……是奕儿所为。”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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