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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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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过去三个多月,她的肚子却始终毫无动静。
大夫人一再的送补汤来给她喝,尚方虑也一再的努力,却始终没有喜讯传出。
他又一次问她身体可有变化时,她觉得奇怪。因为前两天他们都没有同房,她来了月事,他明明知晓,又怎么会在隔天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她首次有了怀疑。
而这怀疑,在有一次不经意碰触到他的肌肤时,更加深了几分。他从不在白日里与她有肌肤之触,那次是一个意外,她送参汤去他书房时,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手忙脚乱间,被他抓住手。
那只手掌是那样的冷,比她更甚。她开始怀疑夜晚拥抱她的人,另有其人。
想及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时,她觉得身处冰窖,浑身冰凉。
不会的——
不会的!
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可蛛丝马迹是那样的多,让她无法自欺欺人。
如果是他,为何他从不在夜晚时让她看见他的脸从不出声?如果是他,为何从不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如果是他,为何体温差别如此之大?如果是他,为何会不知道她来了葵水而问出愚蠢问题?
可如若不是他,他又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待她?夜晚那个拥抱她的人,又会是谁?
又一次同房时,他才刚触碰到她,便发现她不住的颤抖。他以为她冷,很自然伸臂将她揽进怀里,用被子紧紧将她捂住。这样温柔细心的对待,从没变过,一直让她感动。她拼命压抑脑海中想及的可能性,鼓起勇气吻他,甚至在情-欲的顶端时,在他颈上留下咬痕。她想要以那个痕迹辨别真实,证明一切都只是她的胡乱推测。
隔天,她仔细留意他的脖颈,果真看见齿痕。她欢喜了不到三秒钟,凑近一看便发现那齿痕不属于她。她清楚自己的牙齿形状,那痕迹不是她留下的。
她觉得眼前发黑。
见她查探脖颈,他顺势问,“怎么了,昨夜忽然变成凶狠的小野猫?”他没发觉她的情绪,以为掩饰的很好。
她忽然想笑。
他是那样清冷的人,从来羞于谈论闺房之事,又怎么会突然拿出来说嘴?想必他是知晓了她的起疑吧,所以刻意这样做以消除她的疑虑。可他不知道,他越是如此,反倒越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她陪着他做戏,想要将完整事实找出。
她看似无比随意的问,“怎么没看见无言?”
“他感染了风寒。”
“相公少了护卫,要多加小心了。”
“娘子放心。”他以为她疑虑全消,安心的要走。“那为夫就先去巡视铺子了。”
“若素恭送相公。”她柔笑。
尚方虑一走,她便收了笑,神情严肃的问莺儿,“无言的屋子在哪?”
“呀?!”莺儿一头雾水。
“带我去。”
莺儿看着全然陌生的小姐,不敢多问什么,乖乖为她领路。
当真在此找到无言,但不在屋里,而是在屋外舞剑。他精神看起来再好也不过,风寒?
他没想过少夫人会忽然来访,完全的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缓了好久才急忙低头行礼,“无言见过少夫人。”
她大步向他走去,隐约看见他颈上有东西,她首次命令道,“低下头来。”
他反应不过来。
“低下头来!”
他愣愣的低下头去。
她清楚的看见了一个不应该在他身上看见的齿痕。她的齿痕!
居然是他,居然会是他!
她原本只是想找他问话,以找出更多线索,却不想会发现这样令人震惊的事实。
但,怎么会是他……?他那样忠心,那样的坚守男女之别不是吗?之前甚至还提醒她保持距离。那都是演戏吗?
越是信任一个人,在被背叛时才会越觉得受伤。她是那样的信任他——
她一巴掌甩过去。
他被打慒了。“少夫人?”
她冷笑,“少夫人?你觉得这样称呼我妥当吗,‘相公’?”
一句讽刺意味浓厚的‘相公’,足以让他明白一切始末。
“我……”他没有立场为自己辩驳。
“你每次听见我喊你相公,是否憋笑憋的很辛苦?我每次在你身下承欢时,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愚蠢?”她这辈子没有如此愤怒过,想着自己曾做过的一切,就觉得羞耻可笑至极!
“我没有……”他被她的反应吓坏了,她看起来非常糟糕,像是随时会崩溃做傻事。
莺儿在一旁吓的大气不敢喘,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眼前的局面。
“为什么?!”她逼问,为什么要陷她于不义?
“妳随我来。”在外头实在不适宜谈论此事,隔墙有耳。他邀她进屋。在看到要跟着进来的莺儿时,他出声阻止。
“我不会与你单独共处一室。”安若素言下之意很明显。莺儿不进,她也不会进。
他没辙的妥协。
待一一坐好,他才叹息着说出一个惊人秘密——尚方虑不举。
原来尚方虑儿时患过一种怪病,寻遍名医也没有起色,最后在一个术士的帮助下奇迹般的痊愈了,却就此丢失掉一个男人的能力。体温一直偏低,也是后遗症之一。而这个事实,谁也不知道,除了尚方虑他自己和贴身护卫的无言。
他心知自己一脉单传,一直盼望家里能多添个弟弟,那么他的责任便没有那么重大,甚至还可以皈依佛门,安度余生。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他不敢告知父母这样沉重的打击,怕他们无法承受,他不断责怪自己,不断挣扎,随着年龄增长,他性子变得越来越清冷。
成亲之事,父母念叨了多年,他一直推却,直到推无可推。他不想害了一名女子,却更知晓自己无法避过这件事。听闻父母擅自为他订下亲事时,他完全的不知所措,他找来唯一可以商量的无言一起商讨。谈着谈着,他忽然将视线定在无言身上,然后他缓缓说出一个无言做梦也没想到的一个主意。
让无言代替他为尚家传宗接代。
无言自幼就在尚家,跟随在他身旁,在他眼里,无言就跟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由他代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和尚家都会承认那个孩子。
“少爷,那是你的妻!”无言只觉荒唐。
“无言,我累了,你可知?我身体的缺陷让我变成罪孽深重的罪人。我背负着这罪孽好久,并且还要一直背负下去。我好累,无言,我好累!”明明是病痛下的牺牲品,却变成家族罪人,他心里的痛苦,谁也不能体会。“爹娘不会放过我,直到生出继承人为止。他们也不会放过新妇,若她一直无法生出继承人,他们就会为我娶进更多房妻妾,那会害了更多的人,无言,而且那女人也可能会以七出之条中的无后为大这一条被休弃,届时她该怎么办?”
无言有所松动,却仍旧不赞同。
“无言,你也十八了,该成家了。不要将她视为我的妻,我只会是她挂名的夫,你才会是她名副其实的相公。你要这样想,她是你的妻,不是我的。”
“不……”
“我求你,无言,我求你。”他当真跪下。
“少爷……”无言慌张跪下,拼命扶他起身。
“无言,救救尚家,救救我。我真的毫无办法了……”
无言无比挣扎,却只能应承下来。尚家对他有恩,要他以命相报都可以,况且,他怎受得起少爷的跪求?
新婚之夜,他拖着无比沉重的步伐,走到她面前。怕她发觉,还特意弄熄烛火。他手足无措的坐到她身旁,心里继续天人交战着,握着她的盖头,他真的不知道该不该踏出这一步。这时忽然响起的一声相公,惊吓到他,手一抖便什么也来不及阻止。以练武之人的过人眼力,他看见了她的脸。
面容娴静,眉眼柔顺,如莲花般清雅。
他傻住了。
这样的一个女子,他怎么也舍不得她遭遇被休弃或者与三妻四妾争宠的命运。她让他心生怜惜。也就是这股怜惜,迫使他勾起她的手,与她交杯。
初次与一个女子靠的如此近,他完全的不知所措,想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脏更为鼓噪。身旁不断传来清淡的女子清香,迷蒙了他的思绪。他尝试靠近,却在接触到那柔软唇瓣后无措的弹开,生怕唐突了她,生怕她不喜欢。她却笑了,清清浅浅的,他觉得窘迫,但得知了她不讨厌这种行为,稍觉心安。
他真真将一切忘诸脑后,脑里只想着如何最温柔的要她,不让她疼痛,不让她不适。当真正占有她,他才明白原来男女之间的结合竟可以这样的深入,竟可以暧昧至此。
她很疲倦,长远路途加上刚刚的欢爱,让她很快陷入熟睡,呼吸清浅,面庞幸福。他侧身看了她很久,也看着那红的刺眼的喜被很久。
安若素,他在心里默念。
他只能在心中喊出这名。白日里,他要唤她少夫人,黑夜里,他则根本无法出声唤她。只有他知道,隔日见面时,当他从她嘴里听见相公这两个字时,心口有多翻涌。她唤的,不是他。回答她的,也不是他。
她对他说的,是“往后也有劳了”,多么体现他身份的一句话。他低垂着头,不想被她看出异样,安分躲在背后扮演护卫的角色。
少爷后来找他问话,问他对她的看法,他无法违心,说,她是个好姑娘。
尚方虑点头,“娘有多急着抱孙子,你也看见了吧?往后你要多努力。”
“往后?”还有往后?
“怎么?你难道以为一次就可以受孕吗?”天真。
“……”他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别为难,我说过,她是你的妻。”尚方虑努力为他洗脑。
无言苦笑,可她嘴里喊的、心里认为的相公,从来也不是他啊。
他每日拥抱她,每日听她闲话家常,他想回应,却有口难开,他一开口,她就会知道他不是尚方虑。她反复嘱咐他不要做事太辛苦,不要累着身体,听在他耳里,只有无尽萧条。毫无回应也会让她起疑,于是他忍着酸楚,扮演好她的丈夫角色,伸手揉她的发,亲吻她的额。
他每日偷看她的睡颜,在心里喊着她。
若素。倘若,妳真是我的妻,而这又真的是我们的新房,那该有多好。那我就可以毫无顾虑的拥抱妳,出声回应妳,喊妳娘子。我就不需要像个贼一样,摸黑进来,又在妳熟睡时偷偷离开。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妳一整夜,再陪着妳一同醒来。
他惊觉自己对她的占有欲,惊觉自己的逾越,他狠狠的清醒了过来。
无言,你疯了?
她是少夫人。她是少夫人!
可他根本控制不住对她的情感,越靠近,越难舍,随口数来都是她的好。她待人和善,无私,一视同仁,即便是下人,也那样亲切对待,关怀备至。面对山贼,镇定自若,有勇有谋。心地善良,为人着想,不扬己善,不恋虚名。她是这样淡雅而美好的一个女子。
若素……
每默念一回这名,心里的眷恋便更深一分。
他泥足深陷,无法自救,只能请求她收回对他的温柔,只能提醒她也提醒自己他的身份,不要越陷越深。
为了避免露馅,他会告知尚方虑一些注意的事项。比如她说过的话,她要求的事,或者,她的身体变化。她偶尔会来书房看望丈夫,尚方虑基本是能躲就躲,避免与她正面交锋,由无言全权拦下。其实她每次送来的食物糕点,也都是无言在吃。尚方虑看也不看,碰也不碰,只埋首在书籍中,清冷道,“她是做给她的丈夫吃的,你吃吧。”
无言知道,他就算不吃,尚方虑也不会吃。
不想浪费她的一番心意及辛劳,所以即便是他不爱吃的甜食,也多半会吃的一干二净。
日子就这样反复。直到某一夜,她一反常态的主动献身。
那晚的她真大胆,真狂野,在他身上啃咬。那种细微的疼痛,在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根本没有去在意,还是第二天被尚方虑发现脖颈上有齿痕。避免万一,尚方虑要他在他脖子上的同样位置也咬出一个齿痕,并要他暂时别出现,以免被发现两人同时有齿痕引起怀疑。
他无事可做,便在院子里练起剑来,不期然会看见她来访,并且还以他全然陌生的神态望他。他懵了,来不及记起尚方虑的提醒,她冷声的要他低头,他就真的低下头去。然后,什么都瞒不住了——
莺儿听的张大了嘴,不敢看身旁小姐的反应。无言羞愧的低着头,无颜见她。室内笼罩着一片死寂。
许久许久,才有一道声音缓缓的、缓缓的流泻而出。
“你可知,贞节对于一个女子的重要性?”她闭着眼,虚弱的问。“你可知,一女不侍二夫?你可知,与丈夫之外的男子燕好,是要浸猪笼的?你可知,你们为我扣上的是多重的罪名?”
她清楚听见自己体内有什么崩塌的声音。
那些被深深驱赶到一个角落锁起的尖锐,那些母亲认为不该存在于女子身上的性子,此刻疯狂的挣脱而出,将原本的温婉良顺全部挤掉。母亲长年教导的心血在此刻付诸一炬。
她努力温驯,想相夫教子,想将所有的刺收起,现实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她曾以为命运终于善待她了,给了她一个那样完好的丈夫,结果这全部的全部都是那样深沉的布局,她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
他们逼她不义,陷她于不忠,让她从三从四德的好妻子沦为不知廉耻的女人。
她无法原谅。
“妳不要做傻事。”无言听闻她的问句,心惊抬头,生怕她想不开的用力抓住她手臂。
傻事?她开始冷笑,她为何要背负他人的罪责来惩罚她自己?
现世要温婉的女人,她便温婉,现世要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她便洁身自好,现世要三从四德的女子,她便以夫为天。她已委屈自己至此,她的丈夫她的天却与他人谋和让她失掉清白,不洁不净。在现世,失了清白的女子该羞愧自尽。自尽?那是蠢女人才做的事。她已做好自己的本分,无愧于天,她不对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负责。
“你再不放手,我就会拿匕首削掉你的手臂。还有你亲过我的嘴唇,碰过我的手掌,以及那里,我都会一一削掉。”柔嗓淡雅如初,只是少掉许多温婉,淡漠了起来,至于那内容,更是无法比较的狠绝。是了,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无言愣愣的看着她,完全的怔在那里。
莺儿的嘴大张,现在连眼睛也大张,看来小姐这次受的刺激不小。
他不放手,她便随手拿起茶壶砸碎,面色平和的像是在抚琴,与暴力毫不相干,然后在莺儿的尖叫声中,提起一块尖锐碎片滑向他的手臂。来不及用眼睛捕捉的速度,不客气的力道,让他吃疼的松开手。
他无法相信他看到的。
她起身就走,没有空闲理会他的满脸错愕。
她回房收拾包裹,只带走她娘亲给她的嫁妆,其余一切衣物,金银珠宝,她看也没看一眼。
收拾完包裹,莺儿才姗姗来迟,粗喘着气问,“小姐,妳去哪?”小姐什么时候锻炼的脚力?怎么走的比她这个丫鬟跑的还快?好喘……
“走一步算一步,但一定不是这里。莺儿,妳若想留,妳就留下。”
莺儿还来不及回答,尚方虑已恰好到家,他看着提着包袱的安若素,眉角微扬,清冷问,“怎么了?”
“请给我一封休书,尚公子。”她神情冷然,从淡雅莲花突变为开在山巅之上的孤傲雪莲,寒气迎面逼来。
尚方虑瞠目。为什么才相隔几个时辰,一个人就可以从言行到气质都巨变?
她嘴里的称呼,已很清楚的告知他她已知晓一切。
“给我休书。”她不耐重复,没空一再的看他人错愕的呆脸,再等待他们从错愕里缓过神来。
他很快的回神,郑重向她道歉,“抱歉。但,无言可知妳要走?”
她微皱眉,她的去留与无言何干?不回应,她仍旧只有两字,“休书。”
“我给妳。但,妳要去何方?”
“那似乎不劳尚公子费心。”
谈话间,莺儿已经机灵的将笔墨备好,铺在桌上。
“请。”她请他入座,看着他研磨,书写,眼眸冷淡。他应该庆幸她本性淡然,否则她会让他见识何谓女子的报复心,那绝对足以摧毁他,摧毁尚家。
他的遭遇的确可怜,却不代表他可以将伤害加诸于她身上,更不代表他能够因此得到宽容和谅解。
“妳要去何方?”执笔再问。
“给我一个你需要知道的理由。”
“有人会担心牵挂妳。”所以他要准备好她的去向,以回复那个人的追问。
她知道他指的是谁,他也知道她知道他指的是谁。那个至今还傻在原地无法动弹的人。
“这是交换条件?”休书与去向。
“何不当它是一个关怀?”他提供别的说法。
她嗤笑,“那么我拒绝被关怀。”伸手要休书。
“妳应当知道无言对妳如何。”明显到连身为旁人的他都看的出,身为当事人的她更不可能没有所觉。
“你给是不给?不给,我一样能走。”她耐心耗尽,不想再多做纠缠。
“慢,至少道个别。”
她转身就走。
他拉住忙着要追上去的莺儿,将休书交给她,“转交给妳家小姐,还有,”他掏出一张金额庞大的银票塞给她,“这个给妳们傍身。到了落脚处,记得捎个信回来。”
见她犹豫,他补上一句杀手锏,“妳希望看见无言疯掉吗?”
她这才二话不说的将休书跟银票收好,然后追着安若素而去,一路大嚷,“小姐,等等我——”
尚方虑静静目送她们。
心里有一声轻的不能再轻的叹息——
到底是挣脱不了命运,是吗?李代桃僵这个方法,不可行,只是平添了更多的受害者。他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安若素。并且,如若有下一次,也不会再有一个无言来替代了。
罢了,罢了。一个人背负实在太累了,也许,他可以选择坦诚。
试图跟爹娘说,虽然他无法为尚家开枝散叶,但至少他很高兴他活着。活着,用余生来茁壮尚家。拿前者换来了性命,他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