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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所有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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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少钦对诸多事情都没有反应。
这一点令奉命照顾他的谭鲁子十分痛苦——是那种怕有那么个万一、雨化田也像给马进良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的切开了他嘴巴的把自己给踢死的那种内心油生胆颤的痛苦。
谭鲁子一直觉得他对官场的人情世故的把控力是四个档头里最突出和其他三人望尘莫及的——这点单看马进良虽然地位在他之上、但雨化田几乎就没怎么带他出入过东西厂诡辩的场面便可知道——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自负的想“就这点来说我可是不可替代的人才啊”,但他弄不懂曹少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想了还是没想。
在他眼里,自家督主可不仅仅是救下了曹少钦的命,更是连他家族都给逆天地保下了,前后随便拎出来一说都算是大恩大惠——这可都是摸着良心说的老实话,可曹少钦对此却是完全无动于衷,就好似这都是雨化田自己多事、自己要送上门来,不但毫无感激,似乎还有那么点嫌恶——只道是他伺候曹少钦的时候,这位前东厂督公连口也不开,谭鲁子这么默默自己揣摩揣摩的事情也不好随便和雨化田讲,毕竟,即使他们西厂几个档头和督主关系再亲信,这样一讲,几乎就等于在说他谭鲁子眼里已经把把雨化田做得那么多事情给打上了“倒贴”的标签。他感激脑海中懦弱的理智,每当他想冲动的时候,理智这玩意儿就会飞快地将马进良的半张修罗面具飞进脑海中,于是他只得戚戚焉缩回去,至少理智告诉他“以自己的武功决计是经不起自家督主动怒踢来的那一脚的”,所以还是乖乖的在边上依令像唱独角戏似的在房里叽呱叽呱的说一些宫里的局势给这位不是佛爷快要胜似佛爷的残废了的曹公公听。
最终,他谭鲁子也就只敢在心里暗骂几句“不识好歹”。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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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传言与局势变动很是妖孽,不管雨化田有无如传言一般上了绣床,事实上这位年轻的西厂督公近日确实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顺利。于是这段日子东厂那群该死的家伙感觉上“正直”起来,至少在不理睬雨化田的那派系和暂时不知道要靠哪里的墙头草们的眼里,万喻楼接手的东厂几乎要洗成能和雨化田对着干却还没有被“悄悄抹去”的坚韧的抗衡势力了。但插一句话来说,雨化田对此也嗤之以鼻——就算是上了绣床了,难道我还会真蠢得让传言满天飞么,那群白痴不想想皇帝是什么样的为人,也得想到皇帝的脑子再蠢但他对万贵妃的感情总还是可取的。他顿了顿,把杯子往边上一放。
结果就自己这么个小动作,勾得雨化田也忍不住感叹起来自己果然越像是众人口中该死的曹少钦反倒越是“自由”了——难怪想要他死的人这么多了。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有那么一日自己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还可以不顾皇帝在唧唧歪歪说什么的自顾自的悠然的喝茶——顶多有点可惜的是,目前他也只敢在皇帝遣走其他下人醉酒呼胡来的私底下这般放肆。
当应酬的人物重心从后宫的妃子宦官变成正殿的皇帝和一大群朝臣的时候,雨化田才觉得世界也不是后宫混迹的时候想象中的那么有趣,依旧无聊得很,特别是摸清了这堆人的规律之后。九五至尊什么的,可能也就是以前见得少,距离总能产生美,而事实大抵总要多少打点折扣。比如,万岁爷其实喝了几盅酒就会发酒疯,一发酒疯就要哭,这时再劝酒几回之后进入哭完了的第二阶段,那就整一个话痨。
这段日子隔三差五地被抓着唧唧歪歪听苦水,皇帝每次都要说自己有多身不由己有多命苦。雨化田内心对此实在是十分鄙视。
但不可避免的,这让雨化田的心情真心的愉悦起来。
就连对万喻楼惯例的呛话在旁人眼里莫名的柔软了。
于是又想到了万喻楼,那老家狐狸大概死活也想不到他原本是想独占又抢功的抄了曹家的事情,最后招致的是……皇帝的不闻不问。
只有雨化田知道,皇帝总抓着他,是因为他像曹少钦——不管是无意的潜移默化的还是做作的,总有点像——皇帝酒疯抓着他的时候还总重复,“都是那群朝臣逼的”,“朕才没想下诛九族的手谕”,“曹卿家你可不要怪朕,好好上路去吧”。雨化田心想你也看看清楚我是谁,怒气一动却又不好震开,只得生生忍了回去。
雨化田更说不清楚,这纠结到底是针对谁。
等他回到自宅的时候也已经是过了大半夜。雨化田望了眼乌漆麻黑的天际,顶多再一个时辰有得早朝,虽然多半群臣是白等,但他们做下人的,明知无用功样子也得照样做。
谭鲁子听见响动就立刻出房了——这种时候还能在雨化田的宅邸弄出点动静的,也就只有本尊而已。
雨化田见他要说话,不过他反常的先下了令让他走。谭鲁子原本确实是想报告、或是说打点小报告的,但抬眼见自家督主深夜回来心情不好,也就选择闭口不谈,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
而曹少钦给予的回应,也就是抬头看了一眼——如果谭鲁子能看到的话,大概会很高兴的自己伺候的老佛爷不是个装模做样的活死人。
前几日曹少钦听雨化田轻描淡写的总结完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包括他老家应遭灭族却依旧活得好好的、但也不得不暂迁其他地方以避风头的事情……基于他的身体情况,可以容忍他的无动于衷,但也不见其有丝毫的感激。
隔了一会儿——并不是像在挣扎,而是单纯的在考量说话时声带承受力的犹豫——他说,你这是在向卖我人情吗。
雨化田愣一下,后来联想起来,这是对三日前自己对他说的事情的回应了。这口吻虽然不好,但也不是雨化田关心的重点。他走到圆桌边上给自己添了杯水,说,曹公公您能开口说话了,我可真是欣慰。
曹少钦抬手摸了下脖子,不出声了。
雨化田说,我可不觉得那一百六十条人命就能卖曹公公人情,不过他们能换曹公公本家人活命也算是上辈子积德,也值了不是么,倒是您的两位嗣子都在朝廷当差而只能被当众擒下斩首了。
说穿了,那一百六十条人命是叫中途截下的绍千户随便去抓来糊弄的。想来那种什么满门抄斩的事情要不是执行的人上纲上线盯得紧,其实就是最好作梗的事,根本没人可能认全别人的九族,然后说沿路充军般的艰苦路途,脸都模糊了,不过凑个数罢了。
这在雨化田的口中,自然是对曹少钦来说的“好消息”。而“坏消息”……他想大概在当事人心里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事情。毕竟曹少钦十五净身之后就没再回去过,他入宫之前作为家中长子,家里门当户对过一个妻,两人处了四个月有余。雨化田几年前就密查过这件事,而这也是他此次亲自去曹家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理由。
曹少钦听雨化田说“令尊也很是大方,我一开口,便把人送给我了”,也不意外。
这反映也令雨化田想起当时开口时曹老爷子的态度,大概也是记恨只怀了个女儿结果还夭折的关系。他说,我雨化田要的人,连阎王爷都不能抢,既然她曾经跟你的时候我还是黄毛小子不懂事,我只杖毙了她一人,也算是她家族祖上修福了。
——这是多稀罕的告白啊。
只可惜曹少钦的反应果然是毫不介意,不仅看上去就像是他都不记得有着么回事情似的,而且连同雨化田那么直白的所有权的都无视了。
于是雨化田轻叹了口气。他坐到床边,说,曹公公想什么可要说,不然我怕自己没那么好的定性说不定一急躁误伤了您可就不划算了。
说完,把玩起曹少钦垂在外侧的空落落的左手袖子。
曹少钦还是如刚才一样,先用右手摸了摸脖子,极其缓慢地开口。
他说,言多必失。
雨化田当真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