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杀》满碧乔

3、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上元节至，洛阳城微冷中略带春意，洛河冰皮始解波色乍明，岸边高矮错落的杨柳树，树叶已然干涩、枯萎、丰泽不再，却不知何人绑了些红色绸布，平添了一番“绝胜烟柳满皇都”的风韵。夜幕从远方城郭外流云的尽头漫延过来，垂降在洛城之上，黑夜并没有吞没这座城池的活力，满街各色的花灯照亮了人头攒动的街、青石板的桥、宁谧流淌的河。绸缎的裙、粗布的衫、玉砌的金钏、镂空的雕花，人们比肩继踵，微风时至，轻拂衣袖，衣袂翩然。人群中有两位的模样十分打眼：都是娇小的身板被大大的长衫笼罩，身配紫芒腰带，头戴紫金冠，不添英气反显妩媚，眼波流转巧笑嫣然，打头的那个比较活泼，东瞅瞅西看看，后面的显得有些娇羞，被前人拉扯着，十分忸怩。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子和柔柯。
　　柔柯看到周遭望着自己的目光，心里又惊又怕，又惦记着早些回家，扯了扯西子的衣袖：“咱们也当回去了吧，再回去晚了当心爹爹发现。”
　　“好容易出来一遭，好歹等我去讨一碗元宵吃了再回啊”，西子有些央求似的对柔柯说，“你不知道，这洛伊轩可是全洛阳城最好的酒楼，你不想去见识见识吗？”
　　“不过是些鱼虾蟹蚌，还不过是那些滋味罢了。”
　　“好姐姐，你就同我去一遭吧”，西子对柔柯撒娇。
　　“哎，你不要姐姐姐姐的叫嚷，当心给人听见了”，柔柯赶紧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她们二人，赶忙对西子说，“你要去，我便同你去，只是吃罢了元宵，我们就必须即刻回府了。”
　　“遵命，宇文公子”，西子应到。
　　二人随着攒动的人群走到一处三层飞檐楼下，正是洛伊轩，轩俊壮丽自不当说，门口外两尊石狮也是威武雄壮。节日里楼前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灯笼，烘托出无比的喜气。西子和柔柯相视一笑，信步走进了楼中，掇了一条长凳坐下，不过要了些利口的菜品和汤圆，闲话着方才的见闻。
　　西子四下里环顾着周遭，透过雕花的窗棂正好能看到圆圆清冷的月亮，一时间她有些恍惚，只得摆摆头，让自己多清醒些。柔柯也想四处看看，出于大家小姐的自尊，她并不似西子那样潇洒，只是小范围的窥视，忽然一转头，看到不远处高台上的一位公子，竟一时间愣了神。
　　那公子生得瘦削俊脸，眉如剑，目若朗星，肉白色的双唇很薄，身量修长挺拔，峨冠博带风度翩翩，身上自带一番风流气韵，若比之潘安，潘安稍逊□□；再较之曹植，曹植风采皆无。柔柯竟不知世上竟有如此男子，让自己自恃美貌之人在他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忽的西子拍了柔柯一下，竟将柔柯吓得跳将起来，西子所坐的条凳一时间便失去了平衡，幸而这几日西子所练轻功略有长进，把持住了没有摔倒，可是动静却着实不小，惊得整个大堂的人都不由回头望她两人。
　　“看什么呢？都看傻了”，待到坐稳后，西子偷偷问柔柯。
　　“没……没看什么”，柔柯有些心虚，自己一个大家闺秀，盯着一个男人看愣了神，若是传出去，还不得羞死个人。
　　西子顺着柔柯的目光看去，却好不矜持地喊起来：“柔柯你快看啊，那边有个帅哥诶。”
　　好在这是唐朝，没有人知道帅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因而周边的人只是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把柔柯羞得半死。
　　“你别喊了，你看呀，他们都在看咱们呢。”
　　“怕什么”，西子依然不觉得有什么关紧，“咱俩都是男人，看看男人怎么了？”
　　柔柯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几代先皇，都爱养男宠……”
　　西子这才反应过来，这可是开放的大唐啊，皇上带头养伪娘的，自己怎么忘了，于是也老实了，乖乖地坐在条凳上，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别人怀疑她的性别取向。
　　“菜来喽”，很快，小二就端上了美味的牡丹燕菜，也是洛伊轩的招牌菜。
　　“你快看啊，这个菜好漂亮！真的像牡丹花一样”，柔柯感叹道。
　　“我说大小姐，你不会没吃过这道菜吧”，西子不可思议地问道。
　　“确实没吃过啊，也是头一次见呢”，柔柯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还好意思说你是洛阳人”，西子笑着讽刺她，随即吆喝道，“小二，来一壶杜康酒。”
　　“哎”，柔柯赶紧制止她，“吃饭就得了，酒就算了吧，万一给爹爹看到我俩喝得醉醺醺的回去，少不了一顿训和打啊。”
　　“谁要喝醉了”，西子笑嘻嘻地辩解，“就喝一点尝尝嘛，曹孟德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偏偏我没喝过这杜康呢。”
　　“哪里来的那么多忧愁零落啊”，柔柯也不忘开开西子的玩笑，“想是你春心动已，才要喝酒的吧。”
　　“瞎扯什么呢你”，西子不满地嚷嚷道，“摆明了在我眼里男人女人都一样，什么动不动的，我就是要尝尝这杜康酒。”
　　“好好好”，柔柯终于做出让步，“你喝点可以，但不许喝醉。”
　　说话间，小二已经端来了杜康酒，西子接过酒壶，给自己和柔柯都斟了满满一杯。将鼻子放在嘴边，轻轻地嗅了嗅，一股清香扑面而来。西子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入口辣辣的味道呛得她差点喷出来，可她还是强撑着咽了下去，在短暂的热辣过后，一阵清香回荡在她的五脏六腑之内，口角之间也溢满芬芳，荡气回肠。她忍不住又喝了两杯，只觉神清气爽兴致高昂，柔柯见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经喝得两颊绯红杏眼惺忪，着实吓了一跳，赶忙夺下杯子，招呼小二道：“结账了。”
　　小二赶忙跑来，却见柔柯手插进夹衫内兜，面露难色，她压低嗓音凑近喝得晕晕乎乎的西子：“我的钱袋好像不见了，你给钱吧。”
　　西子痴痴地笑笑，也伸手去掏钱，内兜同样空空如也。
　　柔柯瞬时窘迫了，尴尬地看着小二，小二立即换了副嘴脸，不满地喊道：“看你们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还吃霸王餐啊！”
　　柔柯大窘：“我们的钱袋好像被人扒了，实在抱歉，等到回府，一定让家丁送还。”
　　“回府？你们不给钱，就别想出这个门”，小二不满地吆喝道，“来人呐！有人吃霸王餐啦！”
　　柔柯往身后一看，四五个穿着粗布衫的彪形大汉从门口冲了进来，不消一刻就将西子和柔柯团团围住，柔柯立马吓得连连说：“几位几位，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好商量，好商量。”
　　西子此时已经是喝得七荤八素六亲不认，前日学了几套三脚猫的功夫，就已经拽得自己不知姓甚名谁，她跳起来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都说了把钱送回来，大不了你们跟我们去取，这还不行吗！”
　　“谁会相信你娘放的狗臭屁！快把钱拿来！”
　　西子听得那人口出狂言，心下大怒，在酒精的作用下，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一个过肩摔灌于地上。西子得意洋洋，哈哈大笑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几个大汉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忽地，西子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然后猛然抛了出去，像是在飞。她突然有些清醒，自觉自己马上要扑上冰冷坚硬的地板，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她心一横眼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不知怎地，她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角落，耳畔响起一声好听的男声：“你没事吧。”
　　西子睁开眼，对上一双星一般的眸子，瞬间又赶紧闭上眼，心里默念道：闪瞎了闪瞎了。
　　柔柯见那翩翩佳公子前来相救，又紧张又欢喜，快步跑到那公子的身后，躲了起来。西子也从那温暖的怀里跳出来，晕晕乎乎地站在他旁边，大大的眼睛瞪着那群打手。
　　“诸位，不过是为了饭钱，我替这二位公子交了便是，和气生财嘛，就别打打闹闹的了”，那公子拱拱手，对那些打手说道。
　　那小二打量着这人，只见他衣着较西子和柔柯更加考究，身配上乘翡翠吊坠，皂靴紫金冠，贵气十足。这洛阳城中，有许多皇亲贵胄，小二也是见过的，息事宁人自是最好，省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于是朗声答应，那公子给了他们饭钱，又给了大笔的赏钱，几人相当满足，一哄而散一旁分赏去了。
　　柔柯上来对那公子拱手行礼：“今日承蒙公子出手相救，请您告知府第姓名，改日自当令家丁前去奉还银两。”
　　西子虽喝得有些晕，却依然没忘了礼仪，也上来拱手：“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小…小弟感激不尽。”
　　那公子轻笑两声也拱手回礼：“能为二位姑娘尽绵薄之力，李某深感荣幸，两位姑娘不必太客气了。”
　　柔柯和西子见这人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窘得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得尴尬地陪着笑，讪讪地应付他，西子拉着柔柯，一边说“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一边冲门而出。
　　“怎么给他看出来了呢”，柔柯一出来就紧张地问西子。
　　“嗨，你色迷迷地看了人家那么久，说话又柔声细气，他怎么会看不出你是个姑娘”，西子分析道，“算了，知道就知道吧，咱们好容易出来一次，别坏了兴致，洛河边上好像开始放烟火了，咱们去看看吧。”
　　“你呀，怎么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呢”，柔柯轻轻地戳了西子一下，“女扮男装还被人识破，这要是传出江湖……”
　　“即便传出江湖，也不过是多一段人人夸我潘安貌，谁知纱帽罩婵娟的戏文而已嘛”，西子想逗柔柯开心，却忘了年代，柔柯压根不明白西子说的是什么，只当她是在夸她二人花容月貌，也就不再放心上。两人相携来到洛水边，有人划着船到洛水中的小洲上，点放烟花，霎时间，东风夜放花千树，晦暗的夜空被点亮，一簇簇烟花从小洲腾起，至空中炸出无数盈盈闪闪的光束，令人应接不暇。
　　西子呆呆地看着空中的烟火，她没想到，唐时候的烟花已经这样漂亮，富庶的洛阳城中没有摩天高楼电线杆隔断天空，让这烟火得以在洛城上方尽情绽放。她发自肺腑地赞叹道：“柔柯啊，这烟火，是我看到的最漂亮的一场了。”
　　过了半晌，柔柯没有回应，西子仰头仰得脖子酸痛，终于回神，却没看到柔柯的影子。
　　西子一下子慌了，柔柯自小养在深闺，很少出来抛头露面，虽也在这洛城长大，却对这座城市并不熟悉，身上又没带银子，这可怎么是好啊。
　　西子迅速扒开重重叠叠的人群，逆着人流，边走边喊道：“柔柯，柔柯！”
　　她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人群的欢笑声和烟火的爆炸声中，西子觉得自己无助极了，她拼命地往前跑，却总被人流往后冲，最终一脚绊在石头上，仰面重重地摔倒，身上无数的人踩踏而过，耳边还是嘈杂的声音，她想起来，却起不来，周身无力，她绝望地哭了出来，身上还是隐隐的疼。
　　一只手在人群下方有力地拉扯住了西子，把她扯了起来，西子顺势跌进了那怀中，她抬起脸儿看着那人，眼神依然晶亮如天上之星，只是流露出深深的心疼。
　　恍惚间，西子好想问他，这眼中深深的心疼，难道是为了我吗？
　　过了好一阵，这俩人才回过神来，两人都有些讪讪地，这公子的随从自然是疯了，从不知自己家公子爷竟然还有这种特殊癖好，大晚上的连续两次抱同一个男人。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啊”，这公子温柔地开口问。
　　“跟我一起出来的那个姑娘，我找不到她了，一转眼的工夫，她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