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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新人出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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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潘青便下令众人略微放缓速度,谷良明知他在抬杠,却也只能不予理会,带了两个人忿忿地跑去前面。他打眼扫过修武,修武却只是微微摇头,不仅并未跟上,反而更落到后头去了,谷良顾他不得,打马自去了。
晨间空气沁凉,薄雾缭绕,马蹄踏碎夜露,听在修武的耳里,只觉叮咚作响,清脆无比。举目四望,只见树间的鸟儿觅食归来,在巢边叽叽喳喳,遥远的村庄上空,鸡犬之声相闻,炊烟冉冉升起。这番真实的人间景象,顿又触动他早已深埋的一些记忆,在心湖里泛起一波波涟漪。
修武正自恍惚间,忽有一个精神奕奕的小伙,渐渐也落到下风,竟与他并辔而行,笑着搭讪道:“喂,修武,昨夜那曲子是你吹的吧?”修武认出他是谷良手下的一个护院,名唤谷登,便友好地点了点头。
谷登道:“可真好听。我们大伙儿都说好听。可惜我不会吹笛,要不也跟你学学。”
修武笑道:“你过奖了。其实不会吹也没关系,这曲子原是配了词儿的,可歌可唱。你若想学,改日我可以教你。”
谷登又是欢喜又是讶异,连声道:“是么,但不知词儿长不长?难不难学?”
修武笑道:“不长,通共只有七八句而已。”
当日途中小憩之时,修武便应谷登之请,教人唱曲。他先念了《沧海一声笑》的填词,又带他们哼唱几遍,待众人大致记下,便奏曲相和。
一时只听树荫底下,响起一道清越的笛音和一群光膀汉子的浑厚歌声:
“千山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千山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众汉反复唱了数遍,渐渐放开胸怀,那歌声便带了些沧桑豪迈之感。
潘青手下数人原本坐得不远,兼之这词曲又十分简易,听了半刻,便也不知不觉地轻声跟唱。那几人唱着唱着,却又似想起什么,缩着脖子一顿乱望,果然见潘青面沉如水,目若寒冰,正冲他们死死盯来。几人心中一慌,即时噤声,头垂得低低的,只差钻到地底下去了。
潘青深沉鹰隼的目光却又落在修武身上,久久不曾离开。待转开时,却又撞见谷良如电的目光。二人互无好感,且早已心知肚明,嘴角竟同时扯出一抹挑衅的微笑。
谷家堡马队便如此时紧时慢,忽忽几日,总算赶到边境互市。这互市通商已久,虽然规模不大,倒也门类俱全,与两国贸易相关的各项业务更是十分发达,众人很快便办妥通关文牒。潘青、谷良二人各揣一叠银票,找了一家大票号,一共兑了二百两黄金,值得整整二千两银子。
因有重金在身,这一行人顿时万分警惕。谷良在江边找了一个熟识的船家,潘青又命人仔仔细细检查数遍,方才放心上船,去了对岸。
原来齐梁两国隔着一条奉江划江而治,奉江上游归梁国所有,下游则归齐国管辖,谷家堡一行人所来之地正是奉江下游,是以渡江之后方能抵达梁境。
众人到了一个坡下,便是所谓的梁国马市。谷良熟门熟路,很快便找到一个相识的马贩。那马贩名唤束道林,为人甚是活络,一见来了生意,顿时眉开眼笑,不住声地念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等语。殷勤寒暄之后,束道林便屁颠屁颠地领着潘、谷二人去马场相马。
那马场甚是气派,此时却只闲闲地放养着数十匹健马。看那马体格高大,骨骼匀称,头部小巧伶俐,四肢强健,毛色以棕、黑色为主,纯色的较少,大多是四肢和额部带有白色斑块,俗称“白章”的,显然便是伊犁马无疑了。
束道林打了几下响指,便有几匹好马颈项高举,轻甩四蹄,哟哟而鸣,那姿势极有悍威,加之眼大眸明、毛色光亮,更显神骏。
束道林笑道:“谷爷、潘爷,您二位都是懂行的,不是我自夸,我这些马,那可真是从伊犁来的,与那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本是同根同源。您请看这马,长相美丽,身姿轻盈,步伐灵敏,虽及不上汗血宝马,却也能日行四五百里,不论是走山路还是走平地,均是大有余力呀。再说这马性情温顺,容易驯养,最适合富贵之家乘用,便是女子,只要不惊不惧,那么只要稍加调教,也能骑乘!”
他这厢说得天花乱坠,潘青已是面色微动,谷良却一味摇头道:“这伊犁马看着不错,可是既不及蒙古马悍勇,又不如河曲马强健,既不能卖给军户,又不好卖给农人,实非我们谷家堡所要之物啊。”
束道林双手一拍,夸张地喊了一句“哎哟喂,我的谷爷啊”,接着便面带可惜之色,扁嘴摇头道:“谷爷,咱也算是老熟人了,我说话直道,您听了可别介意。咱们虽只大半年没见,您这耿直劲儿哦,可比年前更重了几分。不是我说您哈,您每天日理万机的,也不知多久没进城去瞧瞧了。现如今您随便看看,我梁国上京,还有你们齐国中都,甚至东南西北各州,哪个地方不是宝马轻裘,歌舞升平?没有战打,还要那蒙古马干吗?至于农夫所用的河曲马,原本就值不了几个钱,您辛辛苦苦跑这么一趟,恐怕还赚不来几个路费呢!”
他这话说得尖酸犀利,谷良本是木讷之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竟是不能接口作答。
潘青与束道林原也不熟,此时一手握着折扇,在胸前轻抬慢摇,一手玩着唇角微须,嘴上还挂着个讥诮的微笑,悠闲得像是来看戏的。
束道林看看谷良,又看看潘青,很快便放缓脸色,重新堆出一脸微笑,低声神秘道:“谷爷、潘爷,我们束氏马场您二位必定早有耳闻吧?那可是上京背景、朝中有人,名号响当当的啊!我们老板一向眼光独到,从来只卖最热销的货物,只做稳赚不赔的生意。他老人家早就定下调子了,往后几年,束氏马场不贩蒙古马,也不贩河曲马,一心只贩伊犁马!再说了,您二位既是行商之人,也是江湖中人,与您二位打交道,我就算不给老板长脸,也总得给自己留点后路是不?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二位面前睁眼说瞎话啊。不过是希望您也高兴,我也高兴,大家有钱一起赚罢了。”
修武听得十分入味,面上笑意无限,心中暗道:这束道林巧舌如簧,头头是道,还真是少见的经商材料。他肯定没学过所谓的现代营销学吧,却已是一口气用到了正向陈述法、反向激将法、第三方论证法、暗中吹捧法等一系列营销组合拳,真是令人目不暇接,想不入其彀中都难啊。
眼看潘青眼珠转了几转,面色淡定,似已有所决定。
谷良也不禁面露犹豫之色,下意识地伸手去拍胸前银票,却才想起那银票早已换成了箱子里的真金。他用力地握了握拳,喉头动了几动,终于还是镇定下来,拱手笑道:“束爷的好意,谷某心领了。但谷某食人之禄,便要忠人之事,那蒙古马与河曲马,仍是要去找找。”
束道林微感不快,但也还是笑道:“谷爷如此忠义,束某钦佩不已,便也不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类的话了,谷爷尽可再去别家看看,回头若是还想来这里逛逛,束氏马场的门也依旧为您敞开。”
谷良强笑着回了一礼,转头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却未见潘青等人跟上,谷良不由得怒目回视。
只见潘青缓缓挥扇笑道:“众人都道谷兄精于相马,潘某其实不擅此道,为免拖累谷兄,还是不要随同前往,只在此静候佳音便是了。”
谷良气得胸口起伏,当着众人也不好发作,随手点了几人,喝道:“你、你、你、你,把箱子全都带上,我们走!”
潘青身形一晃,挡住谷良道:“谷兄,想必你还不至于忘记,此行乃是由我主事。”
谷良怒道:“那又怎样?本钱可有一半是老夫人的!”
潘青点头道:“哦,你也知道老夫人只出了一半的本钱啊!”
谷良气哄哄的,闷声不言。
潘青冷笑道:“也罢,既然你不嫌累,那就扛走一半好了。我还是那句话——在此等你。”回头却对束道林温声道:“束兄,潘某在这日头底下站了半日,已是有些干渴,还想向你讨一碗凉茶。”
束道林满脸堆笑,忙道:“哪里,哪里,是束某招待不周。潘爷,里面请,里面请。”
谷良憋着一肚子火,出门便是一顿暴走,连着看了好几家马场。修武等人顶着毒辣的日头,在他身后乖乖跟着。可惜现实总是十分骨感,这一带的马场果然都是唯束氏马首是瞻,清一色只卖伊犁马,而且成色还赶不上束氏马场。谷良等人转了半天,竟是连蒙古马和河曲马的影子也没见着。
只有最后一家马场的老板,听说他们是来找蒙古马和河曲马的,倒是开口说了几句实在话:“唉呀,你们来得晚了。上个月,束氏降价出货,已是将场中所有的蒙古马和河曲马都卖出去了,连老马烈马也没剩下,买主便是大名鼎鼎的雷家庄和金刀会呀。”
谷良等人惊愕不已,那老板却又长吁短叹:“唉,束氏财雄势大,他一跌价,我们这几个小马场也只得跟着降价,损失惨重,没几天便把从前挣下的一点家底赔光咯。前几年马场生意倒还罢了,唉,生意如此难做,还真不如像隔壁几家那样,自愿被束氏兼并算咯。——自古商场便是如此,先是小鱼吃虾米,后是大鱼又吃掉小鱼,大鱼的后面只怕还有更大的鲨鱼鲸鱼哟……”
谷良长叹一声,谢过那老板,垂头丧气地往束氏马场走去。
修武拍马跟上,斟酌道:“谷良大叔,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谷良漫不经心道:“修武兄弟,你但说无妨。”
修武道:“其实我觉得,买一批伊犁马回去,倒也不是坏事。”
谷良惊讶地“哦”了一声,奇道:“此话怎讲?”
修武笑道:“谷良大叔,你是怕这些伊犁马到了东州,不好出手是么?”
谷良点头称是。修武又笑道:“我倒有一个主意,包你能顺顺利利地卖出这些马去!”说着便凑到谷良耳边,将心中计议说了个大略。
谷良眼中一亮,却仍有些将信将疑,忐忑道:“此计,当真能成么?”
修武点头笑道:“当然,包在我身上了!”
谷良还是不敢相信,沉吟半晌,终于道:“也罢,如今也没有别的马匹可买,只能带些伊犁马回去了。谷家堡虽然从未卖过这马,但合众人之力,哪怕多费些周折,迟早也是能出货的。只要我们回程再注意些,一匹马也不折损,就铁定赔不了本。”
修武见他虽仍有些不安,但毕竟还是拿定了主意,便也笑着应了,不再多言。
一行人回到束氏马场,潘青正施施然在那喝茶,听谷良粗粗讲了几句,这才得意笑说自己早已与束道林谈妥了价钱。但他见谷良明明四处碰壁,却又神色泰然,并无懊丧失态模样,倒掩不住几分惊讶。
谷良亲手选了四十匹好马,又和潘青一道,将二百两黄金交割清楚,便逐一在马毛底下打上印记,又将马队人手分成四队,每队各领了十匹,吩咐好生看顾。
束道林一大笔买卖做成,自是十分喜乐,亲自带人把马匹送到岸边,又张罗了几条好船,一一赶马上船,不可谓不殷勤周到,潘青十分满意。
谷家堡一行人马顺利过江,这便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