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胆》竹绿君

5、空山

　　于是我便留在夏空山身边做了军师。
　　排兵布阵后勤遣派这些他本熟悉的，夏空山也总与我共商，机关军械，他所不涉，更是放手让我革新改进。
　　夏空山并不怎么管我。除了日程更为固定，其实我比起做兵武的时候，自由只多不少，我也无须顾忌官衔，在他面前畅所欲言。他未必都赞同，但总是一脸淡淡认真地听后再发表自己的意见。
　　也许他是对的，不上战场，也许我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因为夏空山，他信任我做的决定，而我，也信任他。
　　军中给我配男或女来服侍都不合适，我便干脆赖在了夏空山哪里，有沐浴更衣如厕等事时候，劳烦他这个将军做下门神，其他时候，便就蹭他的侍卫用。当然，遇上他沐浴更衣如厕，我也逃遁得很是纯熟，跑回我那几乎不用的军师厢房看个半本书才回来……特别留长点时间，嘿嘿，自然是为了空山兄万一突发什么兴致，莫要憋死自己。
　　而夏空山待我，并不是往常男子对待女子那般，却也不若男子对待男子。除了那些用后即焚的白绵绸和我沐浴更衣的回避，他单纯地，只是将我当做一个“人”来相处敬重。
　　那一年，严自耘退役，带着我和夏空山赠的银两和我这军师副手的名号，回乡去与他娘子开了家小饭馆。
　　那一年，我在与夏空山的秉烛夜谈中，养成了与他在一个帐中围着被子共谈要事的习惯，他帮我掖了几次被子，我竟然，也学会了。以至于后来总是半夜不自主地醒来，看看他被子有否盖好。

　　春去秋来又一年。战事已了。皇帝却没有将夏空山召回去，倒是下了道旨，说是边城经历兵祸百废待兴，要夏空山守在这里戍边，等到过几年民生恢复，再回京城。
　　我对夏空山挑挑眉毛：“陛下真是明君，知人善用，知道你博览群书打仗也行、治民也行么？”
　　夏空山淡淡笑笑：“颜汐落，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自己。”
　　我又狠狠笑道：“自然是信得过，要不下次皇帝老儿卧病在床，我去帮他治个回光返照，你去帮他生个儿孙满堂？”
　　“你啊，嫌一个头不够用么？不过，完成了陛下的差事，陛下不再追究你的事，你要不要考虑，给我也生上一生呢，我不贪心，不需要满堂的。”这么久时间，我仍是无法完全习惯，他一脸冷淡周正，却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样子。
　　但其实，那些大逆不道的笑话，我也只敢于面前这个人说。
　　不知觉间，其实早已性命相托。

　　再去看严自耘的时候，他已然穿着体面，光华照人，再不是先前那个傻呆呆穷酸酸的书生。家里的小饭馆，也变成了城中闻名的大酒楼。
　　我也见到了他的妻子。
　　书生严自耘，家道中落，为报国从军。他有一妻，来历不明，名唤沈红珊。
　　或者我应该叫她，沈红瑚。
　　沈老将军的孙女，哥哥心慕的沈家小姐
　　她是那种见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的女子，艳丽明媚，灼灼桃花也比不过的一株玲珑七窍红珊瑚，刚健却大度从容，爽朗却礼数周到，如沐春风不见一丝压迫。那样鲜活灵动的妙人儿。
　　而至今，除了父母，茫茫人海中能一眼认出我的，除了夏空山，便只有她。
　　那是即便潮升澜止，也做不到的事。

　　严自耘带着我们走来走去，落座入席，俨然已是生意场上熟手的样子。
　　我却眼光瞄到，远远在角落看了账本的严家娘子，叫过伙计，轻轻说了两句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同样一身绫罗绸缎，她就是比严自耘穿得更贵气，也更天然。只是头上，不甚相称地只别着那根珊瑚尾银簪，就着一头如墨云鬓却仍是妥帖好看。沈家小姐本就天生丽质，锦衣布衫，华贵素净，都不掩她的光彩。

　　严自耘拉着夏空山走开的时候，沈红珊过来与我打招呼。
　　我现下是男子身份，不便与她过于亲密，只能压低声音说话。
　　“你明明比他强上百倍，为何要事事让他作主？还让他觉得这偌大的酒楼都是他的功劳？”
　　“汐落，人与人相处，因珍惜而相让。他从小读的圣贤书教他心心念念要做大男子，是我改不了的。喜欢就喜欢了，我的迁就就在于此。虽然我是比他知道得多一些，然而为了喜欢的人装傻又何妨呢？”
　　我仍是皱着眉。
　　沈红珊看着我，长叹了一口气，眼中却是我多年前就熟悉的那种温柔，那个曾经摸摸我的头顶说“汐落是块美玉，只是不是谁都生了双看得到的眼睛”的沈家姐姐。
　　“你以前也是惯于藏拙的……如今我没有不甘，你却为何不甘？”她问我。
　　也许，也许我真是被夏空山惯坏了，惯得，都忘了，收敛，才是多数人长久的生存之道。
　　可是红珊和我不一样，我是一直被教着要让人过目既忘的，她却是，那么鲜明浓烈的女子，将门之后胆识非凡，一手铮铮颜体，舞剑而笑的英姿让我的哥哥一见倾心。
　　却全部，都为着一个人，收了起来。
　　“沈姐姐，红瑚，你是待我最知心的人之一，虽然我哥哥没有那个福气，在我心中你却始终是我半个嫂子……我想见你，一世平安喜乐。”
　　沈红珊看着我，突然露出了我久未见的爽朗笑意，宠溺得仿佛还是看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她伸出手，似要和小时候那样摸摸我的头顶，却又停在了一半。
　　她不再是沈红瑚，而我现是洛曦言。

　　和夏空山两人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转过头，是他平静的侧脸。
　　我突然停下来问：“夏空山，我一直知道你放纵着我，却没有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问。”
　　“因为聪明人是不该问这种问题的。”问了，一旦点透，我就必须要支付相应的代价，必须主动背上答案带给我的责任。
　　“那你为什么又问了？”他淡淡地看着我。
　　“因为，无论答案会带来什么，我都应该面对。否则，对我和你，都是不值。你值得我付出代价，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值得。”
　　天上开始落下雪花，夏空山的手指轻轻拂过我沾了雪花的眉：“颜汐落，你应该知道，你长得很普通，淹没在人海里就是找不到的那种。”
　　我点点头。
　　“可是你有一双，总是低垂，却说了很多话的眼睛。”说到这里，他浅淡笑了，“那双眼睛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却又似乎什么都被它挡在心外，就像我知道你有双翅膀，而如你努力让人不记得你一样，你也很用心地在掩藏自己这双翅膀……而我，却是觉得，这双翅膀，真的飞起来，才是最好看的，也只有那个时候，你的眼睛才能真正看进东西吧……我想知道，你张开翅膀的样子，想知道，那时候，你的眼睛会不会终究看到我……所以，阿汐，你所唯一要做的，就是做你自己愿做的。”
　　“夏空山，你觉得，如今我已经飞得够高了么？”
　　他摇摇头：“你的心，仍在九天之外。你还不想停下来，甚至不想要另一只比肩飞的鸟……所以，我还要继续等。”
　　“这话，你也与你以前的娘子说过么？”
　　“有风的娘，是什么都恰到好处的女子，如书里写的一般贤良貌美。所以夫妻恩爱，无求而足。我本以为，一生一世就该那样度过了。但是你不一样，阿汐，你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轻轻地攥过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阿汐，你有没有遇到过那么一个人，遇上了，你便觉得，你再不是从前的自己，那个人让你变得特殊起来，让你觉得，在芸芸众生中，你因为他，你成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我看着他淡淡眼中深深的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他见势放开了我的手，叹了口气，手指阖上我的眼睛：“算了阿汐，你不喜欢就算了，不要难过。”
　　我却用力掰开他的手，将它反包在我的手心。
　　“空山，我们回家吧。”
　　他笑了，笑容里闲适发自骨端，不十分英俊，却是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