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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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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在校场上,我见到了一个未曾想会在此遇见的人。
一身绿如墨洒,翠尽山空,即便眉头微微蹙着,周身仍是无端俊逸,闲淡到赏心悦目。
其他兵士只是讶异地看着身着儒袍纶巾并不十分英武的新将军走过,我却不禁微微勾起唇角,夏空山,你真以为,你是陆逊再世么。
我的笑意还不及消退,他就走到了我面前,看了我一眼,没有停留,便不着痕迹地走开了,如同看向每一个兵卒一般。
如果他不是没有认出我……那我将最讶异的是,他见到我,眼中竟无丝毫讶异。
是夜我就被夏将军传唤去了他的军帐。
我进去的时候,并无他人,只有夏空山一人和两杯热茶候着。
他修长的手指扶着雨过天青色的茶壶柄,竟是十分好看。
夏空山抬起头看向我,眉目浅淡,笑意亦是浅淡。我看到一向喝碧螺春的他居然泡了我才喝的铁观音,便知,他是认出我了。
我仍然不动声色。
他却开口:“我来此,是因为我应承了陛下,若我能了结此场战事,他便不会再难为夏家,”他停顿了下,“包括夏家的媳妇。”
我看着他,说:“夏大人,在下并不明白。”
他只是饮一口茶:“我身有正事,并不是专门来寻你的,你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也知道我定不会是因为你在这里才来此的……而我虽不曾想到你会在这里,但真见到你,却也毫不意外,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候再装傻否认下去,确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为何?”
我懵然地看着他渐渐靠近我,眼睛与我平视:“因为,你是我的妻……你真以为,我一点也不懂你么?”
就在我对他不再淡然的眼神要生出错觉的时候,却啊地一声尖叫出了声。那个始作俑者正一只手掐着我的腰,一脸冷淡地说:“本就不大像个女人,如今浑身上下更是没一点像个女人了。”
我眼睛一转:“好啊,我们来打架,谁打赢了谁是男子汉大丈夫。”
他面上仍是淡得有恃无恐:“我虽说你不像女子,却也没有说你像男子……洛公公,”竟是笑了,“何况,你打不过我。”
“哦?”我想起昨天被我教训的莽汉。
“纵是你身怀武艺,我也非手无缚鸡之力……最重要的是,在军营里,你怕露馅,怎么敢冒犯我这个长官……”
“我自然是怕露馅,”我狠狠地笑回去:“所以你的娘子,如今要夜夜和一帮臭男人们睡在一起。”
夏空山却是云淡风轻:“无妨,我已经有有风了。”
这这这人,怎么能够顶着一张冷淡周正的脸,如此无耻。
他随后轻轻覆到我的耳边:“可是,汐落,你莫要真和谁太近动了心,那样,我也会嫉妒的……”
我一个寒颤,跳起向外跑去,他却拉住了我的手。
“这是……”我脑海里竟然腾地跳出了不少话本子里的香艳情节……不会是,终于想要与我圆房了罢。
“你若月事来了,可到我这里来。我恰好带了几匹备做床单的软滑白绸,你要烧掉什么,也无人怀疑。”他放开了手,面上还是那么,正经到令人发指。
战事本就冗长,日子也便这样过去。
我在军中衔位渐长,小弟越收越多,不为别的什么,如一人入我麾下,起码可以劝他莫要欺侮百姓。城破之后,烧杀淫掠乃至食人肉,并非虚事;难的非是要他们不要主动作恶,而是劝服在他们在见到自己的百姓被吃剩的骸骨之后,也不要如此报复在敌国的百姓身上。
最无辜,永是手无寸铁的黎民,任人宰割。
夏空山任由我在军中上串下跳,并不苛责,亦无优待,只一双眼淡淡看着,不闻不问。
只是他总会定期买上几匹白绸或上好的棉布,谁也不知道他拿它们做了甚么。只听收拾的人说,觉得每月总有几日,他们那不见多动笔的文人将军,平时几乎不用的文书火盆,总要多上许多灰。
这一场战事,却是艰巨。
探到的消息是敌军人三百,真遇上了,却发现乃是一千重甲之众。
正面相遇,纵是及时回身已是损兵近半,只得带着剩余人马,遁入深谷。敌军于地理水纹并不熟悉,又比不上我军轻衣便行,追上来已然失了先机,所幸所之匿山有水有石有土有木,先用藤条浮土造一滑坡,再推下巨石堵路,放水淹敌,让他们一时折兵混乱,只得在山下扎寨休整。
用这时间,伐树削木,做了一些简易机关,偶有出动,也可挡上一挡,令敌方不敢轻犯。
这些事情做好,所剩二百余兵士皆是怀着希望的眼神看着我。
可是我却清楚,虽有天时地利,我也只能撑得几日,若是敌方派了援军强行攻山,我也是挡不住的……只不过,为了擒我们这百余之众,要死伤却是不会少的,这笔生意,不大划算,倒也够对方思上几日。
只是,我们也不过这几日的时间罢了,过了……
我默默地开始啃手中最后的干粮,四周的树皮,又能让我们坚持多久呢。
五日过去,士兵们眼中的希望,已经差不多灭了。
他们知道,再下去就算敌军不来攻山,光靠树皮和偶尔抓到的一两只野兔,两百人也是撑不下去的。我曾经捉到一只野猪,虽然腥臊,也让众人好好吃了一顿,只是毕竟我们不是猎户,围捕之时也没有骑马远射只能跑动,配合不好,我终是小小地伤到了胳膊。
但若是被抓到,俘虏是要除衣验身的,我便不会是伤胳膊那么简单吧。我于一些东西,看得并不如寻常女子重,但是自己的身体不能为自己所主却是我所厌恶的,尤其想到一些可怖的画面。
曾有一场战事,我们杀入敌营的时候,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被士兵玩腻了之后,被四肢捆绑抛给了躁动的战马……本来再晚些,她便要被杀了煮来吃。我们救了她,见到她这番样子,她也许觉得,反而不如就那么尸骨无存来得慈悲。
我宁愿他们直接砍了俘虏,如此教我好免受生不如死之辱。
可是我又盼望着,剩下的人,能有一线生机。
叹着气,我望着月亮。
有人吹响了思乡的竹叶笛。
于生命最后关头,人都想的是什么呢。
我想到了父亲母亲澜止,还有潮升。潮升,你那时候在战场上,便是在想些什么呢?
严自耘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在月光下发着柔和的光,是一尾银钗,上面一粒红珊瑚,品相并不十分好。他看向它的眼神,却是十分贵重。
我记得,那是他攒了几个月的饷钱,去城里给他家娘子打的。
他说他那时候家贫,与他定了娃娃亲的富家小姐悔了婚,他去赴考路上又被山匪抢劫,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女子,拳脚却十分了得,救了他。听说她也已是无家人无依靠,他带了她回去见了爹娘,虽然来路不明,却也讨了他爹娘的欢喜。他爹娘说,这年头,真心实意,人好便好。后来他爹娘过世,弟妹尚幼,他便留下娘子看家,自己弃笔从戎了。
他总说,他家娘子待他十分地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声音十分温柔地吐出一个名字:“红珊……”
我却不禁得抖上了一抖。
在我思绪平复之前,严自耘对我说:“若是能侥幸活下来,等此次役期满了,我便回去和红珊开个小饭馆,再也不分离。我现今觉得,真是与她相聚时间太短了……真恨不得此刻便能见到她,纵是下一刻便是命赴黄泉也值得了……阿洛,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想见的人?”
我么?
我阖上眼,眼前无端端出现了夏空山的脸,就那么淡淡地,淡淡地望着我的样子。
就在我以为真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夏空山带着援兵到了。
他听了那活下来的人说我如何了得,只是一言不发地在众人面前抱起我。将士们只当他是见到功臣高兴,只有我知道,他将我箍得怎样紧,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胸膛。
他说:“洛曦言,你的本事,当个头阵兵可惜了,留在我身边,当个军师吧。”
我微微皱了眉,他终于,要干涉我的棋局了么。死生于我,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压低声音对我说:“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我怕。我若心慌意乱了,这兵也带不好,岂不是要他们白白牺牲。”
这是威胁,这绝对是无赖的威胁。我瞪着他。
可是看到他那和墨绿的袍子一样沾了泥灰的清淡周正的脸,却没来由地,心软了。
他拉过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说:“阿汐,真正勇敢的人是不会那么看淡生死的,他们想的不是如何死得其所,而是如何生为其志。”