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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缘浅缘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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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中,一座精致的竹舍,门上的匾额——忆兰斋,正是沈大夫的医庐。
小叶看着那雅致的景色,却觉得此处人迹罕至鸟兽踪绝,实在是冷清。他正胡思乱想,眼见老张已进了竹舍,便急忙跟了进去。
竹舍内布置得非常简单。正厅不过是些桌椅药柜,其他几进房间都用门帘隔着,看不清内里。此时,沈大夫正临窗而坐看着书。
小叶偷眼一看,沈大夫衣衫整肃也穿了鞋。他没来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沈大夫见了他们俩,便放下手中的书,对老张说道:“事情都办好了?”
老张陪着笑脸道:“沈大夫交待的事情我怎么敢耽搁。你看,骨灰都用坛子装起来。可是这个钱嘛,嘿嘿……”老张说着搓了搓手。
“我知道了。你说吧,一共用了多少钱?”
“呃,这个嘛——,细节上我就不啰嗦了。您给我五两银子就可以了。”
沈大夫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小叶心中算计着,薄皮棺材二两银子,坛子十吊钱,总共三两都不到,这老张的小算盘打得够精的。于是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你这做生意的可真是够黑心的。”
老张面不改色的说道:“小兄弟,话可不是这么说。好歹我也跑了一天的路,你看我这腿都肿了。”
小叶撇了撇嘴,为了那点钱,他这臭叫花子外加小混蛋都升级成小兄弟了。他忍不住揶揄道:“不敢当。我这小混蛋要当了你的小兄弟,你就成大混蛋了。”
老张气得额头上的青筋直冒,可碍于沈大夫的面子,他竟不好发作,只是恶狠狠的瞪着小叶,恨不得咬他一口。
沈大夫的神情仍是淡淡的。他拿出两锭小银锞子,递给那老张一锭:“这是十两,今天辛苦你了,你回去吧。”
老张千恩万谢的接过银子,又白了小叶一眼,随后便乐颠颠的走了。
小叶心中暗叹,这沈大夫怎么甘愿当个冤大头?
可接下来的事更让他吃惊。沈大夫把另一锭银子放到他手里,说道:“这个是二十两的锭子。我现下也只有这些,你拿去谋个生路吧。”
小叶拿着银子不知道怎么办好。乳娘一死,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有钱也没用啊。他踌躇半晌,问道:“沈大夫,我能不能留在你这里?”
沈大夫摇了摇头,道:“不行。”
小叶眼圈一红,突然跪了下去,说道:“沈大夫,我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求求你,让我留在这里吧!”
沈大夫眉心微皱,伸手将小叶扶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轻易给人下跪。这个地方不是你能待的,你快走吧。”说完便不再理他,转身一撩门帘到后面房里去了。
小叶一时无措。他站在门厅里等了许久都不见沈大夫出来,无奈之下只有决定离开。可他想到,二十两银子够一户穷苦人家一年的开销了,这么多钱他自忖绝对还不起。于是他将银子放在桌子上,才转身出了竹舍。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
小叶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早就头晕眼花,两腿发软。脸上挨的那一巴掌肿起老大一块,烧得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他迈着沉重的双腿挪到竹舍门边,背靠墙壁慢慢的坐了下去。火红的霞光透过浓密的竹丛,洒了他一身金灿灿的光点,可他却觉得寒冷刺骨。他蜷着身子,瑟缩着抱紧了怀中的骨灰坛,不久,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小叶正迷糊着,忽见乳娘走了过来。她慈祥的笑着冲他招手说,孩子,饭做好了,怎么不来吃啊。他高兴的应了一声,伸手去牵乳娘的手,没想到却抓了个空,而乳娘也凭空消失了。小叶吓了一跳。他惊叫一声,猛然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沈大夫秀气深邃的眸子。小叶糊涂了,半张着嘴瞪着沈大夫,一时竟愣了神。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沁凉的夜风抚弄着林中的竹叶,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沈大夫轻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叶揉了揉眼睛,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骨灰坛,不知说什么好。
沈大夫沉默了一会儿,说:“跟我进来吧。”接着他便进了屋。
小叶心中一喜,急忙站了起来。可他蜷在那里太久,腿都麻了。他苦着脸揉了揉,随后便抱着骨灰坛跟了进去。
竹舍的中厅已经掌上了灯。厅中的木桌上放着三碟素菜、两副碗筷和半盆饭。
小叶闻着饭菜的香味馋得口水直流。可他却觉得奇怪,沈大夫不是很有钱吗?怎么吃得这样简单?
沈大夫道:“你跟我一起吃吧。坐。”
小叶将骨灰坛放在小柜子上,在他对面坐下。
沈大夫到厨房又拿出一副碗筷来。
小叶有点纳闷,两个人吃饭为什么要拿三副碗筷,难道还有人要来?他正想着,沈大夫已经盛好了三碗饭,在他们的面前各放了一碗,最后一碗放在他的右手那边,然后说了一句:“夫人,吃饭吧。”
小叶不解,他问道:“沈大夫?”
沈大夫微微一笑,说:“我在请我夫人吃饭。”他的微笑如同寒冬里出云的暖日,使得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小叶突然觉得沈大夫不像他的外表看来那么冷淡。可沈大夫说的话却让他心生疑虑。他斜眼看去,那个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有啊,难道……?他不敢再往下想,可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沈大夫见小叶神色紧张,便问道:“你怎么了?”
小叶嗫嚅道:“我,我没看见你夫人啊……”说着他缩着脖子左右看了看。
沈大夫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他沉默了一小会,轻声道,“我夫人去世一年多了,不过我习惯了和她一起吃饭,所以总是多摆一副碗筷留给她。”
小叶恍然大悟:“那副黑漆棺木里和屋后坟里的人就是你夫人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立碑,也没有设灵主牌位?我家乡那儿,家里的亲人死了都会这样做的。”
沈大夫一愣:“你听镇上的人讲的?”
小叶点了点头。
沈大夫苦笑。
小叶忍不住又问:“你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沈大夫笑而不答。
到锅平碗尽的时候,小叶终于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摸着微凸的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可他一抬头,竟发现沈大夫正静静的看着他出神。
小叶脸上发烧:“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不好意思,我很久都没吃得这么饱了。”
沈大夫摇摇头,喃喃道:“你很像我小时候。”
小叶不明白。什么地方很像?是指能吃,还是说吃相难看?应该不是说长得像。他低头扯了扯身上破衣服。
沈大夫却换了一个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小叶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叫小叶。”
“姓什么?”
“我不知道。乳娘不肯告诉我,也不许我问。”
沈大夫一愣,道:“不知道就算了。家里没人了?”
小叶点头道:“是啊。原就只有我和乳娘两个人。”他神色黯淡下来,“乳娘死了,我就没有亲人了。”
沈大夫沉吟了一下又问:“你想留在我这里?”
小叶急忙答道:“是啊,沈大夫。我很勤快的,什么都能干。乳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以前家里的粗重活儿都是我帮她做的。”
沈大夫颔首道:“嗯,你可以留在这里……”
小叶喜上眉梢:“真的!?”
沈大夫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只是,有一点你要明白。”
小叶忙不迭的点头。
沈大夫顿了顿,说道:“许是我命犯天煞孤星,不应有亲戚朋友。我身边的人个个都不得善终,无辜惨死。我自己一身罪孽,满手血腥。说不定哪天仇家就会找上门来,将我乱刀分尸。你在这里,说不定也会受牵连。这样,你也敢留下来?”
小叶愣了。他自幼无父无母,现在唯一能算是亲人的乳娘也死了,那他不也是天煞孤星的命?要说仇家,他没有。可沈大夫这么个文弱书生能干出他所说的那些事吗?他不信。莫不是沈大夫找借口搪塞他?肯定是这样。
小叶拿定了主意,便自信满满的说:“自小乳娘找人给我算过,说我是金刚命,一生福大命大,就算碰到什么事,也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所以我不怕这些。”
沈大夫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小叶终于在忆兰斋住了下来。
时间一长,他便发觉那卖煎饼的老张说得没错,沈大夫确实很怪,他终日里不是诊病就是看书,话也不会多说一句。即使是在小叶说,要将乳娘的骨灰坛埋在沈夫人的坟旁让她们俩做伴时,沈大夫听了只是笑笑。
沈大夫还有个固定的怪习惯。他每晚都会去后院那座坟前抚琴。其实抚琴倒也罢了,好歹是个娱乐。可即使是欢快的曲子,到了沈大夫手里,总会奏出一股哀伤的情绪来。
小叶每次听到沈大夫抚琴,都会想起乳娘。
从前小叶就曾对乳娘说过,乳娘就像他的亲生母亲一样。可乳娘听了却是边哭边笑,然后拉着他的手说,让他受了很多委屈,有负他母亲的托付。可当真谈到小叶的亲生母亲,她又三缄其口。
当时小叶握着乳娘的手,只觉得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指骨节突起,掌心的老茧粗糙得吓人。于是他便不忍再追问亲生母亲的事情,只说有乳娘伴在身边就很满足了。乳娘听了却哭得更厉害。
那时的生活虽然过得很苦,可总算有亲人相依为命,仍然是幸福的。可如今亲人已逝,往事不可追。每忆及此,小叶的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
思己度人,他便知道沈大夫抚琴时肯定是思念他的夫人了。可他不知道怎样安慰沈大夫才好,每次挣扎良久都只能红肿着眼睛躲在一边看着他。
在忆兰斋的初期,小叶只是帮忙沈大夫打理生活琐事。那时起,他便发现沈大夫远不如外间传说得那么有钱。虽说沈大夫的病人不少,可遇到穷苦的人,沈大夫不但不收诊费,还免费赠药。像沈大夫这样,要想赚钱还真是有点困难,而且也没见他有额外的积蓄。小叶想不通,当初他哪来的钱买这块地和那么好的棺木。
时间长一点,小叶熟悉了医馆的事务,便帮着沈大夫采药煎药,打理后院的药圃。而沈大夫知道小叶识字后,偶尔心情好还会告诉小叶去看些医书或是指点他医术。
说到沈大夫的藏书,小叶初见时真是吓了一跳。那些书不但数量惊人,而且种类繁杂。从天文地理兵书战法,到算理术数经史子集,几乎应有尽有。更有甚者,连《内恕录》、《检验法》这种有关刑狱的书籍,沈大夫也有收藏。小叶惊喜不已,找到自己喜欢的书便读得废寝忘食。
生活算是过得很安定了。可待在沈大夫身边越久,小叶越是不安。他心中有个秘密,一直想说却又不能说。
小叶其实是女孩子。只是她自小就被当作男孩来养活。在她六岁那年,乳娘逼着她发誓,绝对不能说出这个秘密。可每当小叶问起原因,乳娘总是含泪不语。小叶怕她伤心,便不敢再问下去。
如今的小叶十五岁了,个子比同龄的女孩子要高半个头。虽然乳娘也曾教她诗书礼仪,可小叶终日在难民堆里打混,总搞得自己满身污泥,衣襟破碎。年少不知愁滋味,别人叫她臭小子,她也不以为意。她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和那些泥小子们一起打架玩耍,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如今沈大夫收留了她,她觉得若还是将此事隐瞒,实在于心不安。可她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竟不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